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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白云无尽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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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灼华摇头,“老爷子,妾这点微末本事,哪敢献丑?”旁边周旋咬牙道,“还求四爷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娘子。”周旋出发时,上头曾经交代,白灼华若有三长两短,他纵回去也是死罪,无论如何,他都得拼死一战,保护白小娘子的周全。
周旋话音未落,闫善蓦地伸臂,手臂竟长出数丈,将周旋一把抓起,摔在地上,“好大胆子!四爷想杀谁,就杀谁!谁敢阻拦?”周旋被重重掼倒,五脏六腑晃荡颠倒仿佛错了位置,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发黑,竟昏厥过去。众禁卫见头领毫无招架之力,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混乱。
闫善冷眼瞧着白灼华——少女频频回望湖边的雄伟男子,也不知什么缘故。那男子气宇不凡,闫善早已察觉,一路跟来,他只与剑私语,状若疯癫,如今此人湖边坐定,也是怀抱巨剑,纹丝不动。闫善想着剑客与南人并非一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他急着夺取财物,也无暇顾及其他。正思量间,南人队伍走出一位华服男子,“闫四爷要怎样,仆也不敢阻拦,只是——四爷愿与我打个赌么?”
说话者却是区曦,他容颜俊朗,举止雍容,一幅中年贵雅的模样,闫善上下瞧他,“你又是谁?倒知道四爷最爱赌,却是如何赌法?”区曦笑道,“赌我能否赢你一招半式。”闫善哈哈大笑,“你要与我比武?”打量他身形,啧啧摇头,“若是输了,你却拿什么做彩头?”区曦指着白灼华,从容一笑,“我若输了,这位小娘子送你!”闫善只觉有趣,“她是你媳妇儿么?赌输了便送娘子?你这男人也太没出息!”
区曦摆手笑道,“这位小娘子身份尊贵,青春妙龄,我可不敢娶,她是白谋将军的女儿。你们若抓了她去,跟白将军要什么,还怕他不给么?”白谋威名远播,路人皆知。闫善笑道,“如此说来,杀了这女娃娃倒是可惜!”白灼华瞪了区曦一眼,暗忖,“你有本事,却拿我打趣作甚?”转念又想起父亲,“以阿爷的性格,纵然拿亲生女儿要挟,怕也无用。”
看区曦一本正经,闫善心下生疑,“你用什么兵器?”区曦随口道,“什么都好!”他嘴角浮现莫测笑容,闫善哼道,“你敢消遣爷爷!”伸长手臂,与刚才对付周旋的法子一样,欲拉区曦下马——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手臂酸软无力,不止是手臂,全身都动弹不得。闫善胸中涌出一阵惊惧,“你,做了什么?”再看身边随同,个个面色惊慌,仿佛被点中穴位,全身僵硬无法挪动,连头颈也转动不得,他们的眼神里,均闪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区曦展露的功夫,与白灼华十分类似。他乘说笑之时,暗暗散了香料,但他何时出手,又如何瞒过闫善这样的老江湖,白灼华也察觉不出。她早先见识过区曦的本事,自愧不如,苏荷旁边拍手笑道,“知事好生厉害!”
禁卫们扶起周旋喂药,周旋胆战心惊,又觉泄气——想自己习武多年,却要靠两个不会武功之人救命,委实惭愧。区曦凑近周旋,目光中流露出探询的神色,“周都尉还能骑马么?”周旋勉强道,“无妨。”区曦点头,“既如此,我们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众人上马,白灼华忍不住再次转头,湖边男子兀自静默,不知怎的,回望他孑然身形,少女鼻中竟有些酸楚。
一路前行,阳光渐渐不再炽烈,日头西斜,已到黄昏时分。耳边马蹄声再次响起,原来长身剑客纵马游缰,疾驰而过。“青骊八尺高,侠客倚雄豪。”白灼华低低吟道,剑客背影投注在自己心底,竟泛出异常熟悉的感觉,细细回思,自己却从未和他谋面。莫非曾在梦中相会?她暗骂自己荒唐,却禁不住胡思乱想。心慌意乱间,忽闻水声潺潺,清泠动听,苏荷叫道,“看路碑!秋水谷到了!”
