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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沉埋向九泉 ...

  •   那晚以后,子擎再没来草原寻她,两个月后,她也离开察哈拉部落,西行奔赴是非城。
      师父带信,令她除去是非城的城主萧汉。接到这个命令,她的心里狠狠一惊。众所周知,天下第一剑何泰锐武功绝伦,乃是非城的守护神,他贴身保卫城主,与萧汉出双入对,要杀死萧汉,必须先过何泰锐这一关。
      尽管前途艰险,她也必须勇敢前行,达成使命。于是,她假装遭恶少欺凌,骗取何泰锐的信任,伺机混入何府行事。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何泰锐雄伟的姿仪,摄魂的气度,如一根锋利而甜蜜的箭,在邂逅的瞬间,洞入她的胸膛,让她坠落情爱的陷阱中,难以自拔。动情乃杀手的大忌,她知道自己错了,然而,情之为物最是难禁,她又如何能够自已?
      幸福来得猝不及防,恋爱中的少女,心情十分复杂,她跟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还夹杂着淡淡的胆怯和自卑,前路茫茫,她看不清方向。他们两人却一天比一天欢好,到后面如胶似漆,受不得片刻的别离。
      有日傍晚,何泰锐拉着她在潇河边漫步,满树飘舞的灯笼映红了她的面容,何泰锐侧头望她良久,忽然转身直面少女,神色慎重,“冷儿,嫁给我吧!”
      这句话,他终于说出口——刹那间,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咬着下唇不语。何泰锐仔细端详她的神色,“你有心事?”他温柔地拉起她的手,与自己五指相扣,“无论面临什么风雨,我们都在一起,我会陪着你,同舟共济。”她胸中涌起一阵久违的暖意,却摇了摇头,“金哥哥,你不知道我的过去——”“什么?”他笑着望她,“过去又如何?”
      “我——”她支吾着,心情就仿佛潇河水一般,翻腾起波浪。犹豫好一会,她仿佛下了决心,抬起眼,直视面前的男子,“其实,我从前混迹风尘,并非正经人家的女儿。”何泰锐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她的心暗自一沉。只是倏忽之间,男子的面上浮起一丝感叹的怜惜,“你我相识太晚,否则,我早就抢你出来,不许你与别人在一起。”她面上一呆,垂下眼睑,口中却道,“逛青楼靠钱财,何爷若是用强,还称得什么大侠?”
      他蓦地笑了,“我就是要用强!”伸臂紧紧揽住了她,语音却十分温柔,“冷儿,在那样的地方,你定然吃了很多苦。”他怜爱的眼神,安稳的怀抱,织成一张甜蜜的网,网住了少女,令她心旌摇荡,产生晕眩的迷恋感。
      她闭上眼,不愿泄露自己的软弱。何泰锐吻着她的头发,“冷儿,不管你从前如何,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她的心一震——这是他的誓言么?她从不相信誓言——猛然张开眼,她迅速恢复了沉静,“金哥哥,我不仅混迹烟花柳巷,我还是个杀手,无相谷的杀手。”
      “众所周知,无相谷的人满手血腥,”她故意加了一句,盯着他的眼睛,等着看他的反应,他却只笑了一笑,“我——知道。”“你说什么?”几乎出于本能,她狠狠握紧袖中的剑,眼神陡然雪亮——是呀,以天下第一剑的见识,勘破自己并非难事。她勇敢迎上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挑衅,“你既知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娶我?”少女的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笑意,“我们的初次相逢,不过是个圈套。”
      他的面色依旧安宁,没有一丝波澜,“冷儿,我知道,我都知道,”男子目光里的怜惜一如既往,“我不管你是谁,从前做过什么,为了何种目的接近我,我只相信我的心。”他抓住她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胸口,“冷儿,你听一听,我的心告诉我,我天天都丢不开你,我要娶你!”
