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在带血的刀刃》她取

87、尘埃落定

　　始宁四年，武王带军长驱而入洛阳城，四月初五，攻入皇宫，因早已安排有内外接应，此番格外顺利。

　　这日桃花如落雪，恰若那年在洛时。

　　春风在傍晚时分冷了下来，吹拂着高泠的白色衣袂，灌入了冷寒。天将黑未黑之际，高泠带军策马至政元殿，在那层层玉阶下，早已被擒的皇帝高吉让人压着跪在了高泠的马下。

　　马背上的高泠垂眼瞧着跪在他腿下的高吉，唇角勾着难以言说的淡笑，他抽出腰见佩剑，直指曾夺他妻儿的这个男人，想封其喉又觉难消心头之恨，犹豫时，却见这人脸上毫无恐惧之色，痴笑着挥舞双手的高吉，像极了高兴雀跃时的阿满。

　　一侍卫跪地向高泠汇报：“殿下，皇帝他听说您攻进城的消息，跌下了台阶，像是被摔傻了。”

　　“这样啊，傻了。”高泠说着，忽然攒眉挥袖，寒光一闪，扬剑划开了高吉的脸。

　　血水顺着面颊往下流，直到那血流入他的脖颈，高吉才捂脸惴悚，大哭起来，“血，血……”叫后用血手去抓高泠的白色衣袍。

　　装傻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高泠，如果高吉不装傻，高泠或许还会对他心软些。此时高泠翻身下马，狠狠踹了他一脚，高吉后背着地被踢出老远，众人看着这场面，面面相觑，只见素来沉稳的武王弯腰抓住废帝的衣领，将他拖拽到殿内。

　　沉重的殿门被重重地关了起来。

　　一柱香后，高泠紧握着流血的双拳走了出来，被溅满血星子白袍宽袖于晚风中飘动。

　　他对守门的侍卫说：“找人给他治伤，本王要活的。”

　　而后，他同各朝臣商量登基事宜，夜深方散，高泠匆匆赶往凤阳宫去见妻儿，宫人跪地迎新皇归来，有一太监弯腰垂首为高泠拉开了殿门。

　　他淡笑而入，目光寻向妻子，见她正坐在榻上为孩子缝制小衣服，姜芸近来喜欢上了做衣服，每做成一件儿，都特别有成就感。

　　因孕育孩子而日益丰润的身子有着不一样的韵味，烛火摇曳着她透亮的面庞，妙人的线条动了动，高泠见妻子抬颌笑迎着，“回来了。”

　　这温柔的笑容把高泠的心给酥化了，他走过去将妻子裹在宽袖中，正要垂头吻她与她亲近，却见儿子依偎在妻子被窝儿里睡得正香，“阿满怎么睡这儿了？”

　　姜芸收起了手边儿的针线和丈夫说话，瞧见了丈夫双手缠着纱布，“怎么了这是？”她握住高泠的手问。

　　“没事儿，磕到了。”

　　姜芸有些不信，“怎么磕的呀？”姜芸捎带着手解开了纱布，看到关节处皮肉蹭掉了好多处皮，“你这不像磕的，又瞒着我，到底怎么弄的？很疼吧。”

　　“我打了高吉，仍觉得不解气，日后我天天揍他。”高泠本想岔开话，但想了想，如实说了，一来因此前答应过姜芸，遇到事不能瞒着她，二来若他不说，只会让她更担心。

　　“傻瓜……”姜芸捧着高泠被打破的双手，又轻轻为他缠上纱布，“你这样打你多疼啊，不许这样了，我都要疼死了。”

　　“我错了芸芸……”高泠紧紧地裹姜芸入怀，“我还未想好如何惩治他，只觉零刀碎剐也不解恨。”他说着，像是怕妻子腹中的孩儿听话般，特意压低了声音，又把盖在姜芸身上的衾被往上拉。

　　“慢慢来。”姜芸说，“等你得空了，帮我看看这几日我写的史稿。”

　　“好，明日就看，其实你写的东西我一个字都不用改，回头等你写成了，我就让人拿去版刻。”

