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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三生石上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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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白灼华出门,幽岩鸟飞静,晴岭云归密,山庄晨曦,清净得宛若仙境。白灼华漫无目的独行,前面出现一片宽阔竹林,筱修藓碧,苍翠欲滴,男子站立竹林之中,气宇轩昂,雄姿英秀。是他!白灼华最怕见、又最想见的人乍现眼前,她听见自己的心扑通乱跳,越跳越激烈,仿佛要冲出胸膛。她抬起手,费力地压住心口,带着惊惧、不舍和难以言明的情愫,凝望那熟悉的背影。少女的心门缓缓张开,男子的背影飘飘荡荡,与心底模模糊糊的碎片融在了一处。深藏的记忆如晨雾般迎面扑来,如此迷蒙,却又如此真实——
元玄前二年,何府花园里,也种植着一片繁茂竹林。何泰锐林间舞剑,一个十九岁的、容颜清丽的何府丫鬟,悄悄躲在竹叶疏影后,目光追逐着男子的剑光流转。
其实,舞剑男子心中明白,树影后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瞬不瞬追随自己,满含柔情爱意。那个清雅绝尘的小娘子,是他从街头恶霸手中救回来的。初次相逢,少女惊惶抬头望向他的刹那,她苍白透明的肌肤蓦地升腾起一片嫣红,如火如霞。少女娇美的羞涩,竟令他内心最深处有什么砰然一动,那个瞬间,何泰锐感谢上天的恩赐,恩赐他们的邂逅。
是恩赐,也是宿命。少女号称孤苦伶仃,自愿入何府为婢,然而,她却生着雪白细滑、削葱根般的手指,她喜欢华饰绮服,喜欢美玉,喜欢梅花,喜欢时兴的装扮,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很快,何泰锐就意识到,她绝非普通人家的女孩。她的惊惶失措,他的英雄救美,全是她步步设定的圈套,少女乃无相谷的杀手,飞墨的高徒,以他的目力,本该当即识破的,他却因为魂不守舍,耽于情爱,麻痹了本能的警觉。
尽管如此,接下来的发展仍旧顺利美好,他们彼此相爱,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五个月后,两人喜结连理。因为娇妻喜梅,所以,他投其所好地拆除园中竹林,改种一片梅花。每日舞剑时,她倚在梅边痴痴地望他,满脸柔情依然如故。舞剑间歇,妻子掏出帕子为他拭汗,他一把抓住她,狠狠吻着她渥丹双唇,触鼻是清彻入骨的梅花香……
为何又闻到绿萼香?自己又神思恍惚了么?何泰锐转过身来——一个素服荆钗的少女,站立眼前。她那么矮小瘦弱,眸中带着怯意,却依稀含着某种自己熟悉的东西,那是什么?何泰锐不知道。烟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梦后身。这是梦,是幻,还是自己的痴念?
虽然心头打鼓,白灼华还是壮了壮胆,扬起头来,直面眼前的英雄,“她”的夫君。男子沉静如故,眸子里却隐藏着淡淡的疲倦,或者无奈。爱妻死于他的剑下,男子的心中,该有多少歉疚,懊恼,悲痛,和冰与火的煎熬?除此以外,他还要打起精神,抵御宿敌年复一年的战火来袭!
