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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微服 ...

  •   她下榻点了根蜡烛,下意识地去触摸锁骨处的祖母绿坠子。

      那是进京前为了避免在客船上露富,她自己用银链子和成亲夜里莫子清赠给她的那枚祖母绿戒指串的。

      可能是初到京城有些水土不服,她只觉得肚子不甚难受,于是披了件外衫,拿上油纸伞便出门而去,直奔南屋后面的茅厕。

      此时此刻,南屋卧室里,徐珵恰巧起夜回来,刚掀开床帘,却被夫人蔡妙真一下挽住臂膀。

      “妙真,怎么了?做噩梦了?”徐珵一笑,坐到她身旁。

      门外隐约闪过一个姑娘的身影,屋内的两人却并似乎未意识到。

      “相公,云容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蔡妙真只是趴在他怀里。

      “呵,我能怎么办,”徐珵打了个哈欠,摇头道,“容儿就是太倔,当初我就说莫家那小子不靠谱,她偏不听,爹娘又惯着,唉,现在倒好了……”

      “相公,你真的想去救莫子清?”蔡妙真稍稍抬头,饶富意味地朝他眨了眨眼,“先不论能不能救,即便是费尽心思救下来了,他和咱们家云容门不当户不对的,这说出去也只会贻笑大方啊。”

      蔡妙真的这句话可谓一语中的,道出了徐珵的心声。

      是啊,云容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还精通医术,最重要的是,她是他徐珵的妹妹,怎么能嫁给一个身负命案的痞子呢?

      “妙真,你的意思是”徐珵已经听出弦外之音。

      蔡妙真似乎很兴奋,陡然提高了声调,“趁云容人在京城,再给她说门亲事,至于那个莫子清,我们可以寻个机会,让云容相信他已经死了,等到秋天,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徐珵沉吟片刻,搂她入怀,“这件事……容我再仔细想想。”

      “依妾身看,那位袁校尉就是个不错的人选。他尚未娶妻,平日又与你交好,还是御前的人,若是真结成了亲家”

      “袁彬出身近卫世家,云容若真能嫁给他,那便可算是半个皇家人。”徐珵抱着妻子躺下来,靠在竹枕上,他一边抚着蔡妙真的背,一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月下的床帘。

      他料想,这一切应是水到渠成的。

      云容无非孩子心性,如今只是世面见得太少,才会太过依赖莫子清,只要想法子让她在京城多呆些时日,待开了眼界,定然会将莫子清抛之脑后了。

      门外檐下,云容背倚雨幕,原地怔了许久,握着油纸伞的手渐渐攥紧……

      翌日,雨势渐微。

      待到云容早上醒来,阴霾已然散去,太阳开了出来,八月的天气,实在是意外连连。

      外头院子里,蔡妙真和侍女灵儿正在晾晒衣服,见云容梳洗打扮好出来,朝她招了招手。连日的暴雨使得堆积的待洗衣物足足有四桶,云容忙跑过去,帮她一起。

      三人一边劳作,一边闲聊。

      云容惊讶于哥哥身为四品京官,竟然家中的仆从只有管家、厨子和侍女灵儿,连晒衣服这样的家务活都得蔡妙真亲自动手。

      蔡妙真告诉她,徐珵虽官至翰林侍讲,但俸禄微薄,再加上他为人小心提防,在官场如履薄冰,因此官邸甚是寒酸。

      蔡妙真坦言,自己已然觉得非常幸运,比起朝中那些因为党争而被抄家杀头的人,高官厚禄算什么,权倾一时又算得了什么,只有保住性命,一世太平才是最重要的。

      云容笑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自己是这样,没想到哥哥也是这样。

      半个时辰后,大功告成。

      空气里散发着清新的水汽,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凳上,看着四周花花绿绿的纱衣随风轻舞,就像置身于一座染坊一样。

      蔡妙真吩咐灵儿去陈记酒楼给云容买碗荠菜馅馄饨,云容执意不肯。

      “我们吃的是淡馒头拌黄酱,怕你吃不惯。”

      “嫂子,我吃得惯,你们吃的匀我一份就行,别这么麻烦了,入乡随俗嘛。”

