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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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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如隔世。
一日清晨,长街细雨,洪记铺子里只有一二吃茶的熟客。
洪娘子觉得有些湿闷,素手打起门前青帘。凉风入脾时,却见得杏花雨艳,她少年时魂牵梦绕的心上人,在烟雨中撑一角青油伞,半露眉眼,他沿着长街含笑而来。
她并未料到,她还能见到霍云,
青油伞被寒雨卷走,她眼睁睁看着,霍云一脸病容,晕倒在她的门前。
“来人——!快扶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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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记收留了一位潦倒穷书生的消息传出,襄阳府的媒婆就踏破了门。街坊巷底的私语悄声都在传着,原来洪娘子发誓守节不愿二嫁,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洪娇儿谢绝了媒人,请遍襄阳府的名医,过了几日霍云依旧晕迷沉睡,于是连名医也道:“准备后事罢。”
深夜,她恍惚中自箱底取出遍绣百花的胭红嫁衣,梳妆整齐,她坐在霍云床前,含泪带笑地喃喃:“小云,我们成亲好不好?”
街坊嘴里穷书生——落泊公子霍衙内正病得迷糊,他迷茫茫,只觉得身魂儿飘浮无根,不知不觉往奈何桥上走,听得哭声不由得回首,却见得眼前一抹胭脂艳色,仿佛年少时,有一年仲春时节,他在后衙假山边看到那几株灼灼桃花。
而十岁的洪娇儿,就那样从厨房捧着菜盘儿,面如桃瓣,娇憨可爱地向他走来。
……
“娇儿?”病床上他模糊看着洪娘子,他飘游天下,终于重新找到她了。
“小云!”见他终于睁眼,洪娇儿泣不成声。
“你瘦了……”霍衙内沉苛渐愈,偶尔醒过来,总是在她脸上寻找着旧时痕迹,“我一直在找你……”
她为他时不时的清醒而喜极而泣。
……
十岁的洪娇儿爱吃肥肉,吃得胖乎乎珠圆玉润,又机灵聪明。
她牵着爹爹的衣角,第一次从角门进县衙,其实也未曾想过,会遇到知县家的小衙内。
那日,她在厨房里听了爹的话,洗净了指甲,精精致致地端了酒菜,规矩地从后院穿过中门。她要送酒菜到前衙书房,因县老爷有客。
春暖桃开,柳底藏莺,霍云突然从假山后面跳出来,面若满月,色如春花,绯衣翩跹,顾盼动人,仿佛是春光化成了一团人影来到人间,她顿时看呆了眼。
那是她第一回发现,原来清清瘦瘦小孩子并不就是饿死鬼投胎儿,并不就是面黄肌瘦,而是像花儿一样柔美动人。
她光顾着看美人,跌了跤,摔破了鼻子,更要命的是酒菜泼了一地,碗盘破碎,美酒全渗进了小径青泥里。
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她害怕被爹爹送回乡下去。
霍云不过是在衙里看到和他一样大的孩子,才跳出来对她做了个鬼脸,万没料到她就吓成这样。
偏偏母亲再三叮嘱,说不比家中,县衙用的仆人皆是乡间来为朝廷服劳役的百姓,他们多半怯上畏官,霍夫人让儿子不可欺负他们,倒叫父亲丢脸坏了官声。
他只能上前哄她,却听这胖小孩子哭着:
“……呜……不是你的错,你长得好看没有错。可是县老爷的酒菜没有了。”
霍云同样只有十岁,卟哧笑了,弯腰扶她,感觉手里是沉甸甸的胖女孩子。
他瞅她,衣裳虽然有补丁,但洗刷洁净,小手指甲净透,脸蛋圆圆的,眼睛揉得红通通,她湿湿的黑眸晶莹透亮更添可爱。
他便知道她必定是主厨老洪的女儿。
她杏核似的双眼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怎么知道,他乐得直笑,掐了掐她的小胖脸,想把她抱起来,结果她太沉了。
后来她才想明白,才十岁不到的样子在县衙当差端菜,这就是下户服役的人家。她又白白胖胖的,不是主厨役的女儿,哪里能吃饱油水?