　　两人静静地依了会儿，高泠感受到了妻子心底的悲凉，难受之余，不想再让她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儿。

　　“我把阿满抱到别的屋儿去吧，今晚我俩好好亲近亲近。”

　　“别了，明儿醒了看到在别的地方，这孩子该生气了。这是因为换了个新地方，阿满害怕，闹着要和我们睡，还说了，等你回来要把他叫醒，每次他睡着你才回来，他没醒你就走了，儿子好几天没见你了哟，想你的很。”

　　“现在安定下来了，明日我陪你们娘俩吃饭。”揉了揉妻子忽然开始胎动的孕肚，笑说，“女儿动了诶，小宝，爹爹说错了，陪你们娘仨儿。”

　　姜芸靠在他怀里，说：“你总在阿满跟前儿说是个妹妹，孩子可信了，万一生出来是个男孩儿呢，届时该觉着你骗他了。”

　　“一定是个女儿呢，怀上她的时候可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的，我算的准没错儿。”

　　“其实我也感觉是个女儿呢，真的，能感觉出来，和怀阿满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小拳头柔柔的，你到底是怎么算的啊，我真好奇。”

　　“秘密，不告诉你。”他抱着姜芸缠了起来，姜芸身子发软直往下滑，挤醒了熟睡的阿满，俩人立时分了开，姜芸脸通红地扭到了一边儿。

　　阿满揉着眼睛问：“爹爹，您和娘亲在做什么呢？”

　　“噢，爹爹把你吵醒了啊，你娘腰疼，爹爹给你娘揉揉腰。”他捏了捏儿子的小脸，“睡吧，乖。”

　　阿满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隔着衾被，从姜芸腿上爬到高泠的怀里，小阿满仍喜欢被人抱着，但因爹爹跟他说，娘亲肚子里面有小妹妹不能使力，阿满便记住了不让娘亲抱，于是这会儿见了爹爹，着急忙慌地往爹爹怀里钻，“爹爹，爹爹，您好几天没跟阿满玩了，阿满还想骑大马！”

　　这段日子高泠带着队伍在前面，刘慎赶着车马带着姜芸他们在后面，而高泠呢，时常把阿满带到前面和他一起骑马，原以为小孩子会觉得颠簸，没成想小阿满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高泠握住阿满的小细腿儿用手掌比了比，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笑着跟姜芸说：“我瞧着咱们阿满能学骑马了，这两日我让寻匹小良驹，给阿满骑。”

　　阿满转着圆溜溜的眼睛，抢着说：“可是阿满不会！要怎么骑呢？”

　　“小傻瓜，”高泠刮了刮阿满的小鼻子，笑说，“爹爹教你，你娘亲就是爹爹教会的。”

　　“娘亲也会骑马！好耶！”阿满说着扭着小身子看姜芸，“娘亲，您的脸怎么这么红啊？”

　　“有嘛？”姜芸用两手背夹着自己滚烫的脸，凉丝丝的很舒服，“好了阿满，你爹爹累一天了，别闹你爹爹了，睡觉了来。”

　　阿满钻进高泠的怀里，撅着嘴跟姜芸说：“我要让爹爹抱着睡。”说罢，睁着大眼睛望向高泠，“爹爹，您给阿满唱歌，哄阿满睡觉。”

　　“好，爹爹抱着阿满。”高泠裹住阿满的小身子，唱着催眠曲摇晃着轻拍他，很快，阿满又睡着了。

　　高泠把阿满轻轻地放进被窝里，准备去洗洗也睡了，这时姜芸忽然喊住他，“林中，我想去看看高吉。”

　　“芸芸。”高泠走回去坐在她身边儿，从后环着她的腰，“我不想你再见他。”

　　“我想去看看他。”
　　“你别去了，睡吧，怎么，你心软了？”
　　姜芸摇摇头，“我想见他。”
　　“我可不想让你再见到他，你怀着孩子呢，万一他没轻没重地伤了你。”
　　“有你保护我呢，你让我去吧，你若不让我去看，我这几天都睡不好。”
　　“他又疯了。”
　　“你信？”
　　“我若是信他疯了，那我才是个疯子。”
　　“让我去看看吧，我应该能看出来的。”