      “行吧,灵儿,去灶上把馒头热热,把黄酱还有我做的那个辣酱都拿过来。”

      “好咧!”灵儿点点头,一溜烟跑开了。

      云容提起紫砂壶,给两人的盏中斟满,兀自啜了一口,那味甚是好,先苦后甜,入喉中甚是滋润酣畅。

      她问蔡妙真这苦丁具体是什么品种,蔡妙真说这苦丁只是一般的苦丁,但这泡茶的水却大有讲究,乃是宫中三九时采集的雪水。

      “昨日你哥在经筵上谈了些阴阳学,陛下龙颜大悦,知道他喜欢风雅,就赏了他两匹松江布和一壶雪水。”

      “陛下赏的?”云容吓了一跳,立刻放下了青瓷盏,“这么贵重的东西,嫂子,你怎么随便就把它给沏茶喝了?”

      “不然如何呢?”晾衣架后头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束之高阁,等着发霉?”

      少顷,声音的主人走了进来,朝她们作揖。

      云容怔了一怔。

      眼前这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但见他头束网巾,一身褐色直裰,腰间配羊角匕,脚蹬皁靴,俨然一副武官的打扮。

      蔡妙真打量着他,蹙眉道,“阁下是……”

      那公子作揖道,“在下御前二等侍卫齐禛,今日和袁校尉一道前来拜访徐侍讲,刚才我们已在前厅喝了两盏茶,似乎来得不够巧。”

      “齐……徐夫人!”又跑进来一位公子,和齐禛是相近的打扮,他脸色微恙,跑进来看到齐禛后,似是松了一口气。

      “相公会晚些回来,齐侍卫和袁校尉若有急事,还是回去吧,我代为赔罪了。”钟嫤贤福了福身。

      “夫人言重了。”齐禛微微颔首。

      水茞发现,他每每说完最后一个字,嘴唇总是紧实地抿上,无形中总有一种让人无法靠近的距离感。

      看他的样貌,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些,和莫子清相仿,但举手投足,却存了天壤之别。

      不知是莫子清在水茞心中太过完美,还是此人给人的感觉过于清冷,水茞心中暗暗吃惊,世上还有如此岸崖高峻的年轻人。

      那公子注意到云容一直在观察他,于是目光投射到她身上,云容心中一惊,急急低下头去,他却毫不在意地勾唇一笑,此刻,饶有兴致地指了指那茶盏,“据在下所知,雪水不易存放太久,姑娘还是喝了为妙。”

      不等云容回答,他俩已绕过晾衣架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外头响起了马车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寒暄声。云容听出其中有哥哥的声音,轻轻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蔡妙真满以为知道她的心思,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先别急,我出去看看。”

      院落的另一边,三个人已过了垂花门,徐珵将他们迎进东厢房一侧的书房。

      书房内,管家端上来茶具,徐珵亲自接过,并吩咐任何人切勿进来打扰。

      齐禛兀自绕着正中的书案转了一圈,又从太师椅旁边的大青花瓷瓶里拿过一本卷轴,徐徐展开,原是徐珵的一首咏月词,用的是他最擅长的行草笔法。

      “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齐禛轻声读了下阕,点点头,“徐爱卿这句比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意境可豁达多了。”

      “谢陛下谬赞。”

      这位叫齐禛的公子,真名为朱祁镇,大明当今圣上。

      徐珵弯腰低眉,心中暗自揣摩。按说袁彬和自己同为皇帝近臣,平日里也时常来府上作客,可今天他怎么把皇帝也给带来了。皇帝微服到访,不知是福是祸。

      袁校尉从袖间掏出一封信和一本奏折,递给徐珵。

      徐珵看了看他,作为往日的老交情,袁彬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冰块脸,徐珵暗感不妙,遂将信展开一阅,不禁吓了一跳。

      这是瓦剌的也先太师写给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的一封信,要求确认火炮和战甲的数量,下面的落款日期正是不久前瓦剌来使进京朝贡前的一个月,最可怕的是那次接见来使的正是徐珵。

      徐珵又急忙翻开那本奏折,更是冷汗直冒,上面是巡按江西兼兵部左侍郎于谦写的弹劾疏,矛头直指王振走私瓦剌军火,还详列了一份参与官员名单,共有文武官员五人,而他徐珵的名字竟位列榜首。

      “陛下,微臣冤呐!”徐珵赶忙跪倒在地,“就是借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通敌啊。上次王先生让微臣招待瓦剌来使,期间来使让微臣转交一封信给王先生,可微臣实在不知上面写的是这等谋逆之事啊!”

