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抱抱你》田硕

4、良姝

　　醒来后，林杰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无数的回忆在脑海中穿梭。

　　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玩的大段的时光，偶尔出现的父亲的教育，对大家族的不愿融入，亲戚们对堂哥熟稔而关切的态度，姑姑年节时带来的平分成两包的各色年货，入学后的每一任老师，学校里读的课文，期末的成绩单……

　　记忆冗杂而琐碎，不知人的记忆是有什么奇妙的机制，她甚至偶尔会极清晰地记下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她曾听一个外国绅士讲他们对人体的研究，听上去是很先进的，但好像也没有搞明白人的大脑、人的记忆。

　　见她许久没有出来，陈妈来敲了敲门：“林小姐，你还没起吗？”

　　林杰这才从天马行空的思绪中脱离，应了一声，捡了一件衣服穿上，出去洗漱吃早饭。

　　今天的早饭是面条，配上放了蘑菇丁、肉末和豆角末的卤子，咸鲜爽口，是陈妈常做的菜谱。趁面条还没坨掉，林杰赶紧挑一筷子放进嘴里，然后照例赞美了她的手艺。

　　其实林杰是会做饭的，从小母亲多少教过一点，后来在上京城漂泊，工作又不稳定，租房子已经是一大开销了，自己做饭是最省钱的。不过她可没有母亲那样勤快，不过填饱肚子罢了，真要一日三餐精心做，哪还有时间一边工作一边写东西呢？

　　陈妈中年守寡，有个儿子在乡下，她不愿和儿子一家一起住，更愿意自己来城里挣点钱。她本是南方人，早年跟着丈夫来到北方，所以南北的菜都会一些，人又能干，这几年下来林杰早已把她当半个长辈看

　　林杰边吃边想着这几天连续的两场梦，想着梦里的小杰。

　　她的筷子停在半空，突然问道：“陈妈，你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怎么样？”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

　　“小时候的自己……多傻啊，什么都不知道，也够讨人嫌的。”陈妈从碗里挑出一小粒豆角吃，“那时候的事都记不太清了，我小的时候，脑子可钝了，我娘就说我不聪明，乡下人也没有读书的，就自己瞎玩。”

　　说着说着她自己就笑了，“是真的钝，六七岁上，我天天和我娘睡一床，她怀孩子了我都不知道，等我反应过来，家里又多了个妹妹了。”

　　听她说这些过去的事，林杰想，可能大多数人都会嫌弃小时候的自己？什么都不懂，只会闹人，要占用大人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耐心，还会干出一些想起来就尴尬得不得了的事。

　　林杰又想起了自己，她大概是不能心安理得地嫌弃小时候的自己。

　　那个孩子，虽然还不懂大人的规则，不懂社会的险恶，也没有立身的本领，但她实在是一个聪慧又勇敢的孩子。

　　或许，林杰不禁抿唇笑了，每个孩子小时候都想过长大了一定不做不理解小孩的可恶大人，但长大后，却又成了这样的大人。

　　吃过早饭，林杰难得穿的正式了些，一身西式套装，戴上绒面丝带装饰的圆顶帽，又在衣襟前别了一枚茎叶形的金色胸针，这是西方工作女性喜爱的服饰，拎着一个大一点的手袋出门了。

　　上京城正是热闹的时候，走出胡同一拐就是街市，路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

　　卖报的报童斜背着旧布包，扬着今天的报纸一边走一边叫喊。林杰向他招手，买了一份今天的早报。时局不稳，报纸这种现代产物一出世销量就一路走高。

　　扫了一眼标题，大都是上层的种种博弈，又是财\\政部有新政\\策，开了什么会议，某位长官发表了什么讲话，又是南方的两大势力多有摩擦。

　　自从前朝被推翻，皇帝倒台，到现在北方已经换了两任长官，现在的长官是前任总、统的嫡系，南边还有两方势力，时不时有小范围的火、拼。各方势力庞杂，相比来说，北方已经是安稳的，这些年少有战火。

　　路过邮局，林杰走进去问有没有自己的信，那个懒散的职员翻了翻记录本，找出一个有点厚的大信封，那是新风杂志社给她寄的稿费和样刊到了，准确的说，是给“剑生”的。

　　林杰没有拆开，直接放进了手提包里，转身出了邮局。

　　她今天没有安排工作，出来是准备买些日用品的。路过一家书店，这是她读书时常来的一家，脚步一顿，还是走进去看看。

　　一走进门的区域摆着畅销书多一点，林杰瞟过去还看到了自己的一本小说，她已经跟出版社协商过不想用噱头营销，封面也只印了小块的黑白板画，减少装帧成本。但“女作家”本身就带着让人想好奇地窥一眼的奇怪光环。

　　“青鸟”成名多年，到现在她早已不会去纠结这些了，总归书是真诚的，读者是真诚的，她也是真诚的，这就够了。

　　店里大多是学生，三三两两或者独自寻找，偶尔压低声音交谈一两句，和她的学生时代一样，都是最有活力的时候，自由地在知识和文学的海洋中遨游。

　　她在书架之间慢慢走，找了一些可能用得到的资料书，下一本小说还未想好，正在大量阅读，在几个备选的主题中衡量。

　　拿着选好的两本书去结账时，林杰抬头看了一眼柜台旁的西洋座钟——她还要赴一个朋友的约。
　　拎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甜点盒走进这家西餐厅，立即就有侍者上前，先询问饮品，再递上菜单。

