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抱抱你》田硕

6、过年

　　小杰在爷爷的书架上找到了两本带历史故事、神话传说的白话《三字经》、《千字文》。学校的国文课也背过一部分，做国学启蒙，这两本更全一些，更重要的是，每两句话后，都附带有白话解释和许多典故故事，完全可以当做故事书来看。

　　小杰盘腿坐在书架旁的椅子上，自在地沉浸在这些没看过的新鲜故事里。

　　“姐姐，我背这些时你给我讲的解释和故事都是从这里来的吗？”

　　林杰站在书架前，回头回答她：“没错，这些给孩子启蒙的国学书虽然精心编写，朗朗上口，算是好背的，但我一向最不喜欢不明白意思就让小孩死记硬背，白白破坏了看书的兴趣。”

　　她抚过架上一排老书的书脊：“你的书本上也有注释和翻译，只是太简略，我就扩展着讲些典故故事，方便你理解。”

　　架子上的书大都是爷爷的，许多都有年头了，新一些的也是叔叔之前的。在家里爷爷最常看书，老爷子总是闷头不说话，家里的事从来不插手，只自己拿着本书来翻。

　　李家别的不说，文风是一直很昌盛的，连续三代都是会读书的，再加上家中没有大的矛盾，兄弟姐妹又和睦孝顺，李家重视教育，家风优良，家族竟是有一代代慢慢兴盛之势。而会读书这一点在林杰身上格外突出。

　　“所谓‘会读书’不是冥冥之中的命，而是你要主动去追求的能力。有些东西就在那里放着，能不能变成你的，就看你自己了。”

　　对女人来说，“继承”从来都是一个主动的词。她们从来不可能像家里的男孩一样，被整个家族追着喂饭，所以她们更要把能得到的食物一口一口吃下肚，才能填饱饥饿。

　　架上许多本书都是眼熟的，比如她手边的这本通俗白话版的《中华历史》，是她再大几岁后看的，也是她看的第一本历史书，按着朝代顺序罗列了历史上的大事，她也是当做故事看的。后来历史类的书一直是她兴趣所在，不能说没有一点这个书架启蒙的功劳。

　　这里严肃的书居多，但也有些演义小说，白话文之类的。林杰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爷爷的书架这个宝藏了，估摸比现在的小杰大一两岁？那时也是在正院吃完饭，独自无聊闲逛时才开始翻书架上的书。后来，这间屋子就成了每次来正院时她的独立小空间，常常在这闲坐。

　　日头西斜，霞光溢满天空，绚丽灿烂。小杰合上书，拿着走出房门，去问爷爷奶奶借这两本书，想拿回家去。

　　奶奶自然很高兴地同意了，自家孩子学习好，有出息，是她最骄傲的事。父亲早就把她考试拿第一的事说给老人了，这让她对小杰很是满意。

　　快要过年了，忙年忙年，过年家里有许多事要安排，从除夕到初六商店不开门，母亲常常要出门采买年货，在这些家事上，母亲一向妥帖周到，这几年，奶奶也越来越倚重母亲，所以常常和母亲商量安排。

　　李家从两个儿子成婚后就是半分家的状态，院子虽然是连在一起的，但都是各家过各家的，兄弟两个都没离开老宅，早就商量好了这样便于照顾父母。

　　父亲更是极有身为长子的自觉，每周都会带母亲和小杰去正院吃顿饭——当然，饭还是母亲做的。

　　这天，母亲带着她出门买东西，乐泉街临近附近最大的一个村，逢三有集，卖菜、卖肉、卖水果、卖小吃，摊贩一个挨一个，热闹得很。母亲之前也常带她来赶集，这次是要多买些菜，还要连着爷爷奶奶的一份。

　　买菜还不能一次买全，有的耐储存，有的放久不新鲜，还有过年好几顿的饺子馅，虽然越接近除夕菜价越高，但也要年前一两天再买才行。

　　集上人挤人，叫卖声不绝于耳，母亲紧紧拉着小杰，后面跟着拿着大菜篮的女佣。

　　正在低头挑菜的时候，小杰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是同班的钟路康和他娘，母亲也看到了他们母子，笑着打招呼。两个人在家长会开放日上见过，彼此印象都不错。钟路康在班里虽不像小杰这么拔尖，但也是很优秀的学生，他娘也是认真培养孩子的家长。

　　母亲虽然没有读几年书，但在外友善又得体，外人谁不在心里有个好评价，愿意相交。

　　两位家长开始寒暄，小杰也和钟路康打了个招呼，在外面遇见和学校里不同，又跟着大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大人们又正聊的投契，干站着实在有点尴尬。好在小杰是个从小不怕生的孩子，在她这样天真外向的年纪，社交上一向是敢于主动的。

　　“你家也在这附近吗？”

　　小男孩点点头：“就在那边的西峰街。”

　　西峰街离小杰家比赶集的乐泉街还要再远一点点。不过小杰只记得那边有许多商铺。

　　“那边好多买东西的，也有房子吗？”

　　“有的，有条胡同走进去就是很多人家，我家就在那。”