宿敌!他的宿敌,也是好友,“她”的好友。“她”的夫君并不知道,他和“她”早就相识相知。心念所至,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位俊美少年,他朝着她微笑,眼神温和、怜惜而深情。白灼华的心底猛然震动一下,那种遥远而激烈的感觉逼近,迫得她透不过气,那其实是“她”的记忆!对了,就是“她”的记忆,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霸道,纷至沓来——
她叫上官清,幼时被无相谷收养,拜在飞墨门下。学成出师,她容颜绝伦,手段凌厉,迅速跃升无相谷的重要杀手。元玄前三年,她十八岁那年,化名非非,混入云国都城浮城的勾栏之中。烟花女子交友广阔,偶然间,她认识了他,一位云国少年。
少年锦衣华服,俊秀非凡,自称姓秦。秦是云国的大姓,想来这位秦郎出自高门戟户。奇怪的是,他虽然时常光顾风月楼,但不曾越雷池半步,只与她饮酒聊天,却不行高唐云雨之事。红烛高照,宫壶滴尽莲花漏,她一边半卷甜香熏透的红绡帐,一边拿复杂的眼神觑他,笑着打趣,“不求春宵花月,郎君所为何来?莫非——要奴家帮你?”他淡淡一笑,伸出修长秀气的手指截住红烛泪,却不回答。
凭藉女性的直觉,她确信,他是欢喜自己的。清晨起床,她透过冰绫窗幔向外张望,常会捕捉到少年雪白袍衫的一角。这个衣袂飘飘,清俊高傲的少年郎,悄悄守在梅花从中,凝望楼上佳人闪动的倩影。露水沾湿少年白衫,他却浑然不觉。
他们渐渐熟识,好几次把酒言欢,醉酒的少年支肘,靠着几案昏昏欲睡。她扶着他上榻安歇,揭开他衣衫时,她惊讶地发现,少年的脊背上纵横着鞭笞的印记,每条鞭痕都有指头粗细,排布数十条之多,望去狰狞怖畏。她狠狠呆住,少年气度高贵清华,却为何遭受如此凌厉的鞭笞之刑?重伤如斯,他竟泰然自若,还拉着自己吹弹饮酒?她小心翼翼为他上药,追问他原因,他却红着脸,不肯回答。
不久官差上门,将他抓了回去,她这才知道,他原本姓云,名叫云子擎,云是云国皇族大姓,他的父亲是云国权倾朝野的亲王兼国相云玄,当今皇帝的表兄。皇帝沉湎修仙,不问国事,大权都旁落到这位表哥手里。云子擎是云玄唯一的儿子,少年即被皇帝封为嗣王。云玄得知儿子流连风尘,勃然大怒,多次鞭杖痛笞,他却屡教不改,仍旧潜入花街柳巷,痴痴地守候她。
有次她灌醉了他,少年酒后吐真言,说父亲逼着他练云浮神功,那是他们云家的独特功夫,此功炼成之前,不可亲近女色,否则武功全废。父亲盼他继承家族武功,数度责打,就是惕戒于他,惟恐他把持不住,前功尽弃。然而,他又怎能不来看她?他说他宁愿废去武功,也要与她相会。说到这里,酒气晕染的他两颊潮红,盯着她的眼睛,“非非,答应我,别让我找不见你!”
贵族小郎君沉湎于朦胧情爱的欢喜中,上官清却异常清醒自己的使命。她混迹柳巷多日,寻机出手,将无相谷死亡令上的官员,一一除去。浮城频频的刺杀行动,震惊了国相,他的父亲。云玄道行高明,手眼通天,他迅速查获并抓捕了她,先是大刑侍候,随即将她打入监牢,问了斩刑,三日后执行。
无相谷赶来营救他的师兄弟,敌不过云国国相布置下的天罗地网,几乎全军覆没。牢房中昏黄黯淡的灯光摇曳,她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周身痛不可当,只疑心自己已入地狱,万劫不复!恍惚间,眼前忽然闪现一张清俊而熟悉的脸,是子擎!他的双眸翻腾着黑沉沉的痛楚,面上糅杂着惊讶、怜惜、歉疚等种种说不清的情绪。
上官清于昏沉迷蒙中想,自己的满身血污,定然吓坏了这位金贵的嗣王。子擎生性好洁,自己这般肮脏龌龊,委实羞于见他。她扯了扯嘴角,怀着歉意欲对他微笑,他却弯下腰,轻轻抱住了污秽不堪的她,极其温柔地顺了顺她散乱的发丝,在她的耳边低语,“对不起——我这就带你出去。”
她躺在他的怀中,狠狠一惊,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她衰弱已极,吐不出更多的词句。私纵死囚,与死者同罪,他是有名有姓有身份的皇族人物,而她是个亡命之徒,她不想连累他,也不想承他的情,她怕自己还不起……云子擎凝注她片刻,笑了一笑,闪电般伸指,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苏醒时,发觉自己躺在疾驰的车马之上,云子擎派亲信护送她,直至她安全逃离云国边境。
