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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缘起缘落 ...

  •   春风起,吹散一树桃花,穿一身白袍的赵旦步入庭院时,正瞧见姜垣站在粉雨里,微仰着头似是在感受花瓣飘落,他记得姜垣曾说,万物有灵,花落时有心碎的声音。

      赵旦看痴了,许久不曾如此静静地看姜垣,姜垣之美与陈焘之美不同,姜垣的超然与洒脱,比陈焘多了几分柔和,一晃多年,忽觉,姜垣比起以前,又多了几分沧桑。

      自己如何沧桑憔悴他都不甚在意,却唯独不忍瞧见姜垣沧桑,此刻他忍着心头的疼楚,故作轻松地扬声问:“这里多了如此多花草,都是你种的吧?”

      沉浸在花瓣飘落声中的姜垣,被赵旦的声音惊到了,虽面色无改,可怔的时间有些长,过了会儿,他扬着盲杖,指着院中的花草树木,一一告诉他,哪些是他种的,哪些是请别人帮忙种的。

      赵旦耐心听着,顺着他盲杖所指的方向,细细看遍这院中之景,比起此前的荒芜凄凉,多了些宛若诗词的意境。

      姜垣讲完了花草,沉默了会儿,而后淡笑着说:“活着回来就好。”

      赵旦也笑了,松懈下全身的沉重,轻松作答:“是不是以为我会死在那?”

      “有段时间,确实那么以为。”

      “如果我死了,你会如何做?”

      “去给你收尸,带你回家。”

      “你可是个瞎子,要去那,需要翻过山,蹚过河,穿过大漠,就算是到了那,你又如何找得到我。”

      “本就不是为了找到,而是为了死在找你的路上。”

      赵旦捂着脸压住眼皮,须臾,抿去指尖的湿腻,说:“跟我回家吧,我那里不及这里大,但住我们两人,足够了。”

      没有犹豫,姜垣回他,“好啊。”

      话音落,李源钧骑马归家,跑入庭院来,他得了皇帝同意他致仕的令,心中正欢喜,见到赵旦和姜垣距离八丈远站着,并未在意,忙说:“今日我自由了,我要带婉儿去江南了!”

      正高兴的赵旦也替他高兴,问:“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我要出发去荆州一趟,先把姜垣的女儿和弟弟接来。”又走到姜垣身边,说,“很快,你就能和你女儿团聚了,我姐一定高兴,对了,待会皇帝和皇后会来,我需要准备准备酒菜,我们几个要好好喝一顿,我还得再去备些小阿满喜欢的零食。”说着又走向赵旦,“你去把刘慎和言姑姑接来,快去快去!今日我们要好好聚聚!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就当是为我践行了!”

      “哦,好。”赵旦应着,见李源钧朝姜垣喊,“我和赵守初一起去,你在家等着,待会你妹妹就来了,她急着要见你。”

      赵旦随李源钧匆匆往外走,姜垣也拄着盲杖一步步跟着走,待他走至府门外,赵旦和李源钧已骑上了马,而姜垣穿过门廊,至阶下,这是他这两年来第一次出李府之门,沿着墙根摸索,送了两步。

      赵旦于马上回首,瞧见攀援越墙而出的紫葳在姜垣肩头摇曳,鲜黄花影散出的浓香飘入赵旦的嗅觉里,他笑而向姜垣摆手,“你回去吧,我待会就回来。”说罢,策马往刘慎家去。

      姜垣唇角含笑,听马蹄声渐远,缓步往回走,可此刻他心里也高兴,并不打算回府去,想在门廊下等等,等他妹妹姜芸来,细细算来,他们兄妹二人已有五六载未曾相见了,他心中思量,待她小妹妹下了马车,一定要好好抱抱她。

      拂面的春风送来了暖意,也送来了一女人柔柔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很远,又极低极细,可眼盲的姜垣,听力却极其敏锐,也正因此,她听得清清楚楚。

      “悔儿,你瞧见了吧,方才那个穿白色衣袍的人,是你爹爹,你见过了,我们回家了。”

      嗒嗒嗒嗒嗒

      姜垣拄着盲杖敲戳着石阶,他慌乱着走至阶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喊了一声,“习桑!”