      她错愕,眼神错综复杂,“我接近你其实为了杀你,你也娶我么?”他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眼神里闪现骄傲的光芒,“那要看我的冷儿,有没有这样的本事!”笑过以后,他轻轻捏着她的下颌,“傻瓜,你若想要我的命,直接开口就是,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舍近求远——”她的面色激烈变幻,“我开口要你的命,你也肯给我?”何泰锐低下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冷儿,嫁给我吧!等新婚之夜,我就告诉你答案……”

      八月,他们正式结为秦晋之好。虽然她力主婚事从简,但天下第一剑的名声太响,赶来祝贺的宾客,仍旧如潮水般络绎不绝。婚筵之上,她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
      她满面春(-)风的夫君,带着醉意的微醺,拉着妻子来到那人面前,笑着介绍,“冷儿,这是我的好友龙弟,他姓云,名子擎,论起年龄,比你还小一岁——”是子擎!她的眼睛焕发出异彩,双手因为激动微微发抖!数月来,她一直惦记着他,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他、或者说她的好友,原本叫做云子擎的人,却远没有她那般激动,“我改姓张了……”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何泰锐的介绍,眼角漫不经心地扫过新婚的她,神色出奇地平静,“恭喜大哥!”停了片刻,他又补了一句,“我早大哥两月成亲,娶了春州承远王的女儿。”
      子擎成亲了?她轻轻松了口气,真心为他欢喜!他的身侧,终于有位娘子红袖添香,寒夜里捧上一杯热茶给他,坐在他的身侧,听他娓娓述说着衷肠。然而,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娶妻乃人生至喜,子擎谈及新婚的口气却十分随意,看不出半分的欢喜——“非非,将来我娶妻,定会一心一意好好待她……”少年多情的誓言,依稀在耳边回荡,她却敏感地察觉到,子擎变了!他褪去了贵族少年的高雅清贵,变得有些捉摸不透,连目光也莫测高深。
      意气风发的何泰锐,并未留意到新婚妻子眼眸中闪现的惊喜和不安,只是顺着好友的话题接了下去,“传言承远王四方选婿,原来选中的是你!恭喜恭喜!”又笑着埋怨,“偌大的喜讯,你竟瞒得这么牢!云国怎么连个喜帖也不送来?”
      上官清知道,春州在云国、天国、黑国、海国四大帝国的眼中,是块不入流的、偏远的蛮夷之地,承远王靠自己兵力抢来的地盘,素不被大国认同,一直受到他们的鄙夷嘲讽。只因春州弹丸之地,疆域委实太小,各国又自顾不暇,所以也无人多加理睬。然而,子擎为何南下到如此僻远的地方,娶了李承远的女儿?他父亲最重正朔名门,定然觉得儿子屈尊,怎会答应儿子的婚事?对了,他前面说他改姓,他为何要改姓?
      仿佛洞察她的心思,云子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事与云国无关,我离家了——”何泰锐一惊,“你说什么?”云子擎似乎后悔失言,有些不耐地截断话题,“不说这些!”他将目光凝定在新郎倌面上,眉间纠缠起一些复杂的看不懂的情绪,半晌方开口,一个字又一个字,艰涩地吐出,“既然成亲,请何大哥善待你家娘子!”
      也许因为他的表情太过凝重,说的话又太过离奇,何泰锐一时没反应过来,“兄弟,你说什么?”云子擎的嘴角蓦地泛起寂寥的笑意,与此同时,他闪电般出拳,狠狠砸上新郎倌的胸膛,何泰锐猝然不防被他击中,胸口气血翻滚,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方稳住身形,他带着醉意惊呼,“你疯了?”云子擎抢上一步,凑近他的耳边轻语,“记住我的话,好好照顾她!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当时的何泰锐醉眼惺忪,并没在意云子擎的叮嘱,只当作酒后的疯话——他的娘子,他自然会细心呵护。身侧的上官清眼睛却湿润了,无论子擎怎么变,对她的牵挂却始终没变。她在心中默念,“子擎,愿你夫妻合欢,顺心如意!你放心,我一切都好!我的夫君真心喜欢我,我相信,他愿意尽心照顾我一生一世。”
      新婚之夜,他们沉浸于甜香欢愉之中,她并没问他那个问题。其实,自从潇河边求婚以后,关于她的过往,何泰锐绝口不提。婚后,他们恩爱和谐,幸福美满。因为幸福,她对未来的恐惧,反而一天天增加。哎,人就是永远不知足,所以永远会有烦恼。
      刺杀萧汉,势必与丈夫为敌——她曾经想过,求师父开恩,把任务派给别人。然而,这种不负责任的请求,她说不出口。何泰锐武功盖世,自己是无相谷的头号杀手,若换作别的师兄弟,更加死路一条。
      或者,她去恳求师父,直接驱逐她出门,脱离无相谷。但是,对师父的性格,她心知肚明,无相谷绝非说走就能走的地方!迄今为止,她没有见过安然脱离无相谷的人。曾经有弟子叛离无相谷,下场都惨不忍睹,就算侥幸不死,家人天天遭遇追杀,疲于奔命,岂非比死更悲惨?纵然夫君与自己同进退,何家却还有年迈的婆婆,她老人家若受牵连,做媳妇的就万劫不复了!