五个月后,他们意外在草原重逢。当时正是秋叶绚烂缤纷的季节,她隐姓埋名,栖身于察哈拉部落避难。异地乍逢故友,两人心情激荡,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欢喜,她和他放马山林,幕天席地,她拍开一坛老酒,两人对饮欢庆。他们喝了很多,周身都轻飘飘地,仿佛要飞升成仙。
头顶天空湛蓝,四周层林尽染,身侧的碧草散发出阵阵幽香,沁人心脾。处于大自然的美景之中,云子擎的心情似乎也松弛下来,他抬起漾着醉意的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非非,别做杀手了!”她捏着酒杯,瞪他一眼——无相谷的杀手是想做就做,想走就走的么?这个钟鼓馔玉的天上人物,哪里会懂得这些?又哪里知道穷苦人家生活的艰难?饿昏的时候,她可以为抢一个馒头去搏命!当初,她真是走投无路,才入了无相谷,若非师父收留,她早已成为野狼的腹中餐了。
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她不必费神跟他解释——一入无相谷,终身都是无相谷的人。“不干这个,我吃什么?”她的眼眸闪现嘲讽笑意,面颊灿若桃花,“我没大王那么好命,投胎了富贵人家……”话音刚落,她忽有些后悔,她不该讥讽他,她知道他的日子不好过。
云子擎面色黯淡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仿佛酒力令他不支,他摇晃了两下,握住她的手,含糊说道,“非非,其实——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少年的脸色苍白,眼眸却清亮明澈,带着无比的诚挚,她知道他头脑清醒,他以醉意掩饰自己,道出深藏于心底的情意,或者承诺。
她吃吃地笑起来,“阿奴要的,你真能给我么?你就不怕你阿爹吗?”她霍得抽回手,面上应景地作出惊恐的表情,“郎君不怕,奴家却怕得厉害!令尊大人若知道你我在一起,我还不被他挫骨扬灰?”
云子擎是聪明人,懂得她的婉言谢绝,若只因为他们的地位天差地远,她忌讳自己的青楼身份,或者杀手身份,他都有勇气与她共同承担。然而,他明白——她这般闪避话题,是缘于——自己并不在她的心坎里。她若不情愿,一切的努力便成为徒劳,成为自欺欺人的羞辱。他是个骄傲自负的人,他输不起。
少年垂下头,晃动着酒杯,杯中的盈盈水波,照出他万分失落的眼神。上官清似乎被他的沉默触动,收敛住笑容,伸出手,轻轻摸了把他的脸,“郎君清瘦多了,脸色也好苍白……”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你闯入死牢救我,后来是如何脱身的?”
她提及旧事,他的心狠狠抖了一下,脊背蓦地渗出冷汗。才刚愈合的伤处,似乎又开始疯狂作痛。因为他伪造父亲手谕,私纵死囚,云玄恼恨交加,亲自捆了儿子上朝堂向皇帝谢罪,跟着宣布重杖儿子一百。朝廷重杖不同于寻常板子,当众行刑更不得徇私,他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流了满地,直痛得死去活来,数度昏晕过去,群臣求情,父亲铁青着脸,吩咐浇醒继续行刑。他在恍惚间惊闻阿爷的命令,满心绝望如堕冰窟,只恨不能一头碰死。其后的五个月里,他一直昏昏沉沉卧床养伤,若非杖刑未愈,他早就藉机出来寻她了……
他沉默不语,上官清醉醺醺地笑了笑,“怎么不回答?是不是被你爹打了个半死?”云子擎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我阿爷老来得子,况且只我一个独子,他哪里舍得?”他的表情轻描淡写,“不过教训了我两下,很快就好了。”
她知道,他在说谎。云相之子私纵风尘女杀手,遭父亲责罚的香艳故事,早已被国人传得沸沸扬扬,如一阵风般远远吹到了草原里。子擎犯下偌大错事,他严厉的父亲定不会轻饶他。这次相逢,他的面容异常憔悴,神情委顿,连走路的姿势都不复从前的飘洒轻快,她在无相谷里受过锤炼,也刑讯过敌人,她看得明白他□□的伤,也懂得他为自己受的苦。
