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捐世不待老 ...
-
次日抵达天雨山庄。一路有惊无险,众人总算长松口气。山庄四周环绕溪水,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溪边鲜花一簇簇映入溪水,宛若红霞满地,一时不知,是天上行云彩霞,还是人穿行于云霞之中?
庄门口立着一人,背负宝剑,身形遒劲挺拔,正是那黝黑男子。白灼华暗想,“原来,他也来拜访天雨山庄。”男子深稳沉寂,与昨夜黯然销魂的模样判若两人,却不知他肩背的伤势如何。白灼华心头一阵扯痛,迟疑片刻,终于走上前去,“何将军!”男子低下头,双眼锋利若刀,盯紧白灼华。他眼神异常凌厉,白灼华吓得面色发白,后退一步,本欲劝说的话儿,嗫嚅着竟不敢出口。
男子收敛目中光华,沉静问道,“小娘子,你认识我?”白灼华点点头,想想又摇了摇头。男子深深打量她,“你是白谋的女儿?”白灼华再次点头。她父亲白谋常年攻打北国,与是非城并未交战,但南朝白谋大名,早已家喻户晓。男子注目她许久,温言道,“得罪了!”他双唇肿破,清晰地印着两排细细齿痕,白灼华面上一红,忙摇了摇头。男子淡淡一笑,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一旁的苏荷扯着白灼华衣袖,悄声问道,“娘子,你认识他?”白灼华凝视男子背影,默然不语。苏荷满脸好奇,“娘子,你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到底说些什么?”白灼华恍若未闻,许久方叹道,“我也不知自己说些什么。”
庄中童子领着众人前行,园中石峰林立,玲珑俊秀,移步换景间,传来叮咚琴声。众人转过一块巨大金石镌刻的屏风,见一位中年男子席地抚琴,飘飘青衣,翻翻若仙,他指间流淌的琴音如鸣佩环,珠玉落盘,说不出地清雅悦耳。男子身后立着位中年妇人,妇人着葱绿端襦,翠霞裙,倚靠着一棵紫薇,满树繁花妍丽,反衬出她姿容绰约,风韵犹存。男子听见脚步纷杂,蓦地按住琴弦,乐声戛然而止。一缕余音,在香甜清冽的空气里袅袅盘旋。
关于天雨山庄,白灼华略微知晓——天雨山庄叶庄主,娶了无色谷神算林家的长女,养下一对龙凤胎,先坠地的儿子林筱随母姓,性格淡泊无争,真正秉承了父亲的娴雅仙风,稍后出生的女儿叶荼罗,却酷似活泼好强的阿娘,娇纵随性,少女时常常外出惹祸。二十年前,无色谷与天雨山庄结亲,叶荼罗预备嫁给她的表哥,无色谷谷主梦婆婆的儿子林长恨①,正当大伙欢欢喜喜办亲事的当口,风云突变,林长恨猝然暴病不起,梦婆婆当众宣布,叶林两家的婚事取消。
天雨山庄,无色谷都是江湖鼎鼎大名的人家,遭遇飞来横祸,沮丧可想而知。随后,天雨山庄为女儿另觅名门,登门者络绎不绝,叶荼罗却始终拒绝出嫁。女子一片芳心,牢牢系在表哥身上,坚持要等表哥病愈,再续前缘。这一等,足足等了二十年。如今林长恨仍旧抱恙渺无消息,叶娘子美好的青春年华,却早已付诸东流。
