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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府宴赏春公主定驸马 ...

  •   “我与宋令辞,果然命中犯冲。”
      在看到皇宫送来的新一批适龄男子画像的时候,陈温玉躺在园中的大银杏底下如是感叹,身子还跟着摇椅一晃一晃。
      她闭着眼睛晒太阳,闷声不吭,任凭杏果抱着画像在她旁边无声催促。
      过了半会儿,摇椅上的人忽然叹气,有气无力道:“找几个架子,把这些画像都摆这儿吧。”
      “是,公主。”
      杏果眉开眼笑地去找架子了。
      昨日她刚去了宋令辞的婚宴,今日皇宫就把画像送过来了。
      陈温玉很难感觉不到这其中浓烈到冲出天的催婚之意。
      杏果干活利索地让人搬了几个架子,围着陈温玉摆了一圈,然后把画像一个一个挂了上去。
      陈温玉忽然有种自己在选妃的错觉。她不禁笑了声,心想自己竟然还有这种体验机会。
      陆洄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心不在焉地听着杏果一个一个地跟她介绍这批新的驸马人选。
      “嚯!”陆洄被这架势震惊住了,小心地躲开围在陈温玉身边的架子,本想调笑她几句,结果一看清那些画像上的男人,笑脸瞬间拉了下来。
      “哟,这是又选上了?”陆洄阴阳怪气。
      陈温玉被他这话里冲出天的酸气酸倒了牙,皱着眉问:“你又来干什么?”
      陆洄本来就气着呢,一听她这话更气了,让人搬了张椅子就坐在她身边不走了。
      “公主选驸马,这么难得的近距离围观的机会,我不得来看看?”
      陈温玉也懒得管他,随他去了,转头示意杏果继续讲。
      “这是永乐伯家的世子,与公主年纪相仿,早年因母丧迟迟未定亲,但这其中也有如今这位永乐伯夫人的手笔。此子老实本分,为人木讷,但性格懦弱,不堪大用,奴婢认为此人不可为良选。”
      陈温玉点点头,继续听她讲下一个。
      杏果指着陈温玉正前方的那张画像,说:“这位是郑氏二公子,家风清正,为人清冷自持,是位君子。只是他三年前刚丧妻,听闻他与亡妻情谊深厚,至今未娶新妻也是因为对亡妻念念不忘。公主若是选他,则只能为继室,而且只能做一对貌合神离的表面夫妻。”
      陈温玉没什么反应,点点头,想让杏果继续下一个,没成想身边的陆洄先忍不住了。
      “这都什么破东西?!”陆洄抱臂靠在椅背上,看着那些画像怒火中烧:“这就是皇帝给你选的驸马?!不是草包就是鳏夫,还有人渣和病秧子,怎么是这阕都男人都死绝了吗?!”
      陈温玉无奈叹气:“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你说我为什么这么生气?!”陆洄站起来,指着那些画像,一个一个说:“李家那个就知道吃喝嫖赌的混账东西、赵家那个小妾外室养了一条街却不娶正妻标榜深情的垃圾、钱家那个殴打虐待侍女致死的畜生,还有那个。”
      他快步走到方才郑二公子身旁的另一幅画像前,怒气冲冲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听说过的吧?”
      陈温玉抬眼瞧了一眼,画中人身披战甲,她还真有印象。
      “这是十年前据守苍云的大将萧以瑾川,因为当年苍云一战,成了一个病秧子,还不知道能活几年。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大将军了,他现在是个连狗都不敢靠近的煞神。而且他都快四十了!”
      杏果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看了他一眼,不作言语。
      陈温玉瞄到杏果的眼神,问她:“他快四十了?”
      她怎么记得十年前萧以瑾川在苍云一战成神的时候还算年轻呢。
      果然,杏果道:“今年刚过而立。”
      陈温玉挑眉,沉思几瞬,说:“而立,也不是不行。”
      陆洄被她气到了,扶着架子冷笑一声:“我说你不选我也就算了,怎么着也得挑个样貌才能品性看得过去的吧?你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垃圾玩意儿?!”
