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碎岁黏年

18、第 18 章

　　百汇庄院落内，数十各怀本事之人纷纷搁下筷子，起身退到两边。

　　余无忌瞳孔微颤，浑身一抖，木僵得难以动弹。他本是想借百汇庄之手，教训这两个让他不仅输了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脸面的女人。可万万没想到，竟会惊动良施朗这恐怖的家伙。

　　温华左腿向外去了半步，反手握住藏在袖间的匕首的刀柄。她自习武至今十载有余，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压迫。

　　良施朗春风满面地大踏步而来，靛青长袍，唇角上扬，一双眸子大而明媚，分明是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他压压手指：“大伙都别紧张，快快坐下。良某这些兄弟脾气是差了些，在下替他们向二位道个歉。”

　　他朝温华一揖，又道：“来者是客，无忌兄，劳烦再备一张桌子和酒菜。”

　　余无忌回以一个僵硬的笑容，分明怕得要死，还硬得装出一副与良施朗要好的模样，点头道：“好……好嘞。”

　　“小兄弟不用客气，这次你随意吃，没人会再与你置气了。”良施朗友善地拍拍乞丐满是污泥的肩膀，回头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余无忌，未唤他落座。

　　余无忌垂头上前去给几人倒酒，衣领被冷汗打湿一圈，瑟瑟不敢有所怠慢。四周几桌也没了先前热闹，都低头沉默进食，没有一道目光望向他们这边。

　　良施朗若无其事地举杯饮酒，待一杯酒下肚，问：“还不知二位突然造访，是为了何事？方才我那些朋友冒犯了二位，只要是在下能办成的，定然助之以作赔礼。”

　　温华：“你的这位友人送来封信引我入陷阱。事关朋友安危，遂来赴局一探，若她的确在你这里，让我带走。否则我保不齐会闹出什么动静。”

　　“就凭你们两个人，能闹得出什么动静？”余无忌不屑冷笑：“不过一个商女，死了又有谁在乎？”

　　温华从未因为哪个人呆傻而生过嘲笑之意，此刻却是没忍住：“少东家大可试试看。”

　　“无忌兄，这位娘子的朋友可在庄内？”良施朗轻磕杯座，闭目轻问。

　　余无忌忽然手软，险些将酒壶扔了，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施朗微笑道：“我知道了，去把人带来还给这位娘子。私仇私了，下次可不许再弄到庄子里来了。”

　　“这……”余无忌目光躲藏，紧咬着下唇，低着头，迟迟无所动作。

　　这行为任人都察觉的出其中端倪，温华心下一沉，顾不得太多大局，起身怒道：“你把人怎么了？”

　　乞丐吃饭的动作停下，油乎的手随意在身上蹭了几下，抬起头来盯着良施朗，倒是一点不怕把事闹大。

　　良施朗赶忙起身拦在温华与余无忌二人之间：“娘子不必如此动气，在下这就将娘子的朋友找来，保准完好无损。消气消气。”

　　余无忌逐渐从惶恐变得不解起来，他呆呆地抱着手中冰冷的酒壶，目光追随着良施朗带温华和那不知哪来的乞丐二人，向庄子深处走去。

　　那地方可是百汇庄机密，即便是他们这些内部人员也休想无令而入，那是要命的事情。他被允许借那处报私仇，多是良施朗看在他给庄子提供了不少资金的面子上。可既是答应了，为何如今却又要他仇不得报？

　　“小财童别难过，那家伙想法一日一个变的，你又不是不知。下次长点心眼，别他说什么都信。”紫衣刀客重重拍了两下余无忌的肩膀，顺手摸走了他手中的酒壶，对着壶嘴仰头喝着，回座又抓起一只鸡爪啃了起来。

　　“江哥，老大他真要带那娘们去地牢？那里面……”坐在紫衣刀客旁的一人皱眉问道。

　　紫衣刀客专注地抿着嘴中的鸡骨头，半天吐出一块剃得干净，找不出一点剩肉的趾骨。他不耐地“啧”了声：“小财童木头就罢了，你怎么也如此痴呆？这庄子都是他良施朗的，他就是带官府的人进去，咱也没法管。坐下好好吃，吃饱了就去干活，少问些没用的。”

　　提问那人立刻应声，连说了三个“是”，埋头苦吃起来。紫衣刀客仰头又吐出一块骨头，摸着下巴自说自话：“不过带女子安然进出那里，倒是头一次。真想看看那小娘子什么反应，可惜了。”

　　“阿嚏。”温华揉着鼻子，不安地走在良施朗和乞丐身后。她自诩胆大，从小到大除了输给同龄人外，从未觉得什么可怕。但这股莫名的阴森，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良施朗停在一幢低矮建筑门前，大门是一块平整厚重的坚石，只有正常男子三分之二高度，需要弯腰进出。整个房屋没有一扇透光的窗，恐怕其中空气也不充足。