白灼华观看这对中年男女的气度风韵,当是天雨山庄的两位少主人了。念及叶娘子的痴情,不由暗自唏嘘,“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可惜无色谷少郎君福薄,辜负了她这份深情厚谊。”她兀自思忖,抚琴男子的目光扫来,径直落在她的身上,男子白玉般的面容,划过一丝讶异。美妇循着男子的视线,瞥见白灼华,愣了一下,忽然问道,“她——便是那位鬼附身的小娘子?”白灼华怔一怔,也不知美妇如何认识自己,面孔刷地红了。抚琴男子点头,“正是!”妇人一双美目,上上下下在白灼华身上凝转,眼神中蓦地涌现怒意。她扬起胳膊,手中赫然多出一条亮闪闪的金鞭,美妇狠狠挥鞭,对准白灼华的面孔抽下。
金鞭上缀着铃铛,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抚琴男子惊呼,“不可!”与此同时,妇人手中的乌黑鞭梢狠狠撕裂空气,如一条凶恶又灵动的蟒蛇,闪电般扑咬上白灼华的面颊。白灼华惊惶失措,眼睁睁地看着沉重鞭风迫近,却不及躲闪,也无处躲闪——这美妇乃方外高人,出手狠准,本非江湖人物可比,金鞭的凌厉鞭势笼罩住白灼华遍体,令她动弹不得。
就在鞭梢气势汹汹咬噬少女肌肤的刹那,电光火石之间,鞭子蓦地停住去势,鞭风鼓荡,割断了白灼华颊边碎发,更割得她面上生疼。白灼华不明所以,茫然抬头——原来,妇人黑沉沉的鞭梢,被剑客单手抓住。
美妇面现讶异,奋力扯了两下鞭子,金鞭却纹丝不动。美妇凝望剑客,眼神狠狠一转,左手啪地拍上身侧紫薇。众人看到,满树紫薇花纷纷坠落,它们在空中旋转飞舞,紫红的花朵倏地长成碗口大小,花心钻出一位妙龄少女,盈盈巧笑,令人目眩神迷。陡然间,美女们化作数十把利刃,向着剑客惊电般射去。
眼前忽生变故,剑客微微一笑,动也不动,横空劈出一掌,掌风烈烈,荡得周遭花草摇摆,蓬地声响,男子掌力与数十把利刃的攻势对撞,利刃翻转反弹,嗖嗖声不绝于耳,十数朵紫薇花穿透屏风,石壁现出几排小洞。这石壁屏风以整块渺国金石打磨而成,坚硬无比,竟被柔弱的紫薇花瓣洞穿,少妇倒吸口气,怔了片刻,惊觉自己窄窄的葱绿小袖,也被紫薇花钉在石壁之上。她面上一红,挣了几下却挣不开,气得狠狠一扯,裂帛之声响起,衣袖也被她扯裂。少妇眼神闪过惊怒,“你是何人?竟能破我术法?”
抚琴男子蓦地笑了起来,“阿妹,何将军武功盖世,你本不是他的对手!”美妇望向剑客,怔了片刻,满脸忿然化为惊喜,“你就是何泰锐?”忍不住又道,“难怪这么好的身手!凡尘之中,果然当得第一!”
美妇称赞言辞中,加入“凡尘之中”四字,意指何泰锐功夫虽好,总及不上仙界诸人的本领。何泰锐闻言,似乎想到什么,摇头道,“其实凡尘之中高手如云,自古英雄出少年,如今的青年后辈,已然胜过何某。所谓天下第一剑,何某受之有愧!”他似乎不愿多言,双手递上金鞭,“多有得罪,某这里赔礼了!”