但自那天起,洪娇儿决定要变得和小云一样清清瘦瘦,美得像仙女儿一样。于是她不再吃肥肉,还允诺要把肥肉炸油,给小云炸韭菜盒子吃。
这允诺转眼就得到了机会。
霍云沮丧跪在后衙院子里,反省着自己的愚蠢,蠢得叫父母发笑。
因洪娇儿一直哭,他便用零花钱从外面叫了四样下酒菜和一壶酒,让她原样送到书房。未料到,外面铺子见小衙内叫菜,殷勤用了雕花银碗装盘,又配了银酒器一套。
同样天真的洪娇儿喜滋滋托着酒菜送到书房,一眼就被霍知县瞧出破绽。回后衙一查问便抓出了霍云这个小主谋。
霍云跪在后院不准吃晚饭,苦兮兮在她手里咬了一口韭菜盒子,惊叹着好香。她笑眯眯,许诺天天给他做。
到了第二天,霍云不罚跪了,但赌气不吃饭,溜到后厨房柴门叫她玩。
她手帕里包了五块刚炸出来的韭菜盒子,全递给他。
青绿韭菜、雪白香香的猪油是厨房里的,但细面粉是她用几个铜板零花买来。她没说。
他把盒子当零嘴儿在吃,夸不绝口,原来是她亲手做的。比厨役老洪手艺好。
她开心地眯着眼,咽咽口水,摇头说:“我不爱吃这个。”
他吃完了嘴角糊油,回家被母亲抓个正着,啐他:“她岂有不爱吃的。你一来,你爹不爱吃果儿,不爱吃猪蹄?你也当真了?不孝子!让你跪了一会儿就生气不理你爹!你好好儿,去吓她干什么?不是你的错?”
霍云老老实实,听了母亲安排去厨房要茶,要亲手送盏茶给亲爹。
洪娇儿提着开水壶帮他泡茶,小孩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道霍夫人在茶房绿纱窗外听。果然就听到两个孩子都不学好,埋怨各自的爹。
原来一个爹宦游为官,另一个爹在各乡各村里做流水席的厨人,一两年才见几回。各自都是今年才跟着亲爹。她尤其可怜些,娘不在连外婆也过世了,老洪爹才接了女儿在身边。
“我爹好凶。可是对我不错。”霍云长叹。
“嗯。我爹也是,把肥肉都给我吃,我是不是太胖了?”
“有一点。”霍云笑嘻嘻点头,“比我还胖。”
如此几年过去,被夫妻俩送去县学读书霍云已经十四岁,突然从学里回来问,洪娇儿为何要回乡下?夫妻才知道原来两人这三四年还玩在一块儿。
而那一天,霍云知道老洪爹病了,回乡下怕是挨不了多久。便把孩子送了做童养媳。十五岁再成亲。
霍云直愣愣地坐着,当夜就突然急病了一场。人事不醒。
霍知县夫妻只有这一个独子,急得延医问药,百治无效。到底是霍夫人暗暗察觉到儿子心病,哭着在床头说了:“她穷人家,无依无靠的,有自己父亲作主嫁人图她有安身之地。你若是为她好,就好好读书罢。难道还叫她等你?仔细叫你父亲知道了,倒疑心你品行不端,平白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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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衙内在洪家养了大半年的病,便去街口土地庙摆了个字摊儿,每日赚几文钱。
她悄悄跟去,看到街边苍柏树下果然有一角小摊,霍云为人写信、测字,得几文钱中午买个烧饼裹腹。入晚时他也不回洪记吃饭,倒和街坊里的穷雇工一样到几大酒楼后厨排队,花两个钱买剩菜吃。
见他如此清苦,她难过得夜不能寐,她连夜安排厨房,调理补汤想让他补身体。偏偏他出门只肯在厨房喝两口白粥。她再三劝说,他终于喝了补汤,晚上回来却不歇着,他好好儿一个衙内,在洪记叠桌椅、打扫铺子、洗衣、在院中扫地,她哪里肯让他做这些,却拦不住。
她如今就终于瞧出来了,他那脾气还是十岁的衙内霍云,倔起来就和霍知县顶牛生气。偏偏有一日,老仆妇秦妈老眼晕花,把洪娘子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那件嫁衣清理出来,叫霍云洗好晒在了院子里。
青秆红衣,如晚霞的云在晚风中招展,她回来时愕然看着这嫁衣。她明明藏到了箱子底,不敢让霍云看到。
而霍云立在院中,怅然望着这嫁衣,不知在想什么?
也许是在想病逝的霍知县夫妻?
还是在想他曾经的未婚妻室程二小姐?
见得她回来,他也不出声,转身就回房了。
平常他都会和她说几句话的。洪娘子呆呆地想,许是怕她提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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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雨打落花,她在檐下独坐听雨,左思右思突然落泪,小云必定是怪她了。
她早把晾好的嫁衣打了个包裹,便请了街坊王大娘过来说话。王家三个女儿都等着出嫁,这一身嫁衣可以穿三回呢。王大娘大喜谢过,临去迟疑倒是问了一声:“你别死心眼,我看那霍书生眉清目秀的,说话温柔。你也有个人作伴不是?”
她勉强笑着。听得青渠中雨声,却记得爹爹病逝守孝三年才成婚,十七岁时有一日清早到河边打水,却看到村口柳影下依稀有一个人影。
“小云?”她惊得手中水桶摔了一地,泣不成声。霍云青衫染尘,也不知是如何寻来的。他站在细柳梢影后静静地望着她,她终是摇了头,泣道:“虽是个傻子。但公公婆婆没打我骂我。我吃了人家三年的饭。不能就这样走了。”
霍云那时可曾有言语?他什么也没有说,点点头,就这样悄然离开了。
他是官宦家的书香公子,知书识礼,当初来寻她一起私奔逃走。她却辜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