      论夫君的武功,无相谷本无人能及,然而,她不愿意夫君与师父成仇,更不愿因为她的缘故,把何家牵扯到与无相谷的恩怨中。毕竟,无相谷弟子众多,且多不择手段的亡命之徒,夫君光明磊落,单枪匹马,所谓暗箭难防,她不想他与那些亡命之徒相搏,因为——不值得。
      更何况,师父是她的恩人,她幼年加入师门时,曾经盟过毒誓,忠于无相谷,效忠谷主。杀手是她的身份,也是她的宿命。云子擎曾经茫然不解,“你何苦定要作杀手这么辛苦?”他是无法理解她的,她幼年受过太多的折磨,意志坚定,从来只凭自己的一柄剑,两只手生活,她不靠别人活,无论这人是好友子擎,还是她枕边的夫君。
      在进退维谷中,她也隐隐奇怪,究竟是谁花费千金,想了结萧汉的性命?按无相谷的规矩,必须严守客人的秘密,且一旦接单,便是一言九鼎的江湖承诺,必须达成,她没有退路。
      师父飞墨懂得她的艰难,也不来催促。期间,还给她派过其他任务。成亲的四年间,她数度离开是非城,执行刺杀行动。每次外出,何泰锐总小心隐匿自己身形,偷偷尾随她,避免妻子察觉。直至有一次,她遭遇凶险,夫君出手相救,她才知道了这个秘密。何泰锐从不问她去哪里,也不参与她的任何行动,他只是暗暗保护爱妻,避免她受到伤害。
      尽管如此,她刺杀城主的计划并未改变,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于是,她的刺杀行动,成为恩爱夫妻间的一场悲惨游戏。她每次的刺杀,都被他无声阻拦。是非城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城主多次濒临死亡险境。他们仍旧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却又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年复一年,何泰锐时常独自出神,眼神悲哀深沉。好几次,他默默望着她,欲言又止。她悄悄躲开,不与他的眼神相对。他懂得她的坚持,所以,他最终一言不发,只假装若无其事,什么也不曾发生。
      子擎的消息陆续传来——李承远的大军长驱直入,轻松撕裂了天国,固守千年的政治格局,骤然被不守章法的入侵者打乱。天国一分为二,云子擎自立为皇,建立了南朝帝国。虽然身份改变,子擎每年都坚持给何泰锐写信,署名上只写一个“龙”字,那是他的小名,从前,她也会唤他龙儿。子擎的信上,绝口不提国事,只淡淡说些家常,比如元玄前一年,他的长子出世,又比如元玄初年,他奔赴海国求龙神石,顺便求了两块幸运石,一块给自己儿子,一块赠送给何泰锐,祝他早生贵子,又叫何家娘子准备好龙脑酒,他即将造访是非城,与他们把酒言欢……
      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她却能透过文字,读出他的悲喜和关怀。她也动过念头,想给子擎写信,诉说自己的苦恼。花笺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终于没有发出。她暗自苦笑——初建新朝,子擎那么忙碌,何必拿自己的事情去扰他!