      “诶~”陈温玉提醒他,“别这么说,你把萧将军也骂了。人家好歹也是据守苍云关的千古功臣。”
      杏果适时出声:“陆公子,其实今天送来的这批,已经比之前那批好多了。”
      陆洄还在生气,闻言忍不住费解:“哪里好了?”
      杏果沉默一瞬,道:“长得好多了。”
      “……”陆洄的话被噎住。
      那得多差劲啊。
      陆洄不生气了,他开始同情陈温玉了。
      他坐回陈温玉身边,手肘撑着大腿,躬身撑着下巴沉思,道:“你说皇帝是不是也没那么宠你啊,不然怎么净给你找这些货色?”
      陈温玉哼笑了一声,没说话。
      杏果开口解释:“这些人都是沈贵妃选的。临近春宴和章贤世子的满月宴,长乐宫事务众多,皇后抽不开身,陛下就将为公主择婿的事情交给了沈贵妃。”
      陆洄问陈温玉:“你跟沈贵妃有仇?”
      “我连她人都没见过,上哪儿结仇去?”
      杏果又解释:“沈贵妃所出有一皇子和公主,分别是七皇子和九公主。九公主今年刚及笄,正是到了择婿的时候。”
      “啊。”陆洄恍然,不知怎么,忽然有点幸灾乐祸:“敢情这是怕你把人家的乘龙快婿抢走了啊。”
      陈温玉叹了声气,闭上眼,微微施力,躺在摇椅上又摇了起来。
      “无所谓了。”她说,“婚姻不过是应付皇帝、堵住御史台的手段而已,挑一个省心的就行了。”
      陆洄情绪瞬间又低了下去,直起身靠在椅背上,偏头看着别处沉默。
      过了半会儿,才道:“要不……”
      他没继续说下去。
      因为后面的话,很轻,又很重。一句轻飘飘的话,但将要为那句话付出的代价,是陆洄承受不起的,也不是陈温玉愿意承受的。
      “你刚才说……”陈温玉忽然开口,没有注意陆洄的未尽之言,睁开眼问杏果:“皇后最近忙什么?”
      “春宴和章贤世子的满月宴。”杏果答。
      陈温玉:“春宴?”
      “是。”杏果解释道,“每年四季,阕都都会从皇宫开始,各府都会举办春夏秋冬宴,邀请各方宾客,同时也是展示家底实力、拉拢人脉的一种方式。”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她一直没关注过。
      “原来如此。”陈温玉想了想,说:“那不如,我们也办个春宴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一下从摇椅上直起身,眼神都亮了起来:“我们就办个春宴,然后把人都叫过来,本公主当场亲自定驸马。
      ///
      公主府的春宴就这么赶在皇宫前开始了。
      除了御史台当面跟皇帝抬杠,世家百官谁都不敢明面上说什么,只敢私底下议论几句。
      公主府的春宴请帖发到了每一位大大小小的阕都世家官员手里,而拿到请帖的世家官员们,只觉得这请帖烫手的很,扔又不能扔,去又不想去。
      但皇权在上,长公主背后靠的可是皇帝,再不情愿,最后还是仔细备好厚礼登门赴宴了。
      那天陆洄拉着一张臭脸,在公主府门口遇到了受邀前来的宋令辞。
      宋令辞见他这副模样,早有预料,不过还是提醒了他一句:“今日陛下和皇后及宫中娘娘也来,你最好收起你这张臭脸,不然再过三年你还是出不了翰林院。”
      陆洄被他一句冰冷无情的话泼醒。
      他三年前跟宋令辞、谢鸿轩一同入仕,却因为皇帝忌惮世家,三年来困在翰林院寸步未进。
      陆洄跟他一起去了席间,相邻而坐,深吸几口气,整理好情绪。
      “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见了与往日打扮一般无二的陈温玉。
      “哟,都来了?”她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丝毫不见外地坐下,端起酒跟他们碰了一杯,“吃好喝好。”
      陆洄:“……今天真的不是你娶亲而是你选驸马吗?”
