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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天地岂不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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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城多雨,一阵秋风飘过,天空便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何泰锐一路行走,雨点飞入他的头颈中,拂起丝丝的寒意。连日征战,将士们疲惫不堪,而金秋被俘的消息,更如同雪上加霜,动摇着城中沙人摇摇欲坠的意志。二十多年了,是非城人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战争,甚至有官员直言不讳地指责城主萧峻,称“是非城庇佑沙人的国策失当”。因为城主多年前收容金秋,才招致南国一轮又一轮的侵袭,才弄得是非城民终日提心吊胆,笼罩在战争、恐惧与死亡的阴影之下。
赤焰金鸟的释放,终于重燃了沙人的斗志,然而,金秋的意外被俘,又一次重创了是非城。两个月过去,金秋仍旧身陷囹圄,张思新对她恨之入骨,不知道会动用怎样的酷刑折磨她——每每想到这里,何泰锐的一颗心就揪了起来。他向城主请命,欲奔赴木都营救金秋,却遭到萧峻的拒绝。城主满脸肃然,言战事紧张,他务须留守,不可抽身涉险。何泰锐明白城主的心思,如果将士们瞧不见他的身影,斗志会更打折扣,他死守在这里,其实守着的是一个信念,是非城不败的信念。
然而,城主的哀愁忧虑,却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何泰锐和萧峻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熟悉,多年来,他们两人一直照顾金秋,与她风雨同舟了数十载。金秋是萧峻的师妹,萧峻对金秋的情谊,比自己更深一层。其实,何止是他们相濡以沫?是非城民和沙人混居多年,除了发色不同,其它还有什么分别?当前形势下,是非城民又岂能背信弃义,抛舍沙人?
不幸的是,他们共同的仇人,张思新,是个好战喜功且不肯服输的人。这个人,恨透了沙人,也恨透了自己。二十一年前,当张思新疯狂地从何泰锐手中抢走亡妻遗体时,何泰锐才幡然醒悟,原来,昔日的好友,心中念念不忘的,竟然是自己的娘子!何泰锐在脑海中重新串起记忆的碎片,终于幡然醒悟——为何子擎每封鸿雁来书,上官清都会细细阅读,小心收藏。他们其实早就相识!
那日,何泰锐丧魂失魄地坐在潇河边,正碰上满心欢喜中秋赶来做客的张思新,这个南朝的皇帝,未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前来会友。目睹美丽的女子冰冷气绝,少年如遭雷殛,呆了半晌,忽然间疯狂发难,冲上来嘶声吼叫,“你杀了她!……你竟然杀了她!”少年的眼神凌厉恐怖,他抬手重重扇了何泰锐一记耳光,“当初新婚时,我是怎么告诫你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面对昔日挚友的发难,何泰锐茫然失措,毫无还手之意,只到少年掌风划破他的肌肤,他才惊醒般后退,怀中的娘子,已被少年劈手夺去。“非非,我带你离开这里。”脸色苍白的张思新不再看他,转身梦呓般低语,“你说过,达莱诺尔湖最美,朔峰青山最高,我带你去那里,我们一起去赏玩湖光山色……”
少年肆无忌惮,将背后空门留给何泰锐,而后者心神俱裂,眼神哀痛欲死,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一般。皎皎月轮下,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露水染湿了他的白衫,而一路洒下的滴滴鲜血,春花欲燃,等到何泰锐醒悟过来,两人的身影早已消逝无踪……
何泰锐的心再次痛了起来。人说时间能治愈伤口,为什么经年累月,自己心中的痛楚,却不曾减轻分毫?他知道,在遥远的南边,木都皇城中,那人的心也一定常常生出痛意。若非如此,那人不会对自己恨之入骨,牢牢纠缠住是非城不放。
何泰锐思绪纷乱,步伐却仍旧端方稳健。途经白云院落时,男子忽然放慢了脚步。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迅速意识到,这里与往日不同。重重芙蓉花萦绕的院落深处,传出某种低沉而怪异的声音,而空气中也弥散着阵阵奇怪的、呛鼻的气息。何泰锐扫一眼门口林立的甲兵,问道,“什么人在里面?”空置多年的白云院落,今日居然戒备森严。
守卫的官兵眼神恭敬,欠身行礼回答,“唐判司吩咐,南朝人质关在里面,令我们严加看守。”唐判司是城主萧峻身边的辅官唐乔,为城主处理诸多事务,城民私下称呼他为唐二。何泰锐听闻“南朝人质”四个字,微微扬起眉头,“什么人质?”
