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 21 章 ...
-
舒筱菁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只是还未醒来。
冯玉在窗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闹着说要离开。
杜城扮演称职的司机,又调转车头,任劳任怨地给人拉到了北江分局。
他们不得不再次聊起夏榎,这是冯玉挥之不去的噩梦,但她已然不似之前在学校初遇那般只会无助哭泣的情状:“那天,他约我在KFC见面,但是没有在店里露脸,而是跟踪至小路然后突袭迷晕,再带到那个地方……我不确定到底是哪儿,可能是他的家里吧?我,我太害怕了,一直哭,哭得眼泪都干了,后来……后来他也许是觉得厌倦了,趁我昏死过去,就将我扔到了外边,外边的路边上。我……我不敢回家,是舒老师收留了我。”
除了结局,其余的遭遇同另外一名受害者肖云描述的情形一模一样。
杜城和沈翊之前就猜到这个从小在家庭强权的阴影下长大因此习惯了咬牙隐忍的小姑娘也许在此过程中采取了一些假意屈服从而使得夏榎放松戒备以此寻找逃脱机会甚至愿意松口放她一马的手段,但他们谁也没有兴趣在这一刻将它揭露出来。
冯玉又说起了舒筱菁在培训学校教授舞蹈时候对她的一些照拂,但是坚决不相信他会为了自己的遭遇跑去杀人,“没有这个必要,”年轻的女孩在窗明几净但气氛压抑的会议室苦涩地笑了笑,“你们误会了,我跟舒老师其实并不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只是……就理解为一种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暂时抱团取暖的相处方式好了。我们对待彼此甚至不够坦诚……他揣着我无从知晓的秘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偷偷摸摸地策划些什么,正如他不知道我早就已经盯上了他藏在另一间屋子里的炸(城翊)弹,你们有见过这样做朋友的么?”
杜城跟沈翊并排坐着,这儿不是他的主场,如非必要,还是保持缄默不开口的好。其实按理说以冯玉这情况应该找个女警过来,但冯玉抵触得很,扒着门缝又是哭又是闹的,似是为了一碗关东煮和半听可乐就赖上他俩了,没辙,就连板着脸吓唬人的队长杜城也没辙。对面的小姑娘家眼皮子浅得很,动不动就眼圈一红,一副泪水盈眶的楚楚可怜,他也不是很能招架得住,只能拱分局里的妇女之友出马,他嘛,就当个背景板好了。
至于沈翊,他现在的心态放得很平,跟冯玉聊天会让他情不自禁地忆起过往,那是碎片化的光影,在踽踽独行的沙漠中跌宕,于崇拜和不被理解交错的嘈杂音符下重新构建起青春期无声而又撕心裂肺的呐喊。
要比疯,冯玉也不见得能有他疯。
天才疯起来,仍然是睥睨众生的天才。
哪怕投射过来的都是疑惑不解的目光。
沈翊幽幽地望向了她的眼底:“那你能不能试着揣摩一下,他准备这个东西,是打算要做些什么?”
冯玉才不肯上当:“这有什么好思考的,无非是要炸掉自己不喜欢的人或者物。”
这小姑娘虽然称不上成熟,但是小心思极多,还是间歇性发作,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脆弱又深沉的矛盾感。
这TM不是正确的废话么?
杜城想大声吼她的,没敢。
某种程度上,沈老师的威严比城队更甚。
某人只好偷摸吸了吸鼻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像狗狗,委屈但是不敢吱声的狗狗。
沈翊不在意冯玉的回避,而是循循善诱:“比如说?”
沈翊很擅长也很有耐心来做这样的事儿,他此刻的对手由于太过稚嫩而显得不堪一击。
冯玉的目光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而后沉默着摇了摇头,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身体绷得很僵,僵得任谁都能一眼看穿她无所适从的紧张。
沈翊冲她歪了歪头:“你猜……会不会同你一样?”