      习桑在姜家住过一段时间,当时姜垣也在家住,他记得她的声音,绝不会认错,正欲再喊一声时,侧耳听见,一双小脚咚咚咚地跑过来。

      “爹爹!”姜垣的腿被抱住了,被一只仅仅到他膝盖的小朋友紧紧抱了住,姜垣想起习桑方才的话,想起自己穿的也是素白的衣袍。

      正想着,膝下的小男孩又脆生生叫了一声,“爹爹。”而后小胳膊抱得更紧了,他感受到小朋友的脸紧紧地贴着他,软软热热的,“悔儿想爹爹,爹爹抱抱,爹爹抱抱!晦儿想要爹爹抱!”

      他听着,正欲俯身,只听见小男孩“啊”的一声,嘴里一直重复说着“不要……”

      他能感觉到有人在拉拽着小男孩儿走,小男孩的小手紧紧地拉扯着他的衣袍。

      “习桑。”姜垣摸索着往下抓到习桑的细腕,“是你吧。”

      习桑仍不说话,用力想拽走小男孩,这时小男孩带着哭腔喊:“娘,晦儿想要爹爹。”

      习桑听着,也抽泣起来,可仍未放弃要走的念头。

      “这是不是赵旦的?”姜垣沉声问她。

      “不是。”习桑终于说话了,声音轻颤,像花瓣落在肩头,飘飘悠悠。

      姜垣知她在说假话,于是质问:“那是谁的?你刚刚跟晦儿说他爹爹是谁?赵旦是因为不知道有这孩子,如果知道他绝不会不管的,你别走,待会他就回来了,今日所有人都回来,姜芸、高泠、言姑姑、刘慎,还有李源钧,我们都会为你做主,你别怕。”

      习桑崩溃了,哭说:“那又如何!他不喜欢我,我不会待在他身边的,我也不能把晦儿留在这儿,晦儿是我的命,你别跟他说,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能自己把孩子养大。”

      姜垣一时未说话,可抓着习桑腕子的手却是因用力而暴起了青筋。

      同时,习桑的手也逐渐因血液不通而开始发白,习桑见姜垣仍不肯放她走,于是跪地求道:“退之哥,我求你了,我对不起他,我没脸见他了,我求求你,放我们走吧。晦儿想见爹爹,我知道他带兵去了大槊,起初以为他死了,后来听说他还会活着,我高兴,知道他一定会活着回到洛阳,就想带晦儿远远看一眼,如今我心愿了了,我们得走了。”说着,又对小男孩说,“晦儿,你替娘求求舅舅,让舅舅放我们走。”

      “娘,他穿白衣袍,他是爹爹。”他仰着哭脸,拉拽姜垣握着盲杖的手,“爹爹,你别不要晦儿,晦儿会乖的,不惹爹爹生气。”

      姜垣松了盲杖,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又捏了捏他湿湿的小脸儿,为他擦了眼角噙着的泪珠,问习桑,“你们住在哪?”

      习桑哽咽道:“我们住在山里,很远。”

      “此前你同姜芸在一起住的那个地方?”

      “嗯。”

      瞬间都沉默了,习桑仍跪着,姜垣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从几条街外传来了銮铃声,那种响声是皇宫里的銮驾所特有的。

      习桑极度无措,她此生之愿,一是将孩子平平安安养大,二便是再不见赵旦,她继续求说:“退之哥,你再不让我走,就来不及了,求你了,让我们走吧,求求你,求求你。”说着,她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乞求姜垣满足她的心愿。

      姜垣未理她,仍紧紧抓着她的腕,习桑见此,再也不求了,她啜泣的声音越来越来大,直至放声哭了出来,小男孩看到娘亲哭,也跟着大哭。

      **

      几条街外,从皇宫而来的车驾不疾不徐地行驶在铜驼大街上,车内设团锦软床,高泠圈着姜芸的腰,一齐笑看着坐在云毯子上摆弄樗蒲的阿满,阿满抬头痴痴一笑,自顾自玩起来。

      高泠抚着妻子的孕肚,柔声说:“再过段时间,一群小宝贝围着我们,可是要热闹了。”

