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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生死将奈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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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朝廷,依旧波谲云诡,三月,就在张颀搬出皇宫居住亲王府邸不久,张颀的舅舅,皇后的弟弟李勇阵亡,朝中支持张颀的一杆大旗轰然倒塌。七月,南朝奴役多年的赤焰金鸟,意外被沙人劫走。失去了神鸟,南国禁锢沙奴的甘露水不起作用,早就不堪南国奴役的沙人纷纷造反,全国暴动不断。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张颀庆幸身边有个沙人蒹葭,可以带给自己一点欢乐。然而,这点仅存的欢乐,也迅速破碎瓦解。
八月,南国再次发动了对是非城的战争,俘获了沙人领袖金秋。南军火速押解金秋回到木都,交与张思新亲鞫。整个九月里,来自是非城的刺客一波又一波,前仆后继,欲劫狱救走金秋。有一夜,张颀于睡梦中被赵耀叫醒——大理正派人通风报信,沙奴魏蒹葭拿着他的金印,伙同三名逆贼深夜赶往大理狱救人,身份被识破后,两人当场击毙,一人逃走,魏蒹葭受伤被擒。
张颀闻言,只觉头顶炸开晴空霹雳,惊得目瞪口呆。当日魏蒹葭跟自己告假,确实不在府邸。然而,魏蒹葭哪里会有这样的本事?又哪里会有这样的胆量?他只疑心听错,然而,接踵而至的一系列铁的事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劫匪正是魏蒹葭,这个与自己耳鬓厮磨多日的沙人,狠狠地欺骗了他。
魏蒹葭关押在大理狱,张颀一时无法相见,也不知沙人状况如何。身侧的赵耀急得跳脚,张颀终于慢慢回神过来,蒹葭是自己府邸的家奴,倘若他犯下劫持大罪,自己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在身侧诸士的催促下,张颀匆匆赶往皇城告罪。
张思新迅速下旨,令张颀会同大理寺少卿堵健,审理魏蒹葭,挖出沙人潜伏在皇城的余党,一并问案定罪。魏蒹葭虽然名闻遐迩,毕竟只是个沙奴,不值得惊动圣驾。因为牵连到德王,案件就变得异乎寻常了。皇帝下的这道圣意,又在朝中掀起一阵波澜。按照南朝审讯回避制度,司法官与嫌犯有关系的,理当回避,德王的宠嬖犯罪,张颀或许就是幕后主使,委实难辞其咎。张思新却打破常规,大大方方将案件交与儿子审理。
张颀捧着圣旨,如同端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抬不起头来。他心绪纷乱,思来想去,必须立刻行动,为自己洗脱嫌疑。张颀迅速抓捕了平素与魏蒹葭来往的所有人,一一讯问。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真相浮出水面,怵目惊心。
五日后,审案的当天,张颀早早地起床,穿戴齐整,雕花铜鉴里青黑的眼底,透露出他焦灼不安的心情。这样的焦虑一直延续到庭审开始。当魏蒹葭拖着当啷作响的镣铐,一瘸一拐挪入公堂时,张颀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看得出来,沙人竭力齐整发髻和囚服,试图维持素日的骄傲,然而,他苍白透明的面容掩饰不住虚弱和疲惫,曾经灿烂如星的双眸如今黯淡无光,艰难蹒跚的脚步,血迹斑斑的囚服,显示了暴戾烙印在他□□上的伤害。眼前这个大胆劫狱的罪犯,真是海棠花下粲然绝美、皇城禁宫低眉顺目的柔弱沙人么?