      “嗯?”陈温玉疑惑,“何出此言?”
      “你看起来好像比宋君明成亲那天还像个新郎官。”陆洄吐槽。
      身边的宋令辞对陆洄拿他作比的话充耳不闻。
      陈温玉看了眼无论什么时候都那般从容不迫的宋令辞,有点羡慕嫉妒,“那是啊,我们宋侍郎无论什么时候都这幅君子淡然的模样,也就成亲那天慌张了那么一天。”
      “谢谢。”宋令辞轻笑一声,看起来心情不错,“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
      陈温玉话还没说几句,就被侍女叫走了。
      她是这场春宴的东家,公主府只有她一个主人,大事小事都得靠她,累得要死。
      于是春宴开始后,她默默在驸马人选的要求里加了一条:持家。
      而被留下与众宾客一起的陆洄,看着进进出出的许多人,问宋令辞:“怎么这么多?她到底请了多少人?”
      宋令辞前段时间成亲那天喝多了酒,伤到了胃,吐了好几天,最近开始戒酒喝茶。
      他端着茶杯细细品着,思索着说:“全都城有点头脸的都请来了吧。”
      “……”陆洄费解,“为什么?”
      宋令辞挑眉,心道好茶,嘴上随口回道:“大概是想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抱怨吧。”
      彼时陆洄还没懂,但是等皇帝带着皇后和沈贵妃一行人来到公主府,陆洄看到陈温玉给他们安排的位置时,才懂了宋令辞那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什么意思。
      “……”陆洄无言一瞬,对宋令辞说:“她……她把沈贵妃给她挑的那些人全放到皇帝眼皮子底下了?”
      “你真以为她傻好欺负?”宋令辞反问他,思及过往针锋相对的日子,忍不住叹气:“她要是真这么能忍气吞声,我的仕途也不会如此艰难。”
      “……”陆洄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掩唇轻咳一声,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他往皇帝所在的楼阁上看了眼,笑了,道:“沈贵妃应该吓死了吧。”
      /
      沈贵妃吓没吓死不知道,反正皇帝快气死了。
      他冷脸压着怒气,看着楼阁下的席园里,那群聚到一起的未来驸马人选,时不时地还得听陈温玉在一旁看似真诚实则讽刺的点评。
      “噫~”陈温玉又开口,一脸嫌弃地说:“那个是谁呀?是冯家的那个小儿子吧?今年二十了吧,怎么还让人把饭喂到嘴里呢?噫~连嘴都不会自己擦,他是摔坏脑子了吗?”