　　温华下意识攥紧拳头。她不知道这个百汇庄究竟有什么秘密，可若是盛兰芝被关在这种地方，那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当真是可恶至极。

　　良施朗垂下的眸子一瞬抬起，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说道：“说来惭愧，我们做的是调教生意。这种不堪入目的地方，本是不该带娘子过来的。奈何在下也不认得您那位朋友，只能委屈娘子随在下去认上一认了。”

　　并未等温华答应，良施朗叫来两个守在此处的人搬开石门。光这动作，便足足花了一刻时，比之牢狱还要严密。

　　石门内是上锁的拦门，看守佝偻着将钥匙插进锁口，待三人进入将门再次锁起，却未将钥匙交给良施朗。

　　温华对此惊讶了一瞬，回神便被这屋内景象震慑。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被分隔关在各自屋内，跪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颅，唇角含笑，等待着来人的挑选。

　　调教生意，好一个调教生意，原说的是这等事。温华心中愤愤。

　　“你们做这种生意，费力不讨好，也赚不着几个钱。外面那一大群人，何以养活？”乞丐对此无甚惊异，倒像是见惯了的，颇有兴致地问道。

　　良施朗朝温华作了一揖，抿唇微笑道：“娘子便在此寻您的朋友吧。”随后看向乞丐，那神色分明是对他起了兴趣，回答道：“勾栏章台的生意活多利薄，我们自然是不做的。不过总有不缺银子的人需要帮忙，温饱倒都能满足。”

　　乞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跟着他们继续深入，只是等在门口。

　　温华从前并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存在这样的生意，但也无法从所知律法中找出此行业的违规之处，纵然是满心不适，也无甚立场去阻止。或许就算贵为天子的父皇，也并不知道这种营生的存在吧。

　　她耐着不忍和不甘，目光扫过一间又一间关着女子的简陋房间，确认着其中之人是否为盛兰芝，同时又想着，在这里和离开这里，究竟哪种处境会让她们感觉更好受一些？

　　盛兰芝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空气稀薄，光线氤氲的破房子里待了多久。她望着对面生了青苔的墙壁有些出神。恍惚间听到些不寻常的动静，有人停在了她那间房的门前。

　　“盛姐姐。”温华瞧见她衣衫齐整，坐着的姿势也大有放松之态，想来是没受什么委屈，心中大石才算是落了地。

　　盛兰芝站起身，颇有些羞愧地朝她行礼：“大恩未报，如今倒是又欠下一桩，实不知该如何偿还了。”

　　“朋友之间何谈亏欠？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离开。”

　　良施朗人很爽快，说要放人便一点不磨蹭，打开牢门将几人送了出去。离开潮湿沉闷的暗室，几人都不自觉地大口呼吸起来，尽管早已习惯此处环境的良施朗也并不例外。

　　他微皱眉头，驻足在门外安静了许久，左右亦无人上前打搅。待他眉头舒展，笑容再次展现于人前，一人熟练上前递上一块洁白手帕。

　　他擦了手，施施然拱手道：“因些误会致娘子遭了此罪，良某替兄弟向娘子赔罪了。还望看在改之未晚，能不计前嫌。”

　　盛兰芝冷淡地说：“此等祸端，倒是值得你对他称兄道弟。既是误会，便抓紧送我们离开，少说些假惺惺的无用之言。”

　　温华扯了下盛兰芝的袖口，手却被袖中那片温暖反握住。她呆滞地任其牵着，紧绷着的那根筋一瞬被软化，心绪也随之平静。

　　良施朗好脾气地受下盛兰芝的怒怼，甚至还亲自送三人离开百汇庄，目的显然是告诫自己那些手下，这几个人不可妄动。

　　余无忌这番作为，不思蜀，盛兰芝定然是不能再回去了。不管余无忌是否仍有加害之心，这等愁怨结下，又如何在他人地盘安睡？

　　温华把盛兰芝安置去林家，林盛材自然是乐意家中多添些人，多点热闹。熊小杰虽然在睡，但想必不会拒绝与他的大当家住在一处。

　　安排好盛兰芝的住处，温华不愿这个时辰打搅她休息，满腹疑问都憋在心里，嘱咐她早些睡下后，便要离开。

　　“方才事急，对殿下多有无礼，望能海涵。”

　　温华平静不多时的心猛得沉下去，她着急离开，为的就是能避开这句。又因为早有预料，失落也未持续太久。

　　她回身看，盛兰芝恭谨地弯着腰，微微垂着的头分明是臣下之姿。

　　她笑得勉强：“亦非男女有别，没大碍的。快些歇下吧，我就不多留了。”

　　合上房门离开，温华觉得自己如今的步态一定落魄极了，犹如一腔真情扑在一块冰凉的岩石之上。还以为来了青州，这里的人会有些不一样。

　　“她叫你殿下？你不会是……”黑暗中飘着一团漫不经心的声音。

　　墙头上蹲着的，分明是偌大一个人。

　　她却丝毫未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