不知怎地,一股森森的寒意从张颀脚底升起,瞬间湮没了张颀头脸,一直透到脑门,张颀不自禁地伸掌,紧紧按住了几案。他自己也说不出,胸中涌出是什么样的情绪——震惊,羞辱,悲恸,酸楚,愤怒,失落,或者其它什么情感,他不知道。
德王抿紧嘴唇,沉沉不语,堂上的气氛凝重而窒息,坐在旁侧的大理寺少卿堵健拉长了脸,叫苦不迭,“偏生让我摊上这件倒霉事儿?”众所周知,德王嬖幸堂下的阉人,两者的风流断袖在木都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自己偏生夹在这尴尬之中,左右不慎,都会引火上身。还有,御史台那班不消停的中丞御史们,正瞪大眼睛准备挑错,自己断需谨慎,以免栽了跟头。
拿定主意,堵少卿咳嗽一声,低低提醒,“沙人上堂,按律先笞四十——大王以为如何?”这句提醒,仿佛一阵波纹,划过张颀的心底。曾几何时,蒹葭跟他讲述“南律笞四十”虐杀沙人的故事,他是怎样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会保护你!”如今想来,当日的誓言,不过是一场烟消云散的笑谈。
张颀面色阴沉,迟迟没有反应,堵健忍不住再次提醒,“德王!”张颀蓦地笑了起来,淡淡言道,“那便打吧!”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沙人的反应,蒹葭只垂着头,一言不发。狱吏们应声上前,驾轻就熟地操持流程,他们走到蒹葭面前,正待拖翻,张颀忽然喝止,“慢着——”
狱吏慌忙停手,听主审官下令,“给他加个刑几!”不知是否错觉,狱吏觉察跪地的沙人肩膀轻轻抖了一下。狱吏们有些吃惊,互相对望一眼,多少朝廷命官在此受审,都是直接拖翻伏地拷掠,一个沙奴,哪里值得如此?狱吏们心中腹诽两句,还是迅速搬来刑几,熟练地按倒蒹葭,一五一十地行刑。
张颀双眼牢牢胶着在蒹葭身上,厚重的板子起起落落,沙人风摆柳枝般辗转摇摆,晃花了他的眼睛,带起阵阵晕眩感。蓦地,一声“苦呵”贴着张颀耳边轻轻响起,那是蒹葭的呜咽声。张颀手狠狠一抖,有些心悸地盯着堂下受刑的沙人,昔日的歌声怎么会在自己耳边响起?张颀记起来了,蒹葭贴耳吟唱的,是自己今生都再难忘怀的山坡羊……
¬“顿然间,啊呀鸳鸯折颈,空辜负海誓山盟,好教人泪珠暗滚……”
“啊呀,怎知他一旦多薄幸。嗳,忒硬心,怎不教人两泪零?”
“无端抛闪?抛闪无投奔。”
很久以后,山坡羊的曲调还常常萦绕在张颀耳边,延绵不绝,挥之不去。每每回忆那场讯问,张颀脑海里弥漫着的,全是揉碎散落的海棠花,铺满了空旷的院落,远处飘来一曲凄怨的山坡羊,细若弦丝的歌声飘飘荡荡,与漫天漫地的惨淡嫣红相和。
张颀不记得板子起落了多少回,他只记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似煮沸的茶水,涌动出来各种复杂的情绪。他想他应该是怀着深深恨意的,这个与自己相处十六月的沙人太惯于演戏,完完全全地欺骗了自己。然而,当狱吏拉动拶子时,蒹葭发出的惨叫,如利刃般划过他的心间。张颀暗暗拳起袖中的双手,面上挂起漫不经心的讥笑,带着几分挑逗的眼神,落在受刑犯人惨白的脸上,“疼吗?”
虚弱的犯人伏在凳上,浑身因为剧痛,难以控制地痉挛,他慢慢抬起头来,黯淡的目光对上踞于威严高位的男子,“十指连心,焉能不痛?”
这话听上去好生耳熟,张颀心中忽然狠狠一震——眼前的沙人曾经捧起自己双手,满脸怜惜地叹息,“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从前的一切,那些令自己心动的言语,都是作伪么?张颀竭力克制内心的酸痛,面上维持着几近僵硬的笑意,“既然痛不可当,那就说实话,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身世,本王早已彻查得清清楚楚。告诉我,你受了谁的指使?木都城里还有哪些同党余孽?只要你说得明白,将功折罪,就可以少受些苦。”
“呵……”犯人轻轻地笑了起来,一头凌乱散落的长发依旧乌黑透亮,仿佛缎子一般闪着光泽,“蒹葭劫狱,并无人指使,实在是……无话可说。”沙奴的脸上,似乎带着某种张颀陌生的表情,然而,张颀却又察觉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他有些焦躁地吩咐,“拖近些,扯起犯人的头来!”狱吏不明所以,七手八脚拖曳着蒹葭上前,蒹葭摇摇晃晃跪立不稳,被众人强拉着抬起头来。张颀盯着蒹葭左右端详,忽然发现,蒹葭的脸上竟然没有泪珠。张颀心头一惊,脱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哭?”他不是曾经说过,他是桃花仙转世,常常泪落如雨吗?
也许觉得主审官的问话可笑,蒹葭轻轻地摇了摇头,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唇角沁出一丝微笑,“眼泪有什么用?郎君说过,就算喊疼,也不会有谁心疼——蒹葭在这公堂上落泪,徒增仇雠的笑料罢了。”
仿佛一阵罡风吹过,张颀面上的讥讽笑意烟尘般四散消逝,他狠狠闭了眼睛,压抑住内心的绞痛,过了片刻,这才重新张开双眸,眼底带着掩藏不住的悲凉和哀痛,“为什么?玉奴,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为什么?”他竭力满足他的物欲,但凡他喜欢的,他都倾力为他张罗,他却为何不肯安份地待在王府,享受他给予他的一切?张颀对自己说,倘若此刻蒹葭肯收手认错,他就会原谅他,他也会尽力去恳求父亲,保全他的性命。无论如何,他舍不得他死!