      皇帝脸又黑了几分。
      整个楼阁内的皇子公主娘娘还有宫人们,看着皇帝的黑脸,大气都不敢喘。这整个楼阁内就只有陈温玉一个人带着讽刺的点评声。
      而坐在皇帝和皇后下方的沈贵妃,每听到陈温玉点评一个人,心中的惊惧就多一分。
      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天知道她不是真想给公主介绍这种货色的,只是她的莞儿今年刚及笄,还没来得及定亲。都城中愿意尚公主又配得上皇女身份的适婚男子本来就不多。她只是想先紧着莞儿这个好年纪,等给莞儿选完了再仔细给长公主选,反正长公主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多等这一阵子了。
      谁能想到,她竟然这么大胆,敢在皇宫之前率先开办春宴,还把春宴变成她公开挑驸马的相看会。
      她战战兢兢地埋头懊恼,真的要死了,她又不是想害她,不就是让她多等等吗?怎么这老姑娘不按常理出牌呢。
      她嘴里的老姑娘瞧了眼贵妃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
      看来不是什么心机深重的恶毒之流,就是脑子有点不好使。
      她笑了声,大度道:“其实这些人呢,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沈贵妃眼神一亮,腰悄悄直起来了,结果接着就听陈温玉又说:“李家那个混账只是喜欢吃喝嫖赌不务正业,赵家那个虽然小妾外室养了一条街,但好歹知道正室夫人的位置得给正妻留着,对人也大方,不像钱家那个,屋里侍女都不知道折磨死多少个了,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儿。”
      陈温玉最后的那句话不自觉地带了些火气,沈贵妃要是再听不出她的好赖话,那她这么多年可就白活了。
      她只是把城中所有跟她年纪相仿的都先送给她了,只知道这些人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找到媳妇,但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牵扯到人命啊。
      沈贵妃颤巍巍地张张口,话音都没出来呢,就听见陈温玉又道:“其实这些也都没什么。但是没想到,萧将军这般为国鞠躬尽瘁的功臣名将,只是因为落了一身伤病,竟沦落到跟这些垃圾同席而食。还有郑家的那位二公子,心里惦念着亡妻,用情至深,如今却因为贵妃一句话,就要坐在这里,怀着对亡妻的羞愧食髓知味,痛苦不堪。”
      她抬眼看向已经吓傻了沈贵妃,面上没了笑容,撑着脑袋淡淡道:“贵妃娘娘啊,不如你替我挑一个吧,这实在是有些难以抉择。”
      “啪!”
      楼阁内陡然一静。
      皇后偏头看去,发现皇帝手里还握着被捏碎的茶杯碎片。她心中叹气,拿出帕子,默不作声地为皇帝擦着血。
      陈温玉神色淡然地往皇帝那儿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却在向下方席园望去一眼的时候,瞬间坐直了身。
      她让人专门装置了一个席园,把沈贵妃给她安排的所有人都放到了这里。
      一群毫无法度、毫无廉耻、毫无人性的家伙聚在一起,除了气质出尘的郑二公子和生人勿近的萧将军,俨然就是一副酒池肉林。
      这要不是陈温玉刻意为之,她自己看了都得气死。
      然而眼下,那座席园里,除了郑二公子和萧将军,又出现了另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王行止低着头,一言不发,一瘸一拐地走进席园,在席园门口推开家中给他安排的侍从,自己拖着步子走了进去。
      /
      一个时辰前,长阳侯府。
      侯府一角,是王行止十几年来的寄居之所。
      长阳侯那边来人通知他要去公主府赴宴时,他正在院子里偷偷练武。见有人过来,急忙把兵器藏到了一旁的草垛和柴堆里,乖乖去见了他父亲的人。
      接到管家递来的请帖时,王行止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上次在宋府时,公主对他、对长阳侯府,应该已经全无好印象了,没想到如今又送了请帖过来。
      管家瞧出他的心思,笑着道:“想来上次公子的冒犯之举,公主并没有放在心上。侯爷的意思是,此次是最后的机会,还请公子务必抓住。”
      王行止低头看着手里的请帖,捏着请帖的手指逐渐收紧。
      他的盘缠已经攒的差不多了,他原本想着今天或明天,他借着驸马人选之一的身份出府方便,就找机会离开侯府的。此后天南海北,天大地大,再也不回来了。
      可如果去了这场春宴,无论最后是否能被选上,侯府这个角落的院门将会再次封锁。
      也许下一次打开,出去的,只有他的尸体。
      他抬起头,看着管家,问:“我可以见父亲吗?”
      /
      彼时长阳侯正跟侯夫人张罗着要带什么礼去赴宴,喜上眉梢的样子,仿佛驸马已经是他们家的了。
      临到门口的王行止忽然有些退缩。
      他真的可以跟这个从小只见过两次面的父亲说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吗?