“对不起,子擎!”心灵深处什么地方狠狠痛了一下,她悄悄地自言自语。他却笑了一笑,凝定她的眼睛,“做杀手太危险,你又是个女人……”他思忖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从今往后,你要杀谁,先把名字告诉我,我帮你了结就是。”
她蓦地怔住,酒酣耳热的脑袋比较迟钝,想了好一会,方明白了他的话意。她忍不住狠狠推他一把,哈哈大笑,“国相家的郎君沦落成杀手,你爹逼你学的家传神功,是用来杀人赚钱的么?亏你想得出来!”她笑得眼角迸出了泪花,“无相谷请你这样的杀手干活,亏也亏死了!”笑着笑着,她忽然转过头去,背着他,擦拭了一把眼角。
她懂得子擎的好,她也懂得取舍,她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幸福。那次以后,子擎隔断日子就会来察哈拉部探望她,却再没表白过什么。他就像老朋友般,与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面上带着淡淡笑容。
时间飞快,年节过去不久,一个飘雪的晚上,帐外急促的马蹄声,惊破了沉寂的暗夜。她奔出查看,疾驰的飞马正刹足在她的帐门口,因为奔势太急,骏马高声嘶叫,两只前蹄空中扑腾,差点掀翻了骑手。是子擎!她心头一惊,他跳下马来,笑了一笑,他的笑容怪异,面色更是青白骇人,连脚步也趔趄虚浮。
她上前接过缰绳,发觉他的手腕上横着两道青白印子,那是缰绳勒得太紧留下的痕迹。也许是寒冬季节,他的手冷得像块冰,浑身都瑟瑟发抖。直觉告诉她,他定然出了什么事。她招呼他,“快进帐!”近日她隐约听说,云国发动政变,被云玄弹压下去,云国朝廷正加紧肃清余逆,弄得浮城血雨腥风。
她递过干帕给他擦脸,抖落他氅衣上的雪花,他则坐在炉火边,双手捧着她沏的热气腾腾的奶茶,低着头许久,不说话。云国浮城距离察哈拉路途遥远,因为跋涉夜行,他看起来虚弱疲惫,身子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她内心担忧,却不开口相问,只默默陪着他静坐。等了许久,他终于说出第一句话,声音嘶哑,“我阿娘……离开我了。”她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爷娘早亡,她对亲人的印象十分淡泊,杀手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对生离死别早已麻木。然而,他的母亲年纪甚轻,怎么会猝然归天?
火星在炉中噼啪作响,她低声劝道,“子擎,死生有命,你要节哀——”“不!”他猛地抬头,望向她的眼神闪过凌厉的杀气,“我阿娘本可以不死!父亲只要稍稍撤剑,她就不会死!她并非自尽,我父亲才是杀人凶手!”
她错愕,望着瓷杯在他手中蓬地爆裂,锋利的碎片瞬间割破他的肌肤,一缕一缕的鲜血顺着指缝涌出。她抢上前去,想为他清理伤口,他却一把拉住了她,“别动,陪我说说话——”他的眼神竟带着一丝哀恳,她的心蓦地发酸,连忙点头,顺从坐下。炉火烧得正旺,他的眸中也燃起两团小小火苗,轻轻摇曳。停了片刻,他一口气讲出了他的故事——
“近日,父亲说秦氏一门与吕文结党谋逆,要诛我外公秦氏全族,他拿出的证据,是我阿舅写给我娘的信函。
“那其实不过一封普通书信,提及吕文的名字而已。我阿娘真傻,当时阿爷正奉旨调查秦家,阿娘担心谋逆大罪会牵连外公,又以为一日夫妻百日恩,阿爷会帮助外公洗脱罪名,竟将信交给阿爷,她对阿爷辩白,你看信中字句,秦家是清白的。
“秦家在云国势大,我几个舅舅平日又嚣张跋扈,父亲早就看他们不顺眼,正欲设法除去,得信后动了手脚,在皇帝跟前进言,很快做实了谋逆的罪名。因为外公是世袭国公,母亲又守在娘家,父亲担心旁人压制不下,亲自带着军队,前往国公府抄家拿人。
“这件大事,双亲原本对我隐瞒,我一直蒙在鼓里,直到阿爷弄出偌大动静,我才如梦初醒。因为事态严重,我匆匆尾随着父亲车马,也到达国公府。父亲的军队将秦家府第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手中明晃晃的刀枪,和高高飘扬的‘云’字旗,第一次令我胆战心惊。守门官员虽拒绝我入内,他们却也不敢强行拦阻,我急匆匆闯进去,因为熟门熟路,很快寻到了阿爷阿娘。