　　高泠无奈妥协了，扶着姜芸下榻，帮她穿戴好后，带她去见高吉。

　　刚踏入幽禁高吉的金殿，就听到殿内的嘻哈起哄的声音，有守卫见武王来了忙引着他们往里走，恰巧见到高吉从太监□□下钻出来的一幕。

　　高泠下意识地垂头看身侧的妻子，抬手抚平了她嘴角的冷笑，顺着姜芸淡漠的眸光看向在地上爬的高吉。

　　这时高吉抬眉间瞧见二人鞋履，头颅缓缓上升，目光渐渐逐渐聚焦到了姜芸的身姿上，鼻青脸肿里的痴笑凝固后一点点褪去。

　　时隔一年，他又见到了她，这个他爱而不得的女人。

　　怀孕的姜芸让高吉产生了幻觉，好似那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他有对恩爱缠绵的父母，他生来被爱包围，他无需装疯卖傻战战兢兢来存活，可他不是，高吉这一生都在渴望被至死不渝地爱，从生至死，都在渴望被爱。

　　最后一瞥，望向姜芸那张红润的脸，好似穿过时光去望自己的母亲。

　　高泠顺着他的目光缓缓看向身边的妻子，见姜芸再度扬起凉飕飕的笑意，这一刻高泠知道了，不是姜芸想见高吉，而是姜芸想让高吉见到她，“走吧。”高泠扶着姜芸的肩，转身间，用宽袖将其从后裹住。

　　“保护陛下——”

　　此声未落，太监侍卫纷纷上前，高泠回身时，高吉已被人团团围住，且手里拿着一把剑，那还是方才他在侍卫垂头恭送皇帝，趁其不备拔出来的。

　　高泠把姜芸挡在身后，挺了挺本就笔直的脊梁，以君临天下之姿，凝视着高吉。

　　高吉抽剑出鞘，四肢化作蝶翅，轻盈地舞起剑来，唇动轻声哼唱，“未见佳人，我心惙惙，既见佳人，我心凄灼……”

　　只有姜芸听得，那是《双雁》的曲调。

　　众人提高警惕了随之乱动，像是群魔在乱舞。

　　歌罢，柔剑绕过脖颈，高吉欲自刎于包围之中。

　　高泠发出暗器打在他手背上，长剑掉落，“想死，没那么容易。”

　　侍卫们押着高吉将其绑了起来。

　　“不许他自尽，留活口！”说完高泠扶揽过姜芸的腰走了出去。

　　走至殿外，夜微凉，扑簌的风撩起姜芸鬓边的发丝，扬入高泠的心尖，他停了脚，把妻子裹在怀里，柔声询问：“方才有没有吓到？”

　　姜芸贴着她的胸膛，摇了摇头。

　　高泠轻抚着姜芸的腰枝儿，柔声说：“高吉交给我，此事你别操心，从今以后，此人再与你无关。”

　　她依在他胸脯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要亲手杀了他。”

　　“芸芸。”

　　接着是一阵静默。

　　“亲自做，依旧难消心头恨，你手上沾了血，时间久了，会害怕的，交给我吧。”

　　“赐他死吧。”

　　“好。”高泠抚着她柔滑的发，心疼着说。

　　“我不想住在凤阳殿。”

　　他往后移了半步，勾头细细瞧她，捏了捏她苦涩的脸儿，“是我没考虑周全，这宫里你想住在哪，我就陪你住在哪。”

　　“住在政元殿好了，离你近。”

　　“政元殿？你住在那我也是高兴的，可是，政元殿住人的地方太小了，不舒服的。”

　　“再小也没有我们在外面住的小啊，我不挑。”

　　“那还有孩子们呢……这样，我让人先安排你们住在那，等等，让人在后面扩个院子，小宝长大点儿了能跑着玩。”