      长阳侯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在看到王行止的时候,笑着把他拉了进来,道:“来来来,看看你母亲给你选的衣服,你今天可得好好表现,这是个好机会。陛下现在对长公主恩宠至极,抓住了长公主就相当于抓住了陛下的心。”
      王行止深吸一口气,看着长阳侯的笑脸,鼓起勇气把话说了出来:“父亲,我不想去。”
      长阳侯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挥挥手让身边人都出去,冷冷盯着王行止:“你再说一遍。”
      “我,我不想去。”王行止抬头看到他的眼神,不自觉后退一步,低声道:“我,我不想做驸马。我想,我想离开侯府,出去游历。”
      长阳侯阴沉地盯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
      “好,既然你不想做驸马,我也不逼你。”他这话说的很是慈祥,但是那张脸上露出的笑容却无端让王行止感到害怕。
      “不过游历你就别想了,为父会给你找一个好去处。”
      彼时王行止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半个时辰后,长阳侯带着人闯进了他的院子。
      他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父亲这是何意?”
      长阳侯招招手,让人把他绑了,看着他的眼神半点情绪也无,只说:“ 府里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既不愿做驸马,就帮府里分担点别的事吧。”
      身着内侍官服的青年走过来,蹲在被摁倒在地上的王行止面前,挑起他的下把打量了一番,淡声道:“长得不错。”
      他站起身,对长阳侯道:“侯爷要是没什么问题,人我就带走了。”
      长阳侯赔笑的脸还没来得及摆好表情,就听被摁着的王行止爆发出了剧烈挣扎。
      “放开我!”他这么多年的武不是白练的,侯府的家丁完全摁不住他。
      那位内侍官抬抬手,让自己带来的人重新把人摁住了。
      长阳侯自觉被这逆子丢了脸,抄起院中柴堆里木棍,照着王行止的膝弯狠狠砸了下去。
      这下连制住他的人都不需要了,他已经被长阳侯那一棍打的抱着腿蜷缩在地上起不来了。
      内侍官不由地侧目看了长阳侯一眼,心道这人倒是狠得下手。
      他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王行止,好心劝道:“跟我走并没有什么不好,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
      王行止痛得额头冷汗直冒,颤着声问:“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内侍省。”内饰官道。
      王行止呆呆地抬起脸,看着青年,一瞬间觉得世界模糊颠倒,连话都听不清了,不然他怎么会听到这个人刚才说内侍省。
      “你说,内侍省?”
      他就算没有读过书,没有出过侯府,也知道内侍省是什么地方。
      进了那里的人,首先是需要净身的。
      青年冷哼一声,笑道:“怎么,瞧不上内侍省?”
      “不,不是……”王行止说不上现在是腿更痛还是心更痛,他颤着声音哭了出来,他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他的父亲,竟然要把他送去内侍省。
      就因为他不想做驸马,就要把他送到内侍省?
      他忽然想起之前离开时,他父亲跟他说过的,会给他找一个好去处。
      原来所谓的好去处,竟然就是内侍省。
      内侍自觉耽误了时间,逐渐不耐烦起来,招呼手下把人拖走。
      王行止忽然再次挣扎起来,爬到长阳侯身边,抓住他的衣摆,哭着哀求道:“父亲,父亲我去赴宴,我一定会让公主选我的。父亲,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想去内侍省,我不想去。我一定会让公主选我的,求你了父亲!”
      他从出生起就跟母亲生活在这个院子里,后来母亲在他七岁时离世,这个小院子里就只剩了他自己。
      此后无论冷了饿了,痛了苦了,他只能一个人受着。但他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如今他趴在名为父亲的人脚下,像条家畜一样,痛哭流涕地哀求着他为自己留一条生路。
      长阳侯拂开他的手,冷漠道:“长阳侯府不缺你一个公子,你不想去,自然有的是人想去。”
      他当然知道长阳侯府最不缺的就是公子,不然他为什么在这个角落里待了十几年也无人问津。
      此时此刻,他终于彻底地意识到,对这个烂到地狱里的侯府,就不该有一丝期望和情谊。
      他又抓住长阳侯的衣摆,收起眼泪,红着眼,仰头倔强地看着长阳侯,道:“侯府不缺公子,但是跟公主接触过的只有我,我比其他任何人胜算都要大!”