“玉奴”这个昔日称呼在耳畔响起,蒹葭再次笑了,张颀看到,仿佛什么神奇力量慢慢注入沙人的身体,蒹葭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挺直自己的脊梁,“郎君——”他暗哑地开口,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眸,忽然回光返照似地亮了一亮,“我——是个沙人。”
“郎君,我是个沙人。”原来,蒹葭从前反复跟自己提及的这句话,蕴含着如此深意。张颀气极而笑,“因为你是沙人,所以你串通刺客行刺,还惺惺作态,摆出奋力救我的模样?”张颀的质问仿佛一道闪电,滚过蒹葭的身子,他猛然一个哆嗦,眼神里闪现出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一掠而过——
这次行刺,其实纯属意外。蒹葭原本与人约定,八月十六日夜,沙国杀手前来行刺,蒹葭从旁协助,重伤张颀,谋取玉昙花。他万万没有料到,当晚光临的不速之客,并非预先说定的沙国杀手,反而另有其人。
那夜,蒹葭不顾一切奋力拦阻刺客,事后回忆,自己也有些茫然。他想,自己不顾性命抢上扑救,深恐张颀就此死去,一定是因为沙国,而并非因为张颀本人。等到刺客再次夺取玉昙花时,蒹葭才回神过来,刺客与沙人存着同样心思,为夺取玉昙花,暗暗潜伏在皇城中,伺机出手。
自己的奋力相救,或许存着私心,然而,生死攸关之际,张颀舍命撞开他,迎上刺客的利刃,却是真真切切落在蒹葭眼中,也大大出乎了蒹葭的意料。时危见节,世乱识义,蒹葭明白它的含义。此刻公堂上张颀提及,不知怎的,蒹葭心中忽然生出些许喟叹,多日共处,他熟悉张颀的一举一动,洞彻张颀心中的无尽愁苦,倘若,他们之间不曾横亘国仇家恨,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蒹葭神情的复杂变幻,都没有逃过堂上主审官的眼睛。张颀暗想,“果真是苦肉计!我原来被他骗了!”阵阵难言的失望和悲伤,如巨浪般涌上心头,张颀狠狠掐着自己手腕,面上保持着漫不经心的讥诮,“犯人为何不答?”
犯人?主审官带着嘲讽的呼唤,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浇散了蒹葭的胡思乱想,刹那间,蒹葭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眼神瞬息恢复了冰雪般的淡漠,“正是苦肉计,我们原本势不两立!”他举起镣铐到胸口,双手勉力摆出一个交叉的姿势。这是是非城沙人惯用的手势,象征复国决心的手势。
张颀心中再次狠狠一痛,他定定注视眼前遍体鳞伤的沙人,他要看清楚这个口是心非的敌人。他的同伙芙蓉等人早已供认,魏蒹葭化名江秋,乃是非城的奸细,惯于吹箫杀人。他多年来潜伏于木都城,假借戏班的名义,与是非城暗通曲款,屡屡向是非城泄露南国军情。入宫以来,他刻意逢迎自己,谋取信任,伺机向是非城传递南朝动向,入夜又每每潜入皇城,搜寻玉昙花和赤焰金鸟的下落。去年五月,江秋随军其间,预先向敌寇传递军情,并暗中杀死砂州郡守陆渊明,阻扰军备运输。去年八月,江秋联合刺客,妄图刺杀自己,夺取玉昙花,去年十月,他出谋划策,假借自己名义,行刺秦二,嫁祸给自己……
这样的仇敌,却天天跟随自己的左右,与自己同枕共眠,听着自己絮絮倾诉心事。张颀再忍不住苦笑,他的眼神里,浮现出深刻的哀痛,“魏蒹葭,你告诉我,从前你跟我说的,到底有几句是真话?”
蒹葭有些虚弱地闭上眼睛,认真地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一字一句,从沙人渗血的唇角慢慢吐出,“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郎君,我说的,其实是我的真心话呀……”
三日后,榻上养病的皇帝批准了张颀定谳魏蒹葭的绞刑,也并未追究儿子姑息养奸的罪责。南朝遵守秋冬行刑制度,如今是肃杀九月,正合适处决死刑犯。魏蒹葭被当众绞死,曝尸三日,以示惩戒。
魏蒹葭死刑处决那日,张颀并未到场,他吩咐赵耀,一早挑选魏蒹葭喜欢的服饰,遣人带去狱中,并为刑犯沐浴整妆,送他干干净净地上路。赵耀回来复命时说,张颀送去的首饰,魏蒹葭一样也没选中,他的手腕上,依旧佩戴着亡母的遗物,那支水仙花缠枝的金跳脱。魏蒹葭还留了句话给张颀——“郎君,我其实不姓魏,也不姓江,我本姓沙,沙峥嵘是我的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