      “怕到时他们玩起来不带我们呢。”

      “那也好,我带你玩儿。”

      有两片桃花瓣从扬起的帘幕缝隙飘了进来,姜芸瞧见了,从那车里往外看。

      “又是一年桃花雨呀。”她收回目光,欲看身边的男人,却正对上他晶莹深邃的双眼,一时心又砰砰乱跳起来。

      高泠落唇吻在姜芸的额尖,欲说那年粉雨下沉重的错过与别离,可想了想,轻松笑说:“那年桃花雨,阿满与我都不在你身旁,现在不一样了,往后岁岁春有桃花,你年年四季有我。”

      姜芸含笑不言,与他十指相扣,垂眸隐起泪光,高泠看着,落唇相吻,一时间,天地之内,唯剩两人,从额尖到蜜畔,从南北至中原,只盼从此以往,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与他,与她,共度春秋万世。

      恰巧,阿满抬头瞧见了,撅着小嘴挤到母亲怀抱和父亲臂膀之间,转动着小脑袋,昂着头左看右看,眨巴眨巴眼睛,见爹娘不理他,嘟嘴道:“阿满也要亲亲。”

      高泠仍吻着,腾出一只手,捂住了阿满的眼睛。

      而李府门前,比阿满小几个月的小男孩仍在哭,单薄的小身子因哭泣颤抖不止,可小手却是一直攥着姜垣的宽袖。

      “好了。”姜垣缓声说完,松开了习桑的腕,而后双手抱起小男孩瘦瘦的身子,鼻尖一酸,对他笑说,“走吧,爹爹带晦儿回家。”

      小男孩儿止了哭,习桑站起来,喘息间,习桑问:“你……”

      “你说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男孩安安稳稳地趴在姜垣怀里,时不时喊他“爹爹”,声音清脆比远处的銮铃还要好听。

      姜垣抱着他这就要往前走去,习桑有些无措,但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再让旁的人瞧见自己,于是忙扶着姜垣的胳膊,为他带路。

      这日姜芸没有见到哥哥,姜垣消失了,无影无踪,李源钧也未能如愿再至江南,在西巷街的糕点摊子前,李源钧被人用乱刀砍死,后来经调查,是前太子妃为夫报仇所为,官差到时,太子妃已自裁而亡,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孩童。

      刘慎收养了那个遗孤,不久后,姜芸平安诞下了七斤四两的女婴,取名阿宝。

      眉像他,眼像她。

      在余生里,他与她时常会无意间想起旧事,一地怅然,温温的幸福里有着苦苦的疼涩,过去种种令他们当下更易满足与快乐,高泠说人生难得完满,千难万难,他有她便已知足,因而时之越久,爱之越甚。

      永兴十六年隆冬,《东观定记》终稿,太史令赵旦驱车带书载酒远赴故地,于梅山脚下栽地而亡,躯体一夜间被野狗撕咬成靡,恰逢一白衣少年下山路过,捡其尸骨血肉埋葬于梅下,又拾得残缺书稿,认出乃是官方修著史稿,上呈皇帝。

      皇帝威仪高坐天子之堂,见少年样貌,乃大惊,连下三阶细看,问起姓名,答曰姓赵名悔,问其父亲,答曰家父隐居山林不便说明,问起母亲,答曰家慈姓常名川,问其可愿入仕为官,答曰愿。皇帝乃于当日殿试其文采武力,留其重用,拜东宫太傅。

      阿满加冠之后,从父辈手里接过了一个花团锦簇的王朝,高泠以太上皇之名逐渐退出朝堂。

      永兴十八年,正值梅山花繁之际,这位站成永恒的山灵再次迎来故人,一男一女步履缓慢,相互扶持,一步步走入梅山深处。

      (全文完)
      谨以此书,献给同频共振过的我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缘起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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