      /
      长阳侯最后还是让王行止来了这场春宴,只不过因为临时的这场闹剧,到的晚了一些。
      陈温玉在看清来人的时候,眯起了眼。
      她确实没想到这孩子会来。
      毕竟他们当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孩子很明显不想当驸马,甚至为此胆大地故意行错了礼。被家里逼着安排了那种事,却宁肯躲在石头后面哭也不听话来找她。而且距离春宴开始已经不短了,长阳侯府始终没到,她还以为这孩子得偿所愿了呢。
      但他现在竟然出现了,还是以这种……颇为壮烈的姿态。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导致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瞬间聚集在了他身上。或鄙夷、或不屑、或厌恶、或幸灾乐祸。
      他甚至中途停在半路,遥望整个席园,都没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陈温玉眼神冷了下来,即便那孩子没来,她也让杏果给他留了位置。然而现在那个位置,却被那个二十岁还不能生活自理的巨婴占去了。
      她今天摆这一出,就是要给沈贵妃一个教训,给皇宫,给皇帝,还有那些只敢背地里使些阴招的臭虫们敲个警钟。虽然看那群垃圾发疯确实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但她始终平静地看着,看着他们沉沦在陷阱里,麻木不觉。
      直到王行止突然出现,陈温玉发现自己是有些生气的。
      也许是因为那个孩子跛足的脚步,也许是因为他破碎的身影,也或许是那直冲陈温玉面门的凋零之感。
      王行止看着满园的世家子弟,各个光鲜亮丽,各个满面春光,可他站在他们的推杯换盏间,只看到了冰冷和荒唐。
      这里的所有人,都如同长阳侯府一样,肮脏可怖。
      长阳侯府已经不堪重负了,空有躯壳,他早就明白这一点的,只是依然天真的对从小就没见过几面的父亲留有一丝幻想。
      如今那一丝幻想也消失殆尽了。
      他攒了好久的盘缠也被搜出来带走了,他所有的努力在一瞬之间功亏一篑了。
      他心灰意冷地站在这里,看到那群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才骤然绝望地发觉,无论是这席园,长阳侯府,还是这世道,仿佛从来没有他王行止的一席之地。
      原来所谓的万念俱灰,只在一念之间。
      候在席园的公主府侍从,见王行止停住不动,主动上前,询问:“十九公子请跟我来,里边还有位置。”
      王行止回神,转头看着他,低声问:“你认识我?”
      侍从微笑:“公主勒令我们无比记住每位宾客。”
      公主是个极好的人,王行止想。
      侍从引着王行止去里间入座,有意为他安排一个安静的位置,却在半路被人拦住了去路。
      “这是哪来的阿猫阿狗啊?”钱三公子端着酒杯站在王行止面前,扫了眼他的腿,大笑一声,嘲笑说:“还是个瘸子!”
      王行止不想理他,他现在只想见公主,如果见不到公主,他今天也不会再回长阳侯府了。
      哪怕死在逃跑路上,他都不会再回去了。
      钱三见他不吭声,顿时不高兴了,伸手猛地推了他一把:“喂,本公子跟你说话呢,耳朵聋了吗?!”
      王行止本来一条腿就不稳,一下就被他推到了地上。守在园中的侍从们赶忙上前扶起他。
      引路的侍从见他动手,脚步一挪,不动声色地挡在王行止面前,对钱三笑着道:“钱公子,诸位都是公主的客人,若是闹大了让公主知道,岂不是对公子无益?”
      楼阁上看到这一幕的陈温玉猛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冷着脸下去。
      皇帝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些,他瞧见了那位瘸腿少年出现时,陈温玉的神色变化,看起来很在意啊。
      皇帝思索片刻,问侍候在身边的永鹭:“你可知那位瘸腿的少年是谁家的?”