      转眼她和何泰锐成亲已近四个年头,元玄二年的八月,她意外获得一个消息——自己有喜了!大夫笑着向她致贺,“何家娘子,你怀了两月的身孕,务须好生将养,静心安胎!”她揪然变色,仿佛头顶炸开惊雷,浑身阵阵发冷——何家世代单传,她懂得这个胎儿对何泰锐的意义有多重大!她竭力克制自己,叮嘱大夫保密,跟着快马加鞭赶往无相谷。她跪在师父面前,告诉师父,这个任务她完成不了,恳求师父放过她。
      飞墨眯着眼睛,审视数年不见的心腹弟子——她的眼神闪现着从未有过的混乱,不复从前的坚定纯粹。“女人就是女人!”谷主冷眼望她,嘴角勾起轻蔑的笑容,“我若不肯改变主意,你会怎么办?”
      上官清身子颤了颤,犹豫片时,答道,“属下不知……”没有斩钉截铁的效忠,弟子的茫然失措,便是挑战了谷主的无上权威。飞墨眼神狠狠一变,随手抓住身侧的马鞭,对着她的肩背狠狠抽下,“好大胆子,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她低低哼了一声,却丝毫不敢动弹,反而微微抬高了脊背,迎合着师父裹挟雷霆怒意的鞭笞。鞭梢如凌厉的寒风,又仿佛锋锐的刀锋,一下,又一下,剜割着她的皮肉骨血,女子紧咬牙关,两只手按牢地面,唯恐自己扑倒在地,撞到了腹部的胎儿。谷主的怒喝声响起,“当初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回来,还教你读文习武,抚养你长大,如今,你就这样回报我么?你简直就是条毒蛇!”
      她不说话,默默承受师父暴风骤雨的鞭笞。终于,鞭子停了下来,“你必须杀了萧汉,”飞墨冷然道,“不过,我答应你,这是你的最后一次任务,完事之后,你就脱离无相谷,从此恢复自由!”她缓缓抬头,眼神闪烁着惊喜,重重磕头,“多谢师父!”话音刚落,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回城的路上,虽然伤处痛得钻心,她却满心憧憬。师父终于答应了她,这是最后一次,一旦完成,她就可以相夫教子,做回一个平常的女人。她怀着对未来的美好向往,策划着这次行动,她等不及要成功。即使夫君拦阻,她也必须成功,为了丈夫,为了即将出世的儿子。
      八月十五中秋节到了,城主邀请他们夫妻一同赏月,这是个刺杀的好时机。她终于如愿以偿得手,成功地杀死了萧汉,与此同时,那柄天下第一剑也毫不犹豫地洞入她的胸膛。她很震惊,却并不后悔,杀手是她的天职,正如同保护是非城是他的责任一样,他们都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
      死亡呼啸而过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快做父亲了,哎,不必说了,此刻再说,太迟了!她怀着万分的不舍,灵魂在空中盘旋,期待与夫君话别,然而,她始终无法靠近他!那柄带着天地灵气的铻剑,闪烁的每一道光芒,都令她心惊胆寒。那一刻,她才明白做凡人的好处来。那柄她每日擦拭抚摸的宝剑,如今却冷冰地横亘当前,变成阻挡他们鹊桥相会的鸿沟!
      无奈,她来到秋水谷,却仍旧不死心,苦苦等侯他的身影。也许她的痴情感动了天地,又或者他们夫妇心有灵犀,他真地骑着青骊马匆匆赶来!她欣喜若狂,就在这时,幽国黑将军带着恶鬼抓住了她!她伸手向他求救,他却看不到她!而他背上的铻剑跳跃着,冲出剑鞘,向她直扑过来!
      她绝望地目睹剑尖刺到胸前,那一刻,黑将军推着她跳入了秋水谷。很快,他们抵达幽国。因为她坠落风尘,满手血腥,按照幽国律法,她必须承受残酷的刑法。每日,她先被投入冰水,受刺骨之锥,再被推入沸油,受脱皮之痛,经历冰火洗礼,遍体鳞伤拖出油锅后,她又被捆紧双足倒悬半空,接受无休无止的鞭笞毒打。她疼得撕心裂肺时,大声呼喊他的名字,“金哥哥,快来救我!”……
      周身肌肤仿佛撕裂般,难以形容的、刻骨的痛!白灼华发出一声惨叫,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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