远处赫然立着一块巨碑,上书“秋水谷”三个大字。按照地图显示,秋水谷距离天雨山庄,仅百里之遥。眼看天雨山庄迫近,众人都感兴奋,打马上前,到了路碑近前,又是一愣——那负剑男子,正站立“秋水谷”石碑前,他粗大手指缓缓抚摸碑文,眼神里流露出思念和哀伤的情绪。男子单薄灰衫经风吹动鼓起,烈烈舞动,越发衬得身材伟岸魁梧。
周旋心底暗骂,“此人为何阴魂不散,总是跟随我们?”天色将黑,无法继续赶路,一路也无客栈,周旋吩咐在此露营休息。大家走了数十日,早已习惯野外夜宿,七手八脚扎好营帐,生火烧水煮食。男子站立石碑前纹丝不动,对众人熟视无睹。苏荷送上饭来,白灼华却难以下咽,想去送给负剑男子,又觉自己唐突,踌躇许久,最终只长叹口气。
大伙劳累一天,留下兵士守夜,余人都躺倒休息。白灼华卧在帐中,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身边苏荷睡得正香,白灼华为她掖了掖被子,蹑手蹑脚穿好衣裙起身。帐外篝火已然熄灭,四周黑漆漆一片,月亮却分外皎皎,星辰布满整张天幕。白灼华跟守夜士兵打过招呼,悄悄走到石碑前,那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少女暗自失望,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负剑男子是谁,白灼华心中明白,初次相逢,她的眼前忽然漫开一片血红,某种奇异的、模模糊糊的熟悉感,向她迫近——他本是南国仇人,素昧平生,为何瞧见他的瞬间,自己的心灵深处,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离开木都时,张思新眼神复杂,对自己讲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他中了剧毒——然而,她仔仔细细观察男子行止,浑然不像中毒的模样——南国皇帝怕要失望了。
白灼华神思恍惚,沿着水边信步而行,触鼻的冥河草,熏人欲醉。白灼华忽然记起,“世人传言,秋水谷的冥河草,黄泉路的曼珠沙华,能激荡死人魂魄,唤醒死者记忆,不知是真是假?”秋水谷靠近冥河,乃黄泉必经之路,夜晚常有幽魂鬼怪出没。白灼华内心忽有些恐惧,想要逃离,一时间也辨识不清方向。极目四望,空气中摇摆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呈现红绿蓝七彩颜色,与繁星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这个地方,为何也如此熟悉,依稀自己曾经来过?白灼华心底害怕,却反而朝着光亮走去。冥冥中仿佛存在某种神奇力量,牵引着少女前行。空气清冽香甜,柔绵香草抚摸着她的肌肤,冰凉的露珠打湿了她的裙角,白灼华越觉恍惚,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也曾经摸黑在这片香草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夜行,心底也是这般忐忑而坚定。
萤火虫般的点点光亮,绕在她身侧,翩翩起舞。忽然,前方出现一个老妇的头颅。孤零零的一个头颅,悬在半空,却不见躯体。如银如水的月光下,妇人白发飞舞,眼神空洞——虽然看不到她的瞳仁,白灼华却分明感觉到,妇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少女吓得头皮发麻,后退半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妇人翕动鼻子,空濛的双眸泛出一片灰色,“小娘子又来了?多年未见——”妇人笑声如同一缕细线,断断续续,说不出得飘忽诡异。白灼华暗自心惊,“婆婆,你认识我?”老妇人面上闪现莫测笑容,“香气没变,声音却变了,你投胎转世去了哪里?”