      永鹭面色露难,告罪:“臣无能,并不曾听过这位公子的名声。”
      皇帝又把视线转到了沈贵妃身上,开口:“人是爱妃选的,爱妃应当很清楚吧?”
      沈贵妃紧张地抬起头,勉强笑道:“这孩子,是、是长阳侯府的……”她声音小了下去,“第、第十九公子。”
      楼阁内一静,甚至连全程只顾着吃菜喝酒的二皇子都停下了筷子。
      无他,实在是这个人真的很陌生。
      长阳侯府有二十五个孩子,儿子就有二十个,有点名气为人所知的,只有年纪稍长的几个。其他人时不时也会听到一些风声,只是这个十九公子,仿佛还是今天第一次听说。
      皇帝没说什么,冷眼看着席园中的闹剧。
      园中的闹剧并没有发酵起来,在钱三不依不饶还想发难时,一身黑衣的侍卫忽然走过来,对王行止抱拳行礼,恭敬道:“见过十九公子,我家将军有请。”
      钱三猛地闭了嘴。
      萧以瑾川当年重伤后,仅凭一身病骨就敢当街斩皇叔的事迹,整个阕都谁没听过,就算他再浑也不敢惹到这煞神头上去。
      /
      陈温玉到了席园后门入口的时候,王行止已经坐到了萧以瑾川身边,身边还有一个暗自伤魂的郑二公子。
      王行止犹豫片刻,端起手边的酒杯,看向闭目养神的萧将军,斟酌道:“多谢将军解围。”
      萧以瑾川睁眼,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淡淡道:“无事,人情而已。”
      王行止不知道他说的人情是什么,见他不想多说,也没再问。
      他踌躇半晌,叫来守在席园的侍从,道:“请问,可以带我去见公主吗?”
      侍从心中惊讶一瞬,恭敬道:“公子稍后,容小人先行通禀。”
      /
      陈温玉见人没事,本想离开,却听见侍从来禀报,说王行止想见她。
      看来是真出什么事了。
      陈温玉让侍从把人带了出来,自己就坐在后门旁竹林的竹亭里等他。
      她原以为这孩子是来找她帮忙的,却没成想,他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公主,可以选我吗?”
      意料之外的话,让陈温玉愣了一瞬,问他:“你说什么?”
      王行止深吸口气,道:“公主,可以选我做驸马吗?”
      陈温玉沉静地看着他,问:“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王行止张张口,听到她这话,迫切地想要把在长阳侯府受的委屈一股脑倒出来,但一想到面前的人是长公主,那些话便又咽了回去。
      他只是想来试试的,试试自己能不能争取到这个机会。但他不想用装可怜博同情的手段来获得公主一时的垂青。毕竟婚姻对女子来说是一辈子的事情,长公主也不例外。若只是因为同情而耽误了公主的一生,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他抬眼看着陈温玉,认真地说:“公主想要怎样的驸马,我都可以做。只要公主可以选我,公主想要怎样的驸马,我就可以成为怎样的驸马。”
      陈温玉一时沉默,打量着他,半晌后才叹声气,道:“我想要,听话,单纯,省心,顾家,别给我添麻烦的。”
      王行止的眼神愈发坚定:“我可以的,公主,请您相信我,只要您选我,我一定会成为让您满意的驸马。”
      陈温玉看着他,无情地说完最后一句:“最重要的是,家世简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应付来自驸马家的琐事。”
      王行止眼神暗了下去,微微低下头,无话可说。
      家世简单……
      长阳侯府,又是长阳侯府。
      他出生于长阳侯府,却始终像拴在长阳侯府的一条狗,半点尊严也无,却还要事事为长阳侯府所累。
      他垂眸闭目深吸了口气,躬身向公主行礼,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臣明白了,多谢公主给臣这个机会。”
      /
      王行止回到席中时,收到了周围人毫不掩饰的恶意议论。
      他刚才跟侍从说要见公主的话,并没有遮掩,许多人抱着看他碰壁的心态对他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故意大声说给他听:“看他那副倒霉相就知道公主不可能会看上他。”