这话一出,冯玉的瞳孔瞬间就放大了几分,她并未说话,但又一下子把什么话都交代明白了。
这大概就是舒筱菁和冯玉两个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能够顺利深入交流的基石——于他们这种人而言,血缘是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纽带,却也是卡在脖子上导致无法呼吸的缰绳。
这样的情感疯狂肆意且扭曲,很少能在社会意义上得到共情,故而他们之间不只是师生之谊,还有一种在疾风骤雨的冰冷摧残中好不容易发现了同病相怜的同类所产生的惺惺相惜。只是行进至此,亦不必继续靠近,都是养着剜心剔骨尖刺的刺猬,无谓再刺穿彼此。
被识破的干脆冯玉破罐子破摔,采取了冷着脸一味否定这种丝毫不起作用的抵抗方法:“我不知道!”
杜城立马抓住了机会,顺势逼迫她:“舒筱菁的情况比你要复杂得多,现在之所以躺进了医院,很有可能同他的身世有关系。”
“我不知道他的身世!”冯玉烦躁地强调道,“只是之前隐约跟我提起过,他的母亲未婚先孕,且因为身体缘故打不了胎,所以恨了那始乱终弃的父亲一辈子,加上周围从未间断的闲言闲语,母子二人一直就活得很不安心。自从她病逝之后,他自觉再无牵挂,便游历四处努力攒钱,终于寻了个机会来到北江,就是想要找那不负责任的父亲报仇。我再说一遍,我不认得他的父亲!”
沈翊为这个小说一般的故事情节皱了皱眉头,但是并未在当下做出任何评判。
后来的发展情况警方也已经基本掌握了,自打舒筱菁踏足北江这块土地,他的父亲蔡赟峯便有所察觉,还派了黄淳过来以资助之名行监视之实,他同父异母的姐姐蔡葵也不是省油的灯,为了保全自身利益竟然心狠手辣地拿母亲的生命威逼已经对舒筱菁产生感情的黄淳杀掉他。黄淳动手了,在他最喜欢的橘子糖里下了毒,却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了恻隐之心,舒筱菁得到了及时的抢救,所以没有死成。
沈翊点了点头:“我相信他不会向你提及此事。”
方才还情绪激动的冯玉就像是一颗被放了气的气球,立刻又恢复成了那副对周遭一切都无所谓的模样。
杜城知会她:“你是离家出走的,派出所那边已经立了案,按照规定,得通知监护人。”
“他们知道我做过什么吗?”冯玉阴测测地说,“但不要紧,光是离家出走,就是很大的罪过了,其他的那些,也就是罪上加罪,气上加气。如果……我就这样被打死了,”她发出了狂躁而冰冷的笑声,眼神也开始变得疯魔起来,“那么你也是害死我的凶手,你们都是!”
这小丫头片子,搁这儿还学会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杜城完全理解所谓血缘不止有交融还有隔阂的状况,因为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但是那时候,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大摇大摆地走在荆棘路上,刀光,血光,烟酒……小混混的各种配置应有尽有。如果不是雷队,他现在是不是该制霸北江了?或者待在铁窗的后头,冲那些不识趣又喜欢故作正经的警察们疯狂地大笑,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罢了,你们这些外人,凭什么来管我?因此他甚至很少愿意开口教育她,心里的刺埋不下去又拔不出来,只好故意将自己搞成鲜血淋漓的模样。他太理解了,因而连吹胡子瞪眼都少了几分硬气。
沈翊揉了揉眉心:“像你这样的情况,应该会申请社区干预的吧?”
作为局外人,警方能做的其实很少。
他们的职责是打击犯罪,却无力再去拼凑那一个个早就破碎不堪的“圆”。
冯玉没有再答话,只是一脸漠然地将视线投向了窗外,冬日刺骨的凛风卷起了破败枯黄的叶片,在空中来回旋转着,像是一只不知疲倦永不停歇的陀螺。
沈翊跟着她一起远眺窗外:“下雪了。”
雪花比他的声音来得要稍微晚些,一片一片的,斜斜地落到了北江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地方临海,纬度又低,很少能见到雪。
亲眼见着的几人面上都无甚欣喜之色,甚至不及会议室外头那群沉浸在公务之中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的警察叔叔阿姨们欢天喜地的吆喝来得肆意热烈。
杜城在杂乱的人声当中听到了蒋峰的声音,心中默默地给他记上了一笔。
无他,领导在受难,你却在邀请李晗看雪,世界这般的参差让小心眼的队长大人决心待会儿出去就让某位撒狗粮不注意场合人士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世界真正的参差”,全然不记得他自己拉着沈老师秀恩爱的时候到底是如何亮瞎了北江分局一众同事的钛合金狗眼。
沈翊暼到杜城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疑惑地歪了下头:咦,雪不好看么?
