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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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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时光冉冉,霍知县夫妻已经病逝。
物是人非,她只盼着小云不再漂泊,能过上他应该过的日子。
一日天雨他不出摊的时节,她取了只荷包,纳着五两散碎银子,悄悄推给他:“小云,你去吃茶吧,你不是喜欢看戏听书?你放心,我现在能赚钱,我可以养你的。”
“说什么话?”霍云咳嗽着失笑,单瘦的身体,尤有病容,“哪有男子不谋生计?”
可是小云是官宦公子,吃不了这样的苦。她心想。
她知道小云其实喜欢听书看戏,连书也不爱读了。
“我已经改了。”他看她两眼,突然微叹。而她愕然,心想小云也许不知道,她嫁后在农闲时也要进城做工,在县里曾经听说,霍知县的独子霍衙内以头名考中秀才,接着因为连生几场病,就学坏了。
她本不相信,还悄悄去了戏楼。却看得他在瓦子戏楼里玩耍,和戏子们亲嘴儿。
那日,她哭了一场。霍云以前说过要和知县老爷一样考进士做好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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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记外的长街夕阳西斜,黄昏染艳,洪娘子与霍云对坐不言,各自回忆当年旧事。
他盏中茶浓。他亦看着她,洪娇儿起身掌灯,乌云秀发,灵眸娇颜,人如其名。
多年过去,一个女人家在闹市开一个生意火红的大饭铺子,岂是容易?
她自不知道,她十七岁那年进县城,悄悄到瓦子戏棚看他,他是知道的。他一眼瞥到年少心上的身影,当即就追了出去。但他只敢远远跟着她。从此就把那些毛病改了。
全因他跟着她到了修河工地上,看到本县各村的女役们做饭,挖石子儿。
他看着她在工棚里烧灶煮饭,汗流浃背,又顶着毒太阳背着筐儿到了河岸边挖石头。
但她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他看到她十指流血,她以往指甲儿都是细细修剪,极爱干净的。
他心痛得回去就跪着大哭,求父亲,发誓从此就改了,只求把娇儿接回来。
父亲亲手打了他十板子,才在他床前道:“她成亲了。她丈夫是个痴傻儿,但也没有亏待她……你叫我为了你,但我能为你打杀了他们全家?或是倚官仗势买了她过来,让他们另娶?那是个普通善心的穷人家。”
他绝望之时也察觉到,父亲早就为他打算过了。
甚至,他那样糊涂无用,她曾经迟疑着和他道:“我爹让我回家了……小云,你说我回去吗?”
他太过糊涂,未听出她语中情意。
夕阳沉山,那年残花落尽,二人皆不复少年。他轻声道:“我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你放心。这铺子是你辛苦才撑起来的。我不会拖累你。”
洪娘子微怔,万没料到他提这事。
二人对视,仿佛心中都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她慌忙转身藏住了带泪的双眼,原来小云知道,这阵子有人在她铺子里闹事。有人不喜欢她收留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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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日有外地食客,吃过菜饭后突然晕迷,同伴闹着有毒要和洪记打官司。
霍云心知,分明是故意找她麻烦 。
她把差役、大夫都请过来了,丝毫不惧只等着见官。他料着有蹊跷。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撑着病体出外做工,果然摊子前便时不时出现一位马府管事,向他旁敲侧击。问他的来历。
原来是马老爷看他在洪家养病不顺眼?所以就找洪记的麻烦。他平淡敷衍了几句。
而她亦是早有准备,请了这位马府管事吃茶,道:“……他是官宦子弟,书香出身,与后街的程老爷家有亲。我过世的爹爹,原来是霍知县衙中的役厨,颇得照顾——主仆名份已在,岂敢忘恩。”
管事收了一封谢仪后,捋须笑道:“洪娘子知恩,我们马老爷对你的提携大恩,你想来不会忘记。你不进马家的门为妾,反倒招个穷女婿。我们老爷说想来你是不会的。”
她只作未听到。
茶中碧色,如乡间田野,她嫁到乡下,霍夫人曾托人送了四五两银子给她做嫁妆,让公婆好好待她。别说是小云在养病,便是让她养小云一辈子,也是她心甘情愿。
此事便不了了之,她一句不提这位马老爷是襄阳府知府大人的亲戚,是城中最大的来凤酒楼的东家。霍云抱着病体每日依旧出摊,坐在苍柏之下,写信测字。街坊见他是个斯文俊后生,果然像是落泊公子——洪娘子要招上门女婿的谣言不觉就少了。
从此,她也不用在饭铺门前,叉着腰天天和多嘴的闲汉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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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纷纷,霍云并不如洪娘子心想,早晚要去后街拜见退仕在家的程世伯,程二小姐的父亲,霍知县的知交。程老爷也是霍云本应该称为岳父的长辈。
她没忍住:“小云。我有准备礼物,你只管去。程二小姐还未嫁。你们以前说过亲——”
霍云定定看她一眼,难得地生气了。
没几天,他一声不吭,就抱着行李搬出洪记,搬到了土地庙。
她在空房间中大哭到天明。第二日抹了泪,提着食盒子去了土地庙后廊上。看到他在背风的后廊拐角里摆了一个小床。
“小云,我没想找你成亲,你别害怕。我那天穿上嫁衣就是吓吓你,说不定你就病好了。”她知道,小云一定记得病里时她穿嫁衣的事。她把食盒子放在脱漆窗台上,又取出了一封细如雪缕的银子,约是三十两,“这钱是你娘以前借给我的钱——你拿着。见程老爷时做两身新衣裳,准备些礼。”
他坐在廊脚儿,廊外苍柏影浓,他一双眸依旧凝视着她。父亲清廉,母亲一生节俭,哪有三十两这么多接济外人?他摇摇头不收银子,她更是伤感。
铺子伙计来送口信,说是来凤酒楼马东主的大娘子请她去说话呢。她还未起身,霍云倒问起来这马老爷,他也打听了这马东主颇有几分权势。就是不知道如何与洪娘子认识的。
“对。他是……是说过想让我做妾。”她迟疑着,对上他漆黑深遂的双眼,她不敢再说谎,马东主确实有这话但她拒绝了,“没事的,小云。”她连忙细说,为了不叫人家说她没良心,才对马家客客气气。毕竟当初她的痴呆丈夫走丢了,公婆病死,乡下屋子土地被夫家亲族抢光,她孤身一人流浪到了离家几百里外的襄阳府。在此地落脚,她先在来凤楼做帮厨。后来才开了洪家铺子。
她每逢年节去给马家正房大娘子磕头,一来不忘旧恩,二来,委婉说起她打算吃斋念佛不嫁了。
他却心知肚明,外面早有风言风语,马东主大怒时有言:她若是谁也不嫁倒罢了,否则他是不依的!