      “陛下,此等机密大事,臣请回避。”袁校尉拱了拱手。

      “不必。”朱祁镇将卷轴收好,放回青花瓷瓶里,朝徐珵走过来。

      徐珵跪在地上,只看到一双墨色皮靴停在自己跟前,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日登门拜访,朕只想听几句真话。爱卿的意思是,于谦冤枉你了?”

      徐珵低眉缄默,掂量再三。

      他知道于谦已在进京述职的路上,不日便会到京,但他更明白王振是皇帝的亲信,此事虽涉及到他,但皇帝断然不会真的处置于他。

      因此他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和盘托出,或者是这样做到底有何后果。

      “呵,袁彬,这就是你说的为人忠厚老实么?”朱祁镇倚在桌旁,笑看袁彬,后者赶忙踢了踢地上的徐珵,无奈他仍然无动于衷。

      “罢了,朕今日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什么也不愿意说,那就等着北镇抚司的人上门吧。”

      北镇抚司是锦衣卫诏狱的所在地,徐珵见皇帝是动了真格,这才恍然大悟。

      皇帝如今亲政已一年,根基已稳,看来他是要整肃朝纲了。可无论杀伐决断也罢,敲山震虎也罢,该倒霉的是那帮败类们,自己何必为王振做这个马前卒,替死鬼呢?

      刹那间,徐珵想清楚了一切。

      说时迟那时快,他赶忙抓住朱祁镇的直裰边角,“陛下,微臣有罪!王先生让微臣去接待瓦剌来使,一开始微臣以为他是要提拔微臣,喜不自胜,后来他才告诉微臣这是走私火器的买卖,让微臣充当信使,要是不做或是报信,微臣就会被灭口,陛下明鉴,微臣做的一切都是被他逼的!”

      “你是说,你的参与是王先生的主意?”朱祁镇的声音很轻,却透着股不寒而栗的威严。

      “不止微臣,还有石亨和钱贵他们都是被拉进去的,微臣可与王先生对质。”

      朱祁镇来回踱着步子,心中翻江倒海。

      早在他即位之前,王振任东宫局郎,从小伴他长大,平日里更是恭顺之极。即位之后,前朝偶尔弹劾一些贿赂之事,他均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这次他居然和瓦剌的也先干起了走私火器的勾当。

      “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袁彬朝皇帝拱了拱手。

      朱祁镇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

      袁彬斟酌了一番措辞,“臣觉得此事主谋是王先生无疑,徐侍讲虽知情,但罪不至死,而且当务之急是弥补我大明火器的流失,还望陛下从宽处置。”

      “陛下,微臣自知死罪,但微臣至多是想抓住时机得到重用,绝对没有谋逆之心,恳请您明鉴哪!”徐珵说罢连连叩首,光滑的橡木地板上隐隐见得血丝。

      朱祁镇停下了步子,站在门前,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窗洒进来一束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这些天借着出宫游玩的名头,他已经私下暗访了涉事名单中的另外两人——石亨和钱贵,两人皆为都督同知官衔,前者是大同偏将,后者是皇后之父。

      加上今天的徐珵,他们的供述互相对应,俨然形成了一个口供链,再加上锦衣卫暗中截取的信件,这件走私案眼下已然查得一清二楚了。

      王振啊,王振,现在唯一能阻挡自己动手的,便是一个情字。常言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这一次,断不能再饶他了。

      朱祁镇这样想着,回过身来,到桌前呷了口香茗。依旧是那雪水泡的苦丁茶,苦味到了极致,他蹙了蹙眉。想到之前院子里那姑娘说的话,不禁觉得好笑。

      他低头瞥过还在叩头的徐珵,和缓了口气,“这一次,朕可以饶你,但希望你好自为之,如若再犯,那就怪不得朕了。”

      徐珵本来以为自己这次是官运到头了,即使死罪可免,也是活罪难逃,没想到皇帝竟然没有丝毫怪罪,不禁佩服起这位少主的城府和度量。

      他当然明白,这种法外施恩不是偶然的,皇帝也需要笼络人心,而自己作为翰林侍讲,品阶虽低,却是皇帝的近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往后跟着皇帝,难道不如跟着那个残阳西下的王振强么?