“我看到——阿爷脸色肃整,长剑平举,剑尖指向庭中正襟危坐的外公,母亲双膝跪地,鬓发散乱,泪落涟涟,她拦在他们中间,向父亲哀恳求饶。
“从前父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一幅伉俪情深的模样,乍现这般场景,我脑中轰然作响,登时就呆住了。阿母边哭边说,提及那封信函,她是个娇养惯的妇人,单纯无知,唯恐外公误会,将交信给父亲的场景和盘托出,父亲的脸色渐渐难看,举着剑喝止,‘还不退下!’母亲摇头,苦苦哀求,‘你饶过我阿爷,他偌大年纪,一身清白——’我的母亲素来雍容华贵,高居云端,我初次见到她——竟这般悲伤可怜。
“外公一旁看不下去,叱责母亲别向父亲低头,又说自己老眼昏花,识人不清。父亲只推说圣命难违,不愿与他们纠缠,厉声呵斥母亲速速退下,不要妨碍公务,吩咐家人上前拖走母亲。父亲摆出一幅铁石心肠模样,阿母满心悲愤,又觉自己上当受骗,高叫,‘你若要动我阿爷,就先杀了我吧!’说完,一头向父亲剑上撞去。
“当时不过电光火石间,我离开爷娘甚远,上前扑救已来不及,但我清晰看到,父亲手腕抖了一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他终是一动不动,眼睁睁望着妻子撞上利剑,当场便,便——”
云子擎停了一停,喉咙哽咽,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在闪烁,“我阿爷不好女色,平生只娶了一位娘子,再无其它妾室,几十年的枕边人,他怎么忍心?”他摊开自己手掌,望着掌心血渍,停了好一会,面上泛起苦笑,“后来我想明白了,但凡威胁到父亲权势,即便是至亲之人,他也会悉数铲除,毫不容情。我想,有朝一日,我若成为他的绊脚石,他也会毫不犹豫,将我一脚踢飞。”
“母亲走后第二日,我外公,舅舅舅母,姨母姨父,秦家几百口人,全部被处以斩刑。我母亲也算秦家人,皇帝特赦,准许举行头七的诵经超度,其后不得披麻戴孝,大肆祭奠……”
他住了口,眼眸仿佛蒙上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双亲横生变故,她暗自唏嘘,真不知该如何宽解他,半晌方低声劝道,“你阿娘在九泉之下,一定希望你保重好自己,好好地活着。”“是呀,我会保重好自己。”他长吸口气,纠结的眉头舒展开来,“跟你说完,我也该走了。”
他长途跋涉,就为跟自己诉说这番原委么?她鼻中酸楚,拦住他,“夜深路滑,别走了,你且在我这里暂住。”他笑了一笑,慢慢站起身来,“等下次吧!”他的笑容有些复杂,她登时明白,他若逗留,他的父亲很快就会寻来,他不想无端连累她。
大概坐得太久,他起身时非常艰难,步伐也绵软踉跄。走了两步,他的背影摇摇晃晃,几欲跌倒,她赶上去扶他,目光落在他的下身,那里的白袍上晕出了团团血渍,她只当自己眼花,定睛端详,惊呼,“你——受了伤?”
他停住脚步,并未转身,只摇了摇头。她估摸片刻,立时意识到,那是杖伤!寒冬季节衣裳厚重,血渍透过他层层衣衫渗出,渲成一团,他受的杖伤定然不轻!“是你父亲打的?”她抢上前去,拦在他的面前,急急问道——想来因为阿母亡故,他们父子发生争执,以他父亲素日的个性,对儿子动用家法在所难免。
他面容淡淡,不置可否。她又是心痛又觉懊恼,“他这般虚弱,我早该看出来!原来,他竟带伤疾驰,一路奔波赶来——”“你怎么不早说!”她忍不住叱道,伸手便去拉他,“快去躺下,我这就给你上药!”“不!”他退了半步,猛地伸出胳膊,反把她拽到他的面前,因为用力过猛,她的身子几乎要撞上他的胸膛。
“非非!”他的目光灼热,烫得她心头一震,“什么?”他仔细打量她,眼神里的火苗熊熊燃烧,“非非,将来我娶了娘子,定会好好待她,决不像我阿爷那样,表面摆出恩爱的模样,其实是个虚架子——我会一心一意对她好。你……信么?”她避开他炙热逼人的眼神,迟疑片刻,答道,“我信!我当然信的。”
他笑了一笑,松开了她的手臂,敛容正色,仿佛要宣布什么重要的决定,她等了片刻,他清亮的眼睛中忽然射出骇人光芒,“那人——自利凶残又薄情,从此刻开始,我再不要活在他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