世事冷暖,他当初是衙内公子,若不是父亲约束他,一句话就能叫娇儿的夫家家破人亡。更何况这姓马的。只不过,没料到父亲去职归乡后,娇儿的家还是散了……
他慢慢咬着韭菜盒子,比当年竟然更松脆美味。难怪洪记生意极好。
他看着她,尤记得她的心愿就是开一个大饭铺子,让她爹再也不用在各乡里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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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霍云渐渐在街坊熟悉,居然谋到新差事,到一家大书铺里做了包吃住的帐房。
到得年关,瑞雪年符,她准备接小云回来过年,但再一想后街上的程老爷家离书铺子近,早接了小云去程家住,必要留他过年,她黯然打包了几件新冬衣让伙计悄悄送到书铺子。
没料到一日,她又听到拍门的声音:“娇儿——”
他往程家住了两个多月,年前依旧回来了。
她又惊又喜,琼花吹乱,他踉跄而入。她连忙扶住,便见得他穿着她送的出毛新锦袍儿,神色微醉,玉面染脂。他迷糊解释着今日他一定要辞。程老爷苦留不住,着实吃了几盏酒。
“程伯父他家——有未出阁的女儿。我不上工不方便住他家里。我只求了一封推荐保书,开春……开春我去衙门里谋个刑名吏。你说好不好?”
衙门吏人?她呆住,霍云是衙内,哪里能去做这样低声下气的事?
“可是——”
可是程老爷是霍云的座师,想招霍云为婿是一定的。她更不忍心让他委屈为吏。
他听得大笑不已:“我哪有这样娇贵?”醉扶着门,喃喃说着她如今开饭铺看人脸色。全是他太没有用。
她万没料到,连忙解释着,客多生财,她巴不得天天向客人们陪笑脸。
他摇摇晃晃站直,看着她笑,“我做吏人也不苦。我从小在衙门有什么不懂?平常和你交好的那些差役,都收过你的打点吧。”
但考进士做官自然与做吏不一样。她心想。有程老爷在,一定能帮着霍云中举的。
她让他歪在里间熏笼上,年节里除了一对老仆夫妻,就只有她和他。
她端了醒酒汤慢慢喂他。只听得风雪卟卟地叩着窗寮。斑斓灯火中,他看着她杏核儿般的双眸剔透,想问,娇儿为何在此地开铺子?
她真的不是在等他?就像霍云一直在找洪娇儿,她是不是知道他会来襄阳府为父亲霍知县申冤报仇。当初正是马东主的族亲马知府,当年做青州知州时,灾年不恤百姓,被父亲弹劾。结果父亲反倒被诬陷丢官去职。回家后不久就病逝了。当时因为这件案子丢官的还有程老爷等不少父亲的知交。
“他走丢了,后来呢?”他突然问起。
她一呆,知道他问的是她的痴傻丈夫,她难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走丢了。”
其实他不是走丢的,她想,她也不相信族里抢走了公婆的屋子和田地是偶然。她放下碗,静静地看着睡过去的霍云。
她等在襄阳府八年,已经等到了小云,小云平平安安就好了。她绝不再拖累他。
她要为丈夫和公婆讨回公道。
“对不起,小云。那年你到陈家村……”她喃喃,没料到熏笼边的他没睡着,居然听到,握着她的手睁眼回答:“说什么傻话。”他摇头,十七岁那年,父亲想为他订下程老爷家二女儿,他离家跑到了陈家村外。
他在村口井栏边看着她。她衣裳有补丁却还洁净,身上也没有打骂的痕迹。他终是离开,只要她过得好,他就放心。
“我不知道你是逃婚来找我的。”她靠在他的手臂边喃喃,她当时应该跟着霍云走。
现在,她希望小云不再被她连累,希望他得到程老爷的照顾不再飘泊。
“这些年我在外面,我没见过比你手艺更好的。”
“真的?”她吃惊抬头,他见她终于真心笑了,不禁握住她的手把书铺子的年礼银给她,让她收着。原来他还帮着编了两套书付了印,统共有三两六钱的分红银子。
“我跟着东主到几家进士府上拜访送书,听到消息,刑名吏有空缺可考。我若是在衙门里干事,你也有个依靠。”
但她想,小云本应该和霍知县一样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