“婆婆说什么?”白灼华心底涌出无尽疑惑,“阿奴不明白!”妇人长吸口气,“你的体息也变了,惟独香咒不变——”“香咒?”白灼华蓦地一震,“什么香咒?”老妇人尖声笑道,“既重新投胎,又何必再来这秋水谷?”白灼华心中一阵乱跳,颤声问道,“请叫婆婆是谁?如何会认得我?”老妇人头颅绕着她盘旋一圈,停了下来,“我是香婆婆。”
“香婆婆?”白灼华脱口惊呼。她曾听说,远古有位妇人痴迷香术,为提高嗅觉,竟刺瞎自己双目,她香艺高超,不舍得自己死后,满身技艺付诸东流,说什么也不肯转世。然而,按照世间规矩,死人魂魄,或在幽国,或在光阴城,或在无相谷,这三个处所,她均不愿停留,只在秋水谷附近游荡。幽国鬼差费了很大劲儿,终于擒获了她,将她投往地狱受罚,女子在酷刑下苦苦煎熬,却死活不肯转世。幽国女主白霏听闻此事,感其坚韧,答应为她留存记忆,允许她在香草丛生的阴寒之地飘荡。然而,女主也告诉她,留在世间有个条件——需砍去她四肢各处,独留一个头颅,而且,永世再不能转生。
白灼华没料到,这个传闻竟是真的。她心底好生佩服,跪下行礼,“今日得见香婆婆,晚辈三生有幸!”香婆婆笑道,“不要叫我前辈,我们也算忘年交,我教过你香艺,也算做过你的师父。”白灼华一脸茫然,“婆婆做过我的师父,那——我是谁?”香婆婆面色凝重,居高临下审视着她,白灼华只觉芒刺在背,等了许久,香婆婆蓦地叹了口气,“重新做人,这些陈年往事,却提它做甚?”白灼华犹豫道,“阿奴不明白,婆婆所说的,是怎样的香咒?”
香婆婆眼眸中的灰色渐浓,“你身上的香咒,是我种下的。”香咒乃用香之人,在香品上施行的术法,白灼华也常使用,她却不知,自己竟也被人下咒。香婆婆沉吟道,“我当初施咒时,因你喜欢梅花,所以我用了绿萼梅。这么些年,你依旧清香怡人,半点未变。”
白灼华心中蓦地一动,“什么绿萼香?”凭着直觉,她知道自己陷入一个谜团之中,而眼前,她正一步步走向谜底,虽然谜底可能是不幸,甚至更糟。香婆婆面色怅惘,“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似乎不愿多提,含糊道,“你求我种下香咒——惟有深爱你的人,方能闻到你身上的绿萼香。生生世世皆是如此。”
白灼华眼前蓦地一亮,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迟疑片刻,咬牙狠狠掐把手臂——惟愿一切是梦,然而,肌肤的疼痛却那么地分明。白灼华满心惊惧,“婆婆,我自己为何闻不出香气?”香婆婆似乎奇怪她的问题,嘴角扯动一下,“婆婆我下的香咒,你自然闻不到。这是当初你的心愿——惟有深爱你的人,方能闻到。你说,用这样的法子,就能知道,谁是真心待你好。”
近日数度被问及体香,白灼华很感纳闷,如今听香婆婆解释,恍惚之间,她似乎明白过来——张思新复杂莫测的眼神,蓦地在脑海闪现,“蒟蒻身上所用何香?”“蒟蒻身上所用何香?”白灼华脑中仿要爆裂开来,拼命捂住耳朵,原来,原来——他是闻到了她身上的绿萼香气!然而,张思新为何能闻到香气,他,他……
白灼华心头乱作一团,又如同打鼓般七上八下,丧魂失魄,怔了许久,忽然意识到了关键,脱口惊呼,“婆婆,求你去除我的香咒!”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回答!惟闻自己颤抖的声音,在林水间回荡。她抬头望去,周遭星星点点光芒尚存,香婆婆头颅却消逝无踪。白灼华迷茫无助地四处寻找,却哪里寻觅得到?这不是真的!她对自己说,这定然是个庄生化蝶的梦,却不是真的。
她惊魂不定,在草地里乱走,茫然不辨方向,不知不觉,竟转回秋水河边。溪水波光折射到岸边的石碑上,光线跳跃变换,碑上的刻字似乎也灵动起来,在白灼华眼前游荡。少女抚摸石碑,轻声吟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过去的事情,真的可以不闻不问么?一股血腥气味飘来,她的心扑通乱跳,这是他的气息!莫非他有危险?白灼华顺着血腥气奔去,走近河岸,却忽然怔住——
璀璨月华下,中年男子赤着上身,跪在溪边,正是日间所见的剑客。他举起剑身,狠狠抽打自己的脊背,伴随着声声钝响,男子肌肤现出一道道肿痕,青紫红胀,纵横交错,迅速布满后背。他出手毫不留情,脊背上皮肉绽裂,血滴四溅。白灼华的心仿佛被人握住,连呼吸都十分艰涩,说不出的难受。忽然,男子持剑的手转了方向,巨剑重重敲上他自己的肩头。清冷的夜月里,白灼华看到,男子敲打的,是他肩头的一枚蓝色星形纹身。男子大力敲扑下,蓝色星星仿佛不堪忍受的活物一般,剧烈地闪烁,射出幽幽的清辉。男子再次挥舞巨剑——这样打下去,他的肩骨怕要敲断了!白灼华再也忍不住高叫,“住手!”