士兵们对望一眼,暗忖,“这等大事,何将军缘何不知?”他们对这位是非城的传奇人物充满敬仰,纷纷作答,“是南朝一位官家娘子!”“是个重要角色,听说抓来交换金娘子的。”交换金秋?难怪城主说他另有安排,原来是捉南朝人质来换俘。却不知抓来的是什么人?
何泰锐面上风雨不动,士兵们偷窥他的神色,心头忽有点发虚,忙补充道,“这小娘子原本关在狱中,判司吩咐,搬来许多药材,堆在厢房中,还需紧密门窗,杜绝空气流通。今日特为捆了这小娘子前来,把她丢入密封的药材堆中,说要关上一日一夜!”
空中断断续续飘来药香,何泰锐眼中光芒一闪,“这却为何?”士兵茫然摇头,“这个,属下也不太明白。”又有人插嘴道,“听说这小娘子鼻息灵敏,什么都闻得出来,被称为鬼附身。把她丢入气味堆中,是为了废掉她的本事,免她横生祸端。”
鼻息灵敏?何泰锐心中一动,脱口问道,“这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士兵仔细地想了一想,挠头答道,“好像姓——白。”朦胧之间,士兵似乎感觉何泰锐刚毅的双手抖了一下,正自奇怪,何泰锐沉声命令,“开门!”
何泰锐眼神炯炯,士兵们在他的视线笼罩之下,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服从,纷纷让开道路。何泰锐大步走进,一颗心却渐渐下沉。他耳目聪敏,远胜常人,房中少女捆绑下的挣扎,压抑的呼痛声钻入耳膜,牵动他的心狠狠跳了一跳。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听到白字的时候,一阵焦躁蓦地涌上头脑。但愿,不是她!
窥见何将军的伟岸身姿,持刀守护院中的卫士们纷纷上前施礼。何泰锐也不多言,指了一间房门,“开锁!”士兵们怔了一下,“将军,判司吩咐,外人不得——”话音未完,眼前白光一闪,厚重的铁索哐当坠地,砸出一片钝重的巨响。
何泰锐收了铻剑,一掌撞开了房门。伴着房门的大力摇晃,各种古怪而浓郁的气息,如汹涌的潮水,扑面袭来。士兵们纷纷咳嗽,掩住口鼻连连后退,这瞬间,何泰锐已抢身掠入门中,他两道轩昂的剑眉微微拧起,眼神里闪动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期待。
白灼华绝没想到,是非城人竟使出如此恶毒的手段折磨自己。当万千浓烈的气味铺天盖地砸向她时,白灼华周身血脉倏忽膨胀开来,她鼻息灵敏到分辨锱铢,乍然置身暴戾的狂风骤雨下,仿佛鲜花惨遭摧折,气味幻化成无数把尖刀,剜割着她的头脸鼻端各处血脉,痛得无以复加。她四肢被缚,连口也堵得严实,拼死的挣扎,呜咽的呻吟,都湮没在难以承受的剧痛煎熬之中。白灼华无奈之下以额触地,直想一头碰死了自己,了结这难以负荷、无穷无尽的苦痛。
然而,少女的气力太过微弱,一切的挣扎全是徒劳。白灼华浑身狠狠痉挛,仿佛萧瑟秋风中摇摆的落叶。她太痛了,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堪剧痛,叫嚣着冲撞着,要破开自己的□□,凤凰涅槃。霎那间,她几近炸裂的头脑里忽然滚过了一个名字,金哥哥,你在哪里?你快来救我!