　　林杰微微点头：“先给我一杯橙汁就好，我等朋友。”

　　正说着，门口进来一个打扮时髦明丽的女人，衣裙很有质感，一看就价值不菲，她看见里面桌上坐着的林杰，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

　　“阿杰！”

　　林杰抬头看到这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莞尔一笑：“良姝。”

　　顾良姝坐下理了理裙子，看到桌上的盒子嘻嘻一笑，知道是给自己买的，这是红帽子西点屋的盒子，自己在上京时最喜欢的一家店。

　　顾良姝和林杰是同学，两人年龄相仿性格却大相径庭，和一向低调的林杰不同，三十多岁的人依旧爱打扮爱社交，不过顾良姝的名头可比林杰大得多，是海都有名的“名媛作家”。

　　林杰把菜单递给她：“这种地方你熟，还是让大小姐来点菜吧。”

　　虽然两人一在上京、一在海都，但一直有书信联系，所以虽几年不见，但一见面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觉。顾良姝在林杰面前一向自在，也不跟她客气，拿过菜单来看，还要开她的玩笑。

　　“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要跟着我‘蹭吃蹭喝’？”

　　“你比较会吃嘛。”

　　这个习惯是从上学时开始的，顾良姝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她父亲顾恒生是海都一带的“染料大王”，家财万贯，嫁的又是海都农业委员张茂的公子张惠。更何况这位大小姐从小会吃会玩，不管是大酒楼、西餐厅还是街边小馆，都是极熟的。

　　上学时两人就是极好的朋友，林杰也是常被顾良姝拉出去吃饭，每每都是让顾良姝点菜，自然没有差的，当时，林杰称自己这是“蹭吃蹭喝”，跟着顾良姝，极少能错过美食。

　　顾良姝很快点完了菜，林杰看侍者记录菜单，淡然地等着享用良姝安排的美食，她突然想到了小杰在聚会酒场时的不自在，现在，桌上台布洁白，餐巾被精心折出花型放在光亮的玻璃杯里，周围的人用刀叉优雅的吃饭，西餐厅这种高档场所她也没来过几次，她现在也不习惯这一套西式的餐点和流程，这些放在小时候的自己身上都是不可想象的。

　　这样想着，林杰会心一笑，像是小朋友发现自己的小伙伴和自己有一样的玩具，感到一种奇妙的高兴。

　　人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会留下痕迹的，其实小杰当时更多是孩子幼小的本能的不适，没有任何人会在意，甚至自己说出来都没必要，但林杰能明白，在梦中她能共感到的来自记忆中的情绪丝毫不会少。

　　而如今，当她已经成长到不会被同样的情感伤害到时，再次同小杰联系起来，可以在过去的痕迹上蒙上一层温馨的宽慰。

　　顾良姝转过头，见好友好像在出神，而后垂眸一笑。

　　她支着下颌，打量着好友：“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孩子，”林杰抬眸，没有详说，而是把早上的问题抛给了顾良姝，“良姝，你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怎么样？”

　　“我小时候什么样你多少也知道吧。”顾良姝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她才不会乖乖上林杰的套，“怎么，是有新书的灵感了？”

　　林杰摇摇头道：“不是，我最近都没有写长篇的计划。你只告诉我，你现在想来，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如何就行。”

　　顾良姝晃晃杯子，开始思考好友的问题：“这要怎么说呢？一个被全家人宠着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用担心，全世界都顺着我，一派天真骄纵——”

　　服务生端来精致的餐点，放在两人面前：“请慢用。”

　　顾良姝矜持地点点头，待他走后继续说道：“不过我一直很聪明，即使爸妈对我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也一向优秀。”

　　“确实。”林杰笑着点头。

　　她这话说的一点也不谦虚，但林杰知道这是事实，顾良姝一向自傲，凡事都会要求自己做好，她虽然娇生惯养，但考上上京师范，还有之后出国留学时的成绩都是靠的自己的本事。林杰是在师范时才开始学的英文，水平很一般，顾良姝却自小讲的一口流利的外文，更兼有不凡的写作才能，海都的名媛作家可不是只靠家世的。

　　说起小孩子，顾良姝这次是跟着丈夫来京公干，把八岁的儿子张明礼留在海都。相比来说，顾良姝还没有林杰喜欢孩子，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对小孩没有太多偏爱。

　　“明礼就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就有人为他规划好一切，还有他将来要承担的，推着他往前走。我是对他倒是没什么要求，反正出身在这样的人家，前途自然不会差，小孩嘛，该玩就玩。”

　　顾良姝熟练地用餐刀切了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自己这位好友对世界有种不一般的敏锐，人们都认为女作家往往有更为细腻的感情，林杰这种敏锐却不是这样，她没有过于细腻敏感的情感，而是擅长从生活的细节中更深入地看到本质。

　　“其实他这样也不能说不好，比起我小时候，可能少了一点无忧无虑，但也好过长大后突然意识到一切都不是免费的，是要付出来交换的。”

　　顾良姝低头笑了：“现在想来，我小时候真是差点被宠坏，上面有两个哥哥，都比我年长好几岁，爸爸妈妈对哥哥会要求很多，要慢慢和爸爸学着生意上的事，对小女儿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只是，被宠爱和天真也未必是好事。”林杰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