男子猛然停手,转过头来,他额上挂满汗水,面色似惊似喜。白灼华上前两步,“你——别打自己了!”巨剑从男子颤抖的手中滑落,哐当的声响惊破窒息的空气,男子眉目激烈变幻,“冷儿,是你么?”白灼华动了动唇,尚不及回答,男子蓦地伸臂,狠狠揽她入怀。他紧阖双目,满脸不可思议,喃喃低语,“我常做恶梦,梦见你遍体鳞伤,哭着喊我的名字!我奔着跑着,始终追不到你的跟前……”月光清辉下,他刚毅脸上浮现出梦呓般的喜悦,“我在黄泉路上等了你二十年,今夜——终于做了个好梦!”
白灼华周身酸软,头脑一阵晕眩,怔了片刻,急道,“你认错人了!”男子面上一滞,胳膊又加了三分力道,将她拥得更紧,“你身上好香!”白灼华被他箍住,双手不自禁抚上他的后背,感觉一片温湿黏滑,她慌忙挪开手臂,“你伤得很重,背上都是血,快快——!”刹那间,男子的炽热双唇,堵住少女柔软的樱桃小口,截住她尚未吐出的惊呼。
他的舌尖伸入她的口中,霸道、激烈又温柔,熟悉地探询着她的反应,白灼华神思恍惚,胸中莫名腾起一阵恐惧又沉醉的畅快,她的身子倏地软了下去——眼前的怀抱温暖安全,又异常地熟悉,仿佛生来他们就该这样鱼水和谐,眼前即使是个深渊,那也是个甜蜜的深渊,令她忍不住想下坠,下坠,沉入其中,与他缱婘厮磨。
她闭上双眼,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少女的顺从如一蓬烈火,燃烧起男子心底的激情。他狂热亲吻着她的每寸肌肤,额头,眼睛,脖颈,还有双唇,喃喃轻唤,“冷儿,自你走后,这些年来,我满腹的心事,只能说给自己听……”冷儿!这两个字,仿佛一条恶毒的鞭子,抽得白灼华心口生疼,浑身狠狠一抖。她猛然回神,睁开眼来,“你——放开我!”她捏起拳头想要捶打,念及他背上的伤口,却不敢用力,只得拼命扭动身子,然而在男子大力掌控下,她的挣扎却如同水滴入海,毫无用处,情急之下,白灼华狠狠咬住他的嘴唇,几滴滚烫腥咸的液体滑入喉咙,那是他的血!男子一惊,睁开眼来,他的目光凝定白灼华,大惊失色,一把推开了她。
惊惶下的白灼华,跌跌撞撞地爬起,扭头便跑,男子身形如电,拦住她的去路。他不由分说,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将白灼华拎小鸡般提了起来,就着月光,细细端详她的容貌。他眼神里面的焦灼,期盼,讶异和失望,与张思新几乎一模一样。白灼华又羞又急,胳膊又被他扯得几乎要脱臼,“我不是……”男子满脸失望,突然喝问,“你是谁?”白灼华张口结舌,“我,我,我是南人……”男子恢复神智,已辨出她是白日少女,面上滚过一阵惊怒,骂道,“滚!”
白灼华心中狠狠一痛,转身就跑,她要离开这里,她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男子失望的目光、血肉绽裂的伤痕依稀在眼前摇晃,她眸中泪水再也含不住,肆意潮涌出来,模糊了前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