几乎是为了回应她的念想,倏忽之间,密闭的大门轰然洞开。一个雄伟而熟悉的身影天神般降临,身后的光影映衬得他如旭日般灼灼生辉。白灼华瞪大了眼睛,那个瞬间,天地蓦地寂静了下来,没有声音,没有气味,连时间也停下了脚步,她的眼前,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个人,那一个人而已。
白灼华的纤细身形撞入何泰锐眼眸时,男子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捏了一下——果真是她!少女脸色惨白如雪,殷红的鲜血顺着鼻端涌出,污染了半张面孔。因为剧痛的折磨,她整个身体狠狠地战栗,如暴风雪摧折下飘摇的梅花。即使在如此浓烈的环境里,何泰锐还是清晰闻到了她身上的绿萼香。
茫然无措的少女扬起头来,就在她望向自己的瞬间,少女黯淡的双眼倏忽亮了起来,她苍白平淡的面容,似乎经巧手的仙人涂抹,瞬间闪现出妍丽的色彩,女子整个人如蓓蕾初绽一般,在他的眼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盛放。她的眼神里饱含着期待,那期待如此地熟悉,熟悉到何泰锐的心再次狠狠一抖,为什么,她有着自己如此熟悉的眼神,“她”的眼神!
当下,没有时间迟疑,何泰锐挥动掌风撞开了四闭的花窗,同时一把上前,抱起了少女。白灼华一瞬不瞬紧盯着他,闪亮的眼神中透出欣喜,她安然地扑入男子有力的臂弯中,如同一直寻求救助的、温顺的小鹿。少女甚至拿脸蹭了一下他的胳膊,来确认眼前是真实还是幻境。她所有的动作如此亲近,如此自然,仿佛他们间原本就该如此,甚至连何泰锐自己,也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他挥手割开束缚她的绳索,取出塞在她口中的巾布,抱着她逃离了地狱。恍惚间,他听见女子喃喃的低语,“哥哥……”
平素端正紧肃的何将军,怀抱少女抢出门外,卫士们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何泰锐面容甚为镇定,他拭擦了少女脸上鲜血,轻轻放下她来,“你现下如何?”白灼华试探性地、轻轻吸了口湿润空气,她鼻中火烧火燎,只痛得浑身战栗,眼见满园大朵绽放的芙蓉花,自己却丝毫闻不出花香。白灼华的心狠狠一沉,“我怕是熏莸难辩了。”面上却笑了一笑,“哥哥,我没事。”
少女眸中尚自残留着苦痛之色,却冲着自己微笑,何泰锐胸膛被扯得一紧,“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城主。”白灼华闻言一惊,慌忙扯住他的衣袖,面上流露出恐慌与不舍,“哥哥别走!”何泰锐笑了一笑,“我很快回来!”他望一眼飘飞的雨丝,解下披风盖在少女身上,扭头吩咐士兵,“莫要难为她!”
白灼华目送男子走远,两行泪水扑簌簌滚落。她的心底涌动着万千种情绪,如同满天飘摇的雨丝般乱作一团,自己也理不明白,然而,有一点她无比确定,这个男子的名字早已刻入她的臂膊之上,也深深地镌入她的心口,无法挥去,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不知等了多久,何泰锐终于回转,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歉疚,“白家娘子,对不起,我们不能放你回去……”城主萧峻断然拒绝了何泰锐释放白灼华的请求。何泰锐懂得城主的拒绝,金秋被俘数月,城主萧峻仿佛陡然老了十岁。何泰锐明白城主对金秋的情意,也懂得城主对于换俘的势在必得。萧峻告诉他,白灼华是南朝皇帝的意中人,也是交换金秋的合适人选。数日前,是非城人拔下白灼华发髻上的木簪,作为信物飞马送往南朝砂城。皇帝张思新目睹加急信物后,不假思索,满口答应双方换俘的条件。
何泰锐懂得萧峻的心思,萧峻却不明白,平素心如止水的何泰锐,缘何对这南朝少女青眼有加?在拒绝何泰锐的同时,他也答应了下属的请求——不再难为白灼华。使用药材折磨白灼华,出自苏荷的提议,一为除去对方的本领,二为泄心头之愤。白灼华弱质少女,其实是非城人并不担心她有本事逃脱,何泰锐既然说情,萧峻顺水推舟,给了下属一个情面。
白灼华被送回狱中。完全丧失嗅觉,少女感觉迟钝许多,反倒体会不出监牢空气的污秽。白灼华有些遗憾地想,她所钟爱的香艺,可惜再没有机会施展。记得张思新卧榻之时,曾经向白灼华提起,要看她表演香画。白灼华劝帝王说,等圣躬安好,自己定会为他献艺。