然而他被一个突兀的女声蓦地打断了思绪:“厚重的大雪折断了残破的枯枝,将它寂静地掩埋了起来,堆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坟茔。路过的人们忘却了它原本狰狞丑陋的模样,纷纷地聚拢过来,齐声唱起了美丽的赞歌。看!多么的优雅高贵!多么的冰清玉洁!它应该被铭记于心,应该被篆刻在历史长河滚滚的浪花上!”
沈翊收回眼神重新看向了她。
“不是摘抄来的哦,原作者,me!”冯玉仰着头指着自己的鼻尖道,“老师却拉着我说不要写这么不女孩子的东西,我怼了她,女孩子过完这辈子就不用进坟墓吗?她被气得一下子无话可说了哈哈!可讲不过我,就拿抄课文和罚站当做挡箭牌,真是好没用的大人!”
“大树受伤的断肢被白雪冰封,直到绿意盎然的春风跑来敲门,才抖落出一朵嫩色的新芽来。”沈翊说这话的时候外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他制止了准备有所动作的杜城,起身去开门。由于他跟冯玉本就坐得挺远,现在有一人往门口走去,距离就拉得更开了,“我能等到你等到那一天吗?”
杜城在这诗朗诵一样的对话中挺胸抬头端坐着,仿佛是一座被吟唱魔法定住了的雕塑。
冯玉摊了摊手:“不知道,谁也保证不了。毕竟有摘花人的手,园艺师的剪刀,哦,还有那些热衷于伐木的家伙,树……太被动了,逃不掉。”
沈翊的手按在了会议室的门把手上:“可树敢于泥泞之中扎根,那是一件特别需要勇气的事情。”
冯玉的眼神在他和门之间来回逡巡,这让她看起来有些惴惴不安:“你们画画的人,讲话都是这么拐弯抹角的吗?”她好像再次体会到了同样的坐立难安,那是一种即将被抛下的忐忑,同舒筱菁彻底失去联络的时候她已经体验过一次了,所以正在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对任何人产生类似不靠谱并且毫无希望的依赖感。
“这不是向你学习吗?”沈翊微微一笑,然后转开把手,朝门口前来领人的同事们颔首致意,“辛苦了。”
冯玉攥了攥手心,再次将视线转移到了窗外那些愈发纵情飞扬的雪花上,冷哼一声,将所有不甘凝聚到了最后的呐喊中:“埋葬他人者最是自由!”
“只要落到了地上,也就没得法子像是从前那般任意妄为了。”沈翊说完便冲门外的人笑了笑,甚至都没有听取队长指示的意思,“交接手续就交给城队了,进来坐,请容许我向你们介绍一下当前的情况。”
被属下妥妥安排了但是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喜形于色的某位队长立马给冯玉递了个眼色:“走!”
冯玉迟疑着站起身来。
她还是有点怕他,表情依然是怯怯的,像只探头探脑的小田鼠。
杜城腿长,步子太大了,她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跟在后头踉跄了几步,差点没有追上。
“喂,等等,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杜城不理她的磕磕绊绊,只管大步流星往前走:“以后你有空了,可以去看看舒筱菁。”
“以后?以后的我就只是个被关在铁笼子里供人欣赏与镣铐共舞的囚徒罢了,哪里有资格去看望别人?”
又来了。
这姑娘本质上就是个文青,讲话动不动就起那种令杜城想要伸手挠头皮的范儿,实在太过难搞。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听说过吗?得,看你这傻兮兮的木头表情,肯定没有听说过!瞪什么眼啊,我说得不对吗?还是先回去好好读几本书吧小妹妹!至于其他的,我是不希望你再搞出什么事情,尤其不要上我这儿来冲kpi了,别的不说,光是把你自己搭进去就挺不值的。你这无所谓的样子要做给谁看呢?如果真的连你自己都不在乎,旁人就更没必要对你手下留情了。”
冯玉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水雾::“今天……你不抓我么?”