旁边南朝众人闻听剑客名号,却是悚然失惊——南军丧命于是非城者不计其数,对何泰锐恨之入骨,却又谈虎色变。没料想,此人竟活生生站立众人面前!周旋心中叫苦,暗想自己若不上前叫阵,国法难容,但掂量自己这点本事,上前却是白白受辱。他自我解嘲道,这是天雨山庄地界,总不好在别人家里打架,等出庄后再说。待到那时,何泰锐怕早已离开,更与自己无关。
美妇听何泰锐致歉,扯过披帛遮盖撕裂的袖口,面上爽朗一笑,“无妨!”自我介绍说,“叶庄主乃是家父,我叫叶荼罗,”指着抚琴男子,“这是我大哥林筱。”她瞥了白灼华一眼,忽又问道,“听闻何将军是南国宿敌,却为何帮起这位小娘子来?”何泰锐似乎被她问住,怔了一下,“兴之所至——哪有什么原因?”美妇拍手笑道,“好一个兴之所至!”她斜睨白灼华,满脸鄙夷,“她怎么寻了这等没本事的人物,还连累我表哥——”抚琴男子林筱蓦地咳嗽一声,叶荼罗便住了口。
美妇言语奇怪,林筱笑着岔开话题,对何泰锐道,“何将军此行,是来拜会我家大人么?”何泰锐点头,“正是拜会叶庄主!”林筱回道,“家父尚在闭关,三日后方可见客!还请何将军庄中歇息等待。”他转过头,又招呼白灼华等人,“各位来意,仆已知晓,炼香之事需请家父定夺,目前阿爷闭关,也请各位庄上暂住!”苏荷忍不住插嘴,“请问林大郎,庄中可有返魂树?”林筱笑而不答,拍掌唤出几个童子,吩咐童子,带着众人前往客房安歇。
天雨山庄遍布茂林修竹,琪花瑶草,姹紫嫣红。白灼华闲庭信步,却是心乱如麻。自打昨夜撞见香婆婆后,她胸中涌出无数迷迷糊糊、碎片般的记忆,满心疑惑,也不知该如何排解。走着走着,眼前闪现一片艳丽花丛,盛放的花形状若龙爪,嫣红若血,散发着妖艳诡异的气息。白灼华停下脚步,心绪仿佛被红花狠狠触动,她的眼前,忽然漫开大片的鲜血——
如火如荼的血色中,一个高大硬朗的男子挥剑,凌厉的剑锋毫不迟疑地洞穿了对面少妇的胸膛——白灼华惊呼一声,感觉胸口狠狠一震,皮肉撕裂的剧痛袭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按住胸口,跌跌撞撞后退,摔落在地上。
男子正是他!他手中铻剑闪耀光华,与主人共同书写下这场悲剧。中剑的少妇面容憔悴而平静,她费力地挪动沾血的手指,握住剑柄——剑锋插入她体内、兀自晃动不休的铻剑剑柄——女子惨白的笑容纯净释然,“金哥哥,对不起……”男子面孔扭曲,满脸惊痛中夹杂着几分茫然,停了片刻,他似乎幡然醒悟,张开手臂抱紧妻子,大声呼喊,“冷儿!冷儿!”
濒死女子的眼神流露出歉疚和怜惜,她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抚摸他的脸,然而,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感觉到身体渐渐变冷,变轻,她没有时间了。女子咬了咬牙,奋起残余的气血,拔出胸口的铻剑。她的手势决绝狠厉,恰如她一贯的人生态度。铻剑跳脱身体的那刻,她冲着他呼喊,“答应我,好好活着!”剑锋割开她的胸口,剜出一个窟窿,滚烫的鲜血,喷溅上男子心疼若死的面容……
蓦地,男女不见了,铻剑也隐去了,漫天的鲜血消逝无踪,白灼华从惶恐中抬头,浓艳妖冶的花朵正对着自己点头,殷红的花瓣如根根毒刺,直扎入她的心底,痛不可当。
白灼华惘然许久,拭去眼中泪水,慢慢站起,耳边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这花名曼珠沙华,本应开在黄泉路上,能唤醒死者的记忆。”白灼华抬头看时,说话者却是林筱。他笑了一笑,又道,“山庄临近黄泉路,我表哥从前摘了回来,随手养在这里。好多年了,这几株曼珠沙华越长越繁茂,花也开得更艳了。”
这花,果然是曼珠沙华!白灼华凝望花朵,定了定神,“曼珠沙华叶落花开,花落叶发,花叶永不相见,世人称它无情无义,所以又取名无义草。”林筱赞许地点头,“这花开在黄泉路上,死者前往冥界幽国,黄泉一路相伴的,便是满地的曼珠沙华,放眼望去,花丛恍若鲜血铺就的红毯,被称为火照之路。”