这世上许多事情,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人们错误地认为,美好的东西会一直驻足停留,山川美色,花落花开,任凭光阴荏苒,它们始终等候着自己,不离不弃。比如,白灼华满心以为,燕霡霂转身后还会归来,或者,君王随时随地都能欣赏到她出类拔萃的才艺,为她流露出惊喜赞叹的眼神。然而,海枯石烂,岁月无情,当惯常的东西突然失去,人们才幡然醒悟,悔不当初。
置身于阴冷潮湿的监牢,白灼华却幸福知足,或者应该说,是“她”感觉幸福快乐。狱中静思,少女心如潮涌,已经辨识不出自己到底是谁,她也逐渐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特殊身份。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索性追随自己的本性,不纠缠,不后悔,凡事顺其自然。虽然这样宽慰自己,每每撞上何泰锐的眼神,白灼华的心还是忍不住狂跳,因为熟悉男子的一切,何泰锐的每个动作,都会牵动她心灵深处的记忆,缠绵出一段段情意。
即使战事艰难,何泰锐还是抽空来探看她两眼,也带些糕点衣裙给她。在他的关照下,狱卒对她客气了许多,每日还会提水帮她净面。白灼华望着铜盘里自己的模样,暗暗叹息。何泰锐每次来时,几乎不说话,他们之间,也确实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尽管如此,白灼华总盼望着他稳健的脚步,雄伟的身姿,盼望着他投向自己的、安定从容的眼神。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冲口而出,却终是压抑下呼之欲出的真相。她有新的身份,她明明姓白,木都城中有她的阿爷,她的哥哥,她的叔叔婶婶,她的亲友,十数年的骨血亲情,如何能够置之不理?
有一次,何泰锐照例来看她。他坐在她的对面,唤她的名字,“蒟蒻——”这些日子,他习惯了听她叫哥哥,也习惯了用少女的昵称唤她,“信报说,南朝皇帝亲自领军,挥师北上,星夜兼程赶赴砂城。”白灼华久久不闻张思新的消息,闻言一惊,“圣人要来这里?”她数着日子,眼神流露出忧虑,“圣人痼疾未愈,怎么可以出门?秋日寒凉,他的身体吃不消的。”
少女不加掩饰的哀愁和怜惜落入何泰锐的眼中,男子心中一动,“我听说,南朝皇帝担心你的安危,才御驾亲征——”白灼华一呆,何泰锐却笑了一笑,“他多年不曾戎马了。”白灼华愈觉心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拿我交换人质时,会不会伺机杀他?”何泰锐微微一怔,“你说什么?”白灼华更深地皱起了眉头,眼中闪动着焦灼,“是苏荷告诉我的。”她踌躇了片刻,低声恳求,“圣人是个好人,他苦了这么多年,你们别伤他,好不好?”
何泰锐蓦地笑了起来,他抬起眼来,目光如刀一般划过她的脸,“你说,张思新是个好人?你可知道,十四年来,是非城死于战乱的有多少人?遭南朝虐杀的又有多少人?金娘子落在他的手里,又会受到怎样的非人折磨?发动战争的是他,不是我们!”何泰锐双眼如电,白灼华在他的注目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何泰锐站起身来,默了片刻,眼波慢慢恢复平静,“蒟蒻,其实,南军死在我们是非城手里的,也早已不计其数。在南人眼中,我也算得罪大恶极了。”
何泰锐在南朝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寇,而南朝皇帝张思新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取何泰锐项上人头。少女的眼神中渐渐浮现出深重而无奈的悲哀,“我不想圣人有事,也不想哥哥你有事,我盼望着,你们都好好活着,此生都能幸福快乐!”
幸福快乐?何泰锐心底泛起苦笑——他的幸福快乐,多年前就消逝了,被“她”带走了。二十年前,娘子离开了他,五年前,阿娘也含恨故去,如今,他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也许就只为尽一份何家男子的职责而已。
这样想着,何泰锐又笑了起来,空荡荡的四壁,回荡起何泰锐爽朗的笑声。他低下头,望向白灼华,“放心吧,他想杀我,或者我想杀他,都非易事!否则,我俩早就死了十七八回了!”不知怎的,他的心中忽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们也都希望她活得好。宿敌多年,我俩的某些心思,竟还是这般类似!”他细细打量眼前少女,脸色忽有些复杂,暗自叹了口气,“为什么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