　　他说着扶姜芸上了鸾驾，带她在政元殿住了下来，虽然这整座城都是姜芸的阴影，高泠也知道姜芸想回建康去，可洛阳此地农业发达，紧邻最大的粮仓，又因其地理位置优越，向西可入函谷关，东面是最大的平原，向北可制外敌，向南又能越水顺江而下，最宜做都城。

　　姜芸也深知洛阳做都城的意义，故而对回建康并没有很大执念，虽然她确实很想回到那个她自幼生活的家乡。

　　“等阿满接我班了，我就带你回去。”高泠总是笑着对姜芸这样说。

　　姜芸也总是笑看着这只林中野鹤，知道他一直在盼着退休。

　　次日高泠下朝来，带来了李源钧，他本是留下来找高泠商量别的事儿，但因后殿姜芸差了小丫头请皇帝回去用早膳，于是高泠便把他也带去了。

　　此时姜芸正跽坐在案边等高泠，瞧见了同他来的李源钧，她抬手要身边儿的丫头扶着就要站起来。

　　“芸芸你身子不方便，别动了。”高泠说着，示意李源钧坐下，“你若饿了，随便吃些。”

　　姜芸见李源钧瘦了不少，去大槊近一载，他被关在大槊狱中吃了不少苦头，听高泠说有些北定使臣因受不住威逼利诱投了大槊王，像赵旦这样坚持到最后了，少之又少。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谈事情了，你们边吃边聊，我到别的地方去。”

　　高泠坐在她身边，笑说：“我们谈的事情你有啥不能听的，你坐着吃饭。”

　　李源钧看着高泠为姜芸夹菜盛汤，眸底蒙上了一层水雾，“其实是我的私事，我想引退了，带婉儿和孩子去江南，这是我答应过她的，她喜欢那边。”

　　高泠听罢放下银箸，直直地看着他，良久才问，“不回来了？”

　　李源钧摇了摇头，“不想回了。”

　　这是姜芸也抬了头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你们都别劝我，我都想通了，在这里，论文论武，我都帮不上你，我想去做我的事……臣恳求陛下，放臣走。”

　　高泠暗暗深吸着气，姜芸瞧着僵持着的二人，亦不知如何打破冰点。

　　“爹爹——”这时内侍带着阿满来了，小阿满尚未进门，脆响的喊声便先窜了进来，他跑进殿，并未瞧左右，见了爹娘，便一下子扑到了高泠的怀里，昂着小脑袋，问他，“阿满醒来都见不到，爹爹和娘亲，你们怎么，不叫醒阿满，带阿满一起过来。”

　　高泠挤了挤儿子的粉嘟嘟的脸儿，说：“爹娘见阿满睡得香甜，舍不得叫阿满醒。”

　　“阿满，你瞧瞧，谁来了啊？”姜芸示意阿满往后瞧。

　　阿满扭头瞧见了李源钧，眨眨眼睛，阿满这段日子断断续续和李源钧见过几面，眼熟，过了好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咧开嘴一笑，喊了声，“李舅舅。”

　　李源钧眼底的悲凉化开了，他唤阿满到自己身边来，抱了阿满一会儿，用唇下的胡渣蹭了下阿满的肉脸儿，对他说：“李舅舅要走了，阿满，你乖乖长大。”

　　阿满转动着闪亮的眼睛，“舅舅，你要哭了吗？”

　　李源钧笑回：“没有，舅舅才不会哭呢。”说罢，他又对姜芸说，“你哥哥还在我家，要同我一起去吗？”

　　姜芸眸中潋滟出水光，她看向高泠，高泠紧忙回说：“待会儿我陪你去。”

　　高泠又对李源钧说：“朕同意你引退，但有一事我还需你帮我做，此事除了你，我放心不下旁的人做。”

　　“何事？”
　　“带人去荆州把姜家的两个孩子接来。”

　　李源钧点了点头，说：“好，那两个孩子在你们身边长大，是再好不过的。”

　　李源钧走时，对高泠和姜芸说，要在家中备酒，唤上刘慎和赵旦，一同小聚，还叮嘱一定要带上小阿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