　　话题一打开，两个小孩就能自然地聊起来了。小杰一向只和女孩子玩的，但和男孩子在一起也丝毫不怵，很快掌握了聊天的主动权，带着他一起笑起来。

　　很快到了过年，这些天母亲忙里忙外，打扫卫生、收拾屋子，买各种新东西，还常常和父亲一起往正院跑，帮着奶奶一起收拾。今天就是除夕了，更是不能闲着。

　　这天一早，母亲和父亲就带着人忙了起来，母亲指挥着佣人做这几天打扫的收尾，父亲则在屋里准备写新的对联。

　　看到小杰在屋里左看看、右逛逛，父亲就叫她：“小杰，过来和爹爹一起贴对联。”

　　小孩跟着他进了书房，父亲铺好红纸，对一旁歪着头看的小杰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接着饱蘸浓墨，提笔酝酿一会后，用心落笔，笔走龙蛇。

　　这个时候，林杰出现了。从此前许多次的入梦来看，林杰出现的时间不定，但总是会出现在小杰附近。从她认识小杰到现在，梦里的时间也有一年多了，还是第一次遇到她与父亲单独相处。

　　父亲此时还很年轻，提笔写字的样子很有味道，至少在小杰看来，那支大号的毛笔在纸上挥洒的节律是很吸引人的。那笔最后一提收尾，父亲满意的端详了一会，放在一边，拿起那张方形的红纸，摆正，重新润了润笔，凝神聚气，一个“福”字一气呵成。

　　小孩很给面子地“哇”一声，凑过去仔细看。

　　“先不要动，”父亲对跃跃欲试的小杰说道，“等墨干了再贴。”

　　今天过年，父亲心情很好，这样闲暇的时间，他偶尔也是愿意带着孩子一起玩的。看着小杰小心翼翼地在扶在桌边轻轻吹纸上的墨迹，他指挥小孩道：“你去找你娘，要贴春联的浆糊，一会你来帮爹爹贴。”

　　小杰出去的时候看到林杰，冲她露出笑颜，跑出去找母亲了，而林杰还站在原地，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了年轻的父亲，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要说林杰没碰到过父亲那是假的，只是，她总是忽略掉他。当年她不告而别，父亲丧妻后又失去女儿，大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平心而论，他们父女之间没什么龃龉，照外人的眼光来看，他还是个不错的父亲。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虽然一辈子没什么大的成就，但也勤恳工作养家，对小杰的成绩也上心，小杰后来升学的一应事都是他办的。

　　但林杰就是不能不怨他，她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地置身事外，对母亲的苦楚这样置若罔闻，甚至视为是应该的，母亲付出了一辈子，他却从未有理解和感激。

　　说来也有趣，世人对丈夫这一角色的好品质常常是以“不”字开头的，一个男人不吃喝嫖赌，不败家，不打骂妻子孩子，就可称作好男人了。父亲就这样轻易地被人赞“好男人”，“好父亲”，轻易地令人发笑。

　　她读初中后，母亲就常常生病，再宽厚的人心里也不会全无怨怼。有次她带朋友回家玩，母亲和她说话，朋友聊起自己爹的秘方炒鸡，母亲有点试探又带点向往地问她“平时你爹还做饭呢？”

　　那一瞬间林杰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她打断了母亲的话，她知道母亲隐藏着又忍不住要问出来的情感，她实在听不下去母亲这样寻求安慰的话。

　　多年以后，林杰想明白了原因，人只能对自己负责，只能承担自己的人生，但几千年来无形的制度已经将她自立的权利剥离，逼迫她只能付出一切去依附他人，那么，与她有关的一切责任，也应该由他人承担，不是吗？

　　从父亲的视角，或许觉得他没做错什么，但作为已经享受了一切他人付出的既得利益者，母亲生命中的苦痛，实在不能说没有责任。

　　父亲曾年纪轻轻考中举人，少年时的光彩是他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但短短几年后，皇帝倒台，朝廷倾覆，功名成了一张废纸，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父亲不得不面对新世界。

　　同样，母亲跟着父亲，做了旧社会的贤惠媳妇，又在新世界看到了别人家可以爱护尊重妻子，别人家的丈夫也可以照顾家庭，这种不合时宜的痛苦也让母亲无从解脱。

　　不过，父亲尚且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母亲何曾有过选择的权利？

　　小杰很快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小罐浆糊，父亲仔细整理好刚才写的春联、福字，叠了两叠拿在手里，他中指前端有一个硬茧，那是常年执笔留下来的。

　　父女二人走出门去，寒冬腊月，家家都在忙过年的事，在这寒冷的空气中聚集了许多人气。

　　小杰拿着一个小笔刷，仔细地在春联背面的边角上涂上浆糊，递给父亲，然后看着高大的父亲举起红纸，帮他找好位置。

　　“这样正了吗？”

　　“再往上一点……好了好了。”

　　林杰站在两人身后，默默地看着。儿时的记忆，总是和母亲腻在一起，记忆是大片模糊的温馨，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时间少，这些少有的父女温情片段反而清晰。这样想着，她嘲讽地勾起嘴角。

　　春联贴好，小杰原地蹦跶了两下，过年期间没有下雪，地面像冰一样冷硬。两人掀起门帘进屋。

　　“小云，好了没有，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