杜城像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又像是没有回答:“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没得沈翊脾气好,待你那般的客气。别到处乱看了,以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啊?更别提监狱了!刑事犯罪者……这种标签,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冯玉靠在墙壁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胸口:“你觉得我漂亮吗?可是再怎么漂亮,都已经被揉皱了!只要一想到那个人,那双手……我就恶心得想吐……”
“第一,漂亮来源于你的自身,跟其他人无关。第二,虽然我们不鼓励复仇思想,但是那个人确实已经死了,那双手再也抬不起来了,这会不会让你感到痛快一点?第三,拉了这么久的防御状态,突然提起这些,该要谢谢你的信任的,可我真的不会安慰人,尤其是……沈翊说过,我们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我觉得或许你更需要一个专业的心理治疗师。但假如你只是想大哭一场的话,我可以上前边帮你望望风,放心吧,这个地方是摄像头的死角,哭得再怎么难看,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
为什么有人能把这些话说得好像是结案报告啊!?
冯玉都不知道自己该要摆个怎样的表情面对他,只好干巴巴地说:“那你去吧!”
“哦,给你五分钟。”
“快走吧你!”
杜城如约昂首阔步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这里的视野其实很好,虽然看不见那里头发生了什么,但是是几个路口的交界处,最佳的防守点,她跑不掉的。
他开始低头看表,女孩啜泣的声音仿佛是被捂住嘴的小兽,隐约传进了耳朵里,杜城无声地叹了口气。
五分钟还不到,两边脸颊各自挂着一串长长泪痕的冯玉便跟个魂儿似地摇摇晃晃地飘到了杜城的面前,她压住了哭腔,顶着刚刚一米五出头的身高仰着头问:“那我……假如有机会的话,也可以来看看你们吗?”
杜城是真的太高了,高到她以这个身形跟他去对话实在是有点儿费脖子。
“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怎么会想起来要跟警察打交道?”
“我需要有人撑腰,哪怕只是个名头,”冯玉咬着牙说,“可能也需要有人拉住缰绳……坠入深渊或者成为深渊本身,都不是你们警察愿意看到的吧?”她摆出了谈判的姿势,底色却还是畏惧的,抱着胳膊缩着肩膀,眼神也晃动得厉害,是强撑起来的小大人的模样。
“嚯,你这是赖上我们了啊?”
“对!”承认得还挺爽快。
“这么喜欢交朋友,要不给你寄一套五三当做礼物吧?”
“不要!我要XXX的写真集,最好是有亲笔签名的那种。”
“XXX?什么玩意儿?”
“一个男明星,长得比你帅多了。”
“……谢谢您把我跟男明星相提并论哈!”
“不客气,要是沈翊愿意拾掇一下,大概也不会比他差。”
“直呼其名,没大没小的,叫哥!”
“跟着你的辈分走的话,好像叫叔叔更加合适?或者叫婶……”
“婶什么?”突然现身的沈翊打断了她,小姑娘灰溜溜地瞥了一眼杜城,又往后缩了缩脖子,然后光速地闭上了嘴巴。
杜城拿出了他这辈子最憨厚的笑容冲着沈翊咧了咧嘴,小事儿,不打紧~
沈翊的视线在他俩之间逡巡了一圈,同初见一样,再次扮演了给冯玉递餐巾纸的角色。
“我不擦!眼泪会自己干掉的。”
“擦擦你手心里的汗也好。”
被戳穿了的冯玉一脸灰败地接过了纸巾,将它攥在两手之间,紧紧地揉成了一团。
太过紧张,是有可能会变成话语密集的话痨。
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沈翊再接再厉:“不喜欢五三的话,必刷题,金考卷还是试题调研?总有一款适合你。”
“……”救命啊!我选择狗带好不啦?
“你要是拿不定主意的话,我就自作主张了。”
“不是,哥,你听我说……”
沈翊朝杜城歪了歪头,像是炫耀:“瞧,这不是会好好叫人吗?”
杜城毫不吝惜地给了他一个“我老婆最棒了”的巨大笑容。
终于不用他亲自上阵跟这毫无逻辑全是情感的无敌青春美少女硬碰硬了,可怕!
“走吧,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