      然而那人下一秒却忽然闭了嘴,因为他看到了公主身边跟着的那个年纪小一些的侍女带着一个大夫朝王行止走了过去,福身对他道:“公主说来者皆是客,公子有伤在身,可耽误不得。这是公主给十九公子找的大夫,公子可先去内院诊治。”
      王行止麻木失觉的心忽然淌过一股热流,烫得他心口灼痛。
      他起身谢礼:“劳烦姑娘,代臣向公主谢恩,公主大德,行止感激不尽。”
      /
      而回到楼阁的陈温玉,同样收到了几番打量,其中最惹眼醒目的,当初高位的皇帝。
      “做什么去了?”皇帝问。
      “见了位友人。”陈温玉说,端起酒杯。
      “是那个长阳侯十九子?”皇帝问。
      陈温玉端着酒杯的手顿住了,缓缓放下,道:“父皇应知,这其中并无儿臣良配。”
      皇帝没生气,只问她:“那你告诉朕,你心中的良配是何模样?只要你说得出来,朕翻遍天下儿郎也能给你找出来。”
      陈温玉并没有因为他这番豪言而动容,依旧神色淡淡,道:“听话乖巧一点的吧。”
      至于方才在竹亭里那句“家世简单”,不知怎么,她现在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当时她那句话,好像伤害到了那个孩子的心。她无意戳人伤口,只是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有些没有结果的事情,必须在它开始之前彻底结束。
      皇帝沉默片刻,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松了口:“那便再瞧瞧吧。”
      ///
      春宴结束后,宾客尽散,只有始终独成一体的萧以瑾川、郑二公子和王行止三人还等在原处。
      陈温玉送走了皇宫的人,从后门进了这仅剩三位宾客的席园,只是在见到王行止的时候愣了愣,意外道:“你不回家?”
      “我……”王行止看了眼等在席园门口的长阳侯府侍从,有些害怕,故作镇定地说:“我是想,当面感谢公主。”
      他既不愿开口,陈温玉也没法帮他太多,只是笑笑:“无事,只是一个大夫而已。”
      她又转向萧以瑾川和郑二公子,拱手施礼:“今日多谢二位赏脸前来,感激不尽。”
      郑二公子回礼:“公主言重了。”
      萧以瑾川倒是从始至终没看她一眼,只是在她说完后站起来,淡声道:“你的人情还完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带着侍卫走了。
      “还真的冷淡。”陈温玉吐槽了一句。
      郑二公子也紧接着离开了。
      王行止看着只剩自己和公主的席园,又看看门口侍从催促警告的眼神,心思快速思索着出了公主府门逃跑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但无论机会有多大,他都得试一试。
      /
      然而事实就是,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出一步。
      在他出了公主府门的那一刻,就被长阳侯府的人绑上了马车,堵住嘴蒙上头罩,一路押回了侯府。
      侯府等着他的,有他的父亲,嫡母,还有那位内侍官人。
      内侍官扯掉王行止的头罩,抬起他的脸,淡声道:“看来十九公子今天是注定要跟臣走了。不过为了避免再生事端,臣就借侯府贵地,先将人净身了。”
      他松开人,背过身,对身边的几个手持刑具的人说:“动手吧。”
      王行止挣扎起来,被人摁在了地上,衣裳都被扒了,眼见着那刑具就要落到身上了,一阵轻甲疾行的脚步声忽然闯了进来。
      穿着公主府府兵铠甲的将士将聚集在后院这处的人团团围住,露出身后疾行而来的杏果。
      杏果看了眼地上尚且完好无所的王行止,悬着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才开口道:“恭喜侯爷,我们公主选了侯爷的十九公子为驸马,如今亲自让我来将驸马全须全尾地带回去,侯爷可有什么话需要我向公主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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