白灼华知道,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是忘川河边接引死者之花。走过黄泉路,有一条河叫忘川,忘川河边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老妇人,在卖孟婆汤。死者前世今生都记载在三生石上,他们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人间,喝碗孟婆汤,忘掉今生的一切,重新投胎转世。
忘川河边的三生石,能照出人前世的模样。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都重重地刻在了三生石上。然而,既已转世,何必再执着前世的意愿?生生世世,轮回反复,本是平常。偏是那些痴人,辗转折磨,让逝者生者都难以心安。
白灼华垂下头去,沉思,“我怕是,不曾喝过这孟婆汤。”林筱眼神深邃,叹气道,“人生烦恼杂染,求清净心着实不易。”
转眼到了傍晚,庄中交代,因山庄临近忘川河黄泉路,常有魂魄出没,务必关门闭户,严禁外出。苏荷紧密房门,见白灼华心不在焉地读书,忍不住问,“娘子,这山庄好生诡异,我有些害怕,鬼魂真会爬进屋么?”白灼华放下书本,忽然皱眉,“小莲身上,是曼珠沙华的气味么?”苏荷瞪大眼睛,吸了吸鼻子,“是么?我却闻不到。曼珠沙华花色艳丽,气味却不太好。”白灼华若有所思,“曼珠沙华嫣红妖艳,我却不喜它的花色。”苏荷心中一跳,抬头端详白灼华,见小娘子神色平常,这才放下心来,却听白灼华喃喃自语,“何将军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何泰锐号称天下第一剑,关于他的故事,早被世人传唱,白灼华也曾耳闻。二十年前,他发疯杀死爱妻后,一直念念不忘,盼望召回亡妻魂魄相会。剑客以铻剑割破自己手指,借助剑上天帝的灵力,坚持数日,却始终呼唤不回亡妻。
亡妻魂魄离开世间,莫非已提早进入光阴城?何泰锐不肯放弃,四处寻找光阴城所在,欲见亡妻魂魄。光阴城乃仙境所在,凡人焉能踏入?唯一去过光阴城的云国国相云玄,自不肯透露光阴城的踪迹,何泰锐找了多年,也不得其门而入,无奈之下,何泰锐去无色谷请梦婆婆占卜。梦婆婆也不多言,只含糊告诉他,他妻子的魂魄并未消散,尚存于天地之间,却不在光阴城中。梦婆婆占卜,从来金口玉言。何泰锐十分诧异,魂魄若未进光阴城,就是落入通往幽国的忘川河中了。
世人都说,要渡过忘川河转世,亡灵需给艄公银两,贫穷鬼魂付不起船费,只能涉水渡河,忘川河水剧毒,腐蚀灵魂,那些下水灵魂无法上岸,沦为忘川水鬼,永远饱受冰冷河水折磨,无法转生。他们嫉妒转世之人,若有其他灵魂落水,便一拥而上,将其拉入河底,让她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水鬼。
从前听闻这个传说时,白灼华还满心疑惑——众人都说,何泰锐杀死妻子后,将其尸身推入湖中,莫非因为亡妻不曾安葬,他也没有及时祭祀,所以妻子贫苦交迫无法上路?听闻何泰锐常来秋水谷,也去忘川河边寻找亡妻魂灵,却始终不见娘子踪影。想着妻子在那冰冷河水中苦苦煎熬,与恶鬼为伴,他几欲疯掉……
白灼华胸膛的刺痛一点点加剧、蔓延,她按住自己的胸口,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苏荷惊问,“娘子,你怎么了?”白灼华抬手拭擦眼角,“我没事——”吩咐苏荷,“你去打听一下,何将军因何来此?”苏荷应声点头,迟疑着又问,“娘子,何泰锐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打听他做什么?”白灼华低低斥道,“多嘴!”苏荷吐吐舌头,不再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