      “好了好了,徐爱卿,快起来吧。”

      朱祁镇见他还跪在原地,俯身亲自将他扶起,徐珵受宠若惊,吓得手摇脚颤。直到一旁的袁彬朝他眨了眨眼,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从鬼门关里回来了。

      朱祁镇又浅啜一口,悠悠道:“徐爱卿,你且将刚才的话写成折子,明日早朝,给众位大臣带个头。”

      “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要……当庭发难……除掉王先生了?”徐珵虽知这是必然,但还是胆战心惊地问了一句。皇帝要动手了,自己是第一个出头鸟,他停在了杠头上,上下不得。

      “王先生?”朱祁镇的口气甚为不屑,他背过身去,淡淡道,“恐怕到了明日,他就只能是个千夫所指的叛国贼,阶下囚了。”

      “是,微臣谨遵圣意。”

      徐珵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因祸得福了。

      趁这百年不遇的机会,他又赶忙上谏了很多自己对于社稷的看法,跟皇帝的抱负不谋而合,整整两个时辰,三人聊的甚是投机。

      之后,朱祁镇还破例在徐府用了午膳。

      蔡妙真由于完全不知情,同往常一样只烧了二菜一汤,朱祁镇却丝毫不介意,反而连连称赞徐珵的清廉。

      席间,他发现早晨遇见的那位姑娘不见踪影,于是顺嘴提了句。

      徐珵回答说,那是舍妹云容,人小鬼大,她定是出去玩了。

      蔡妙真不明就里,笑看了眼一旁端坐着的袁彬,特地补充了句,讲这丫头刚从苏州老家过来投亲,家里打算先让她接接地气,再给她在京里寻门亲事……

      傍晚时分,朱祁镇和袁彬告辞,启程回宫。

      君臣二人走到通往皇城北安门的吊桥边,看到护城河畔,许多人在围着看热闹,唏嘘声一片。

      朱祁镇拍了拍袁彬的肩,“一块儿去看看吧。”

      “是。”

      袁彬回头朝后面望了一眼,远远近近跟了十几个百姓打扮的锦衣卫,他朝其中一个头子微微颔首示意,立刻,他们分头扎入了人群中。

      袁彬拨开人群,朱祁镇跟在他后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终于挤到最前面,看到青石板上坐着一个穿着丁香色襦裙的姑娘。她怀里抱着一个人事不省的男孩子,但见这孩子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出来一般。

      袁彬于是询问了身旁的一个妇人。

      原来这小孩儿是不远处馄饨铺子老板的幺儿,夫妻二人成日忙着照料生意,没顾上管他。

      小孩儿在护城河边抽陀螺时,不慎掉进了河里,幸好被路过的几位好心人合力救起,只是可惜,孩子给抱上来的时候已然没了气息。

      这姑娘本漫步在护城河边,见到这一幕,忙跑过来帮着救人,众人告诉她那男孩儿已然死了,她却依旧不放弃。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木簪,横过来放进孩子的嘴里,紧接着又将他翻了个身,放在自己弓起的膝盖上,然后缓缓地左右摇动他。

      “保儿!保儿!”

      闻讯赶来的一对夫妻看到孩子的样子,妻子当场厥了过去,丈夫想上前抱回孩子的尸体,却被这姑娘制止。

      “等他醒过来再抱吧。”姑娘抬头看了看孩子的父亲,继续摇动着孩子的身体。

      朱祁镇认出她不是别人,正是早上在徐府院子里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那位姑娘,徐珵的妹妹徐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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