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抱抱你》田硕

30、客体

　　小杰同父亲说要提前回学校备考，距离大学入学考还剩十几天了，无论是上京还是省城，上京师范还要早一两天。她离校的时候就拜托乔老师帮她留了宿舍的房间。

　　“这么早回去吗？”父亲问她。

　　李源也支起耳朵来，往这边看，姐姐要是走了，家里就只剩他和父亲了。

　　“早些回去，再多准备准备，乔老师说宿舍可以随便住，我还有些书在那边。”

　　父亲见小杰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妻子去世给孩子们的打击很大，女儿这些天明显消沉了许多，好在有考学的目标吸引着她，大抵是想回学校专心学习，也好暂排忧思。

　　他点头道：“也好，家里事多，不要耽误了正事。”

　　小杰打完招呼，就准备回屋收拾东西。她已经习惯了只和父亲谈正事，只要是为前途考虑，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李源坐不住了，匆匆把饭扒了两口，含糊说了一句“我吃饱了”，就跑了出去。

　　李忠恕看着小儿子一点也不稳重地去追他姐姐，暗自叹了口气，再一次遗憾小杰为什么不是他的长子。

　　他实在满意这个女儿，在他眼里，能把女儿培养成才能给他一种非同一般的成就感。某种程度上，也能证明他有比平凡世人高一筹的眼界和智慧。

　　女佣进来收走了刚才儿子磨磨蹭蹭吃饭的饭碗，用抹布抹过一遍桌子，端着碗盘离开了。

　　他独自坐在桌前，饭桌侧对着的边柜上放着妻子的遗像。

　　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仿佛她昨天还在。

　　这个家是不一样了，一下子空了下来。李忠恕一辈子没有大作为，经历了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之后，就觉得自己能得一份薪水，家庭和顺，十分知足了。

　　这些年来女儿读书省心，儿子年纪小，将来又可继承祖产，自不必着急置办产业，哪怕做个小职位，他也因为是有学问的先生而受人尊敬，回家依旧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舒适的地方。

　　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这样的生活他感到有尊严。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时运不济，但至少前两者做到了吧。

　　这些天实在疲累，他靠在椅背上，觉得有股郁气无处排解，他的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身侧椅子的位置——那里现在空了，只有儿子刚刚推开的椅子斜斜地戳进他的视野。

　　李忠恕叹息一声，他早已习惯了妻子的存在，她不在了，令他感到孤独。

　　他想起妻子生前对他的那些牢骚，她总要自己重视她，总说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或许她是对的，这世上夫妻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她确实为这个家做了许多，女子柔弱，却能成为男人的港湾。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那首悼亡诗多么真挚，如今也印证在了他的身上，他反复咀嚼着，只觉光阴难耐，世事无常。

　　……

　　小杰在整理她的书，她用手指一本本划过那些或旧或新的书脊，这些书有从爷爷那里拿来的旧书，有自己买的，有学校发的课本，数量不多，但每一本都曾给她一段珍贵的旅程，她从自己仅有的窗口中拼命地汲取知识，努力地向外面的世界探出头去。
　　这些书要留在这里了。

　　她的许多东西，乃至她的亲人，朋友，她十八年来与这个世界的一切丝丝缕缕的联系，大都要在不久之后随着距离斩断。

　　母亲说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既然她注定要将自己的人生割裂开，做一个两姓之人，那不如自己来做那把刀。

　　所谓亲人，朋友，家乡，祖宗，都要给一个异性，一个荒唐的名为婚姻的制度让位，那也不必留恋，不必自我绑缚。

　　林杰出现的时候，就看到了她站在书架旁，桌子上还有未整理完的一摞摞东西。

　　她知道，小杰在告别。

　　她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小杰把头靠了过来。

　　“姐姐，我想我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是足够坚定的，如果将来哪一天后悔了，就太丢人了吧？会被今天的自己嘲笑死的。”

　　林杰笑了：“我不会嫌今天的你莽撞幼稚，你也不要嫌我不够功成名就，没成为什么大人物，好不好？”

　　小杰靠在她肩上咯咯地笑，整个人一抖一抖的。

　　等她笑够了，她也没有起来，继续赖在林杰身上，享受着她身上透过衣服传过来的温暖。

　　“其实不必为遥远的未知束手束脚，我是一定要走的。”她说。

　　林杰歪头问她：“如果没有拿到推荐信呢？”

　　“也要走。”

　　“那……如果娘还在呢？”

　　小杰停了一秒钟，还是说：“也要走。”

　　她转过来，面对着林杰说：“姐姐，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人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爹承担不了娘的人生，所以他永远也没法做一个好丈夫，我也承担不了，所以我救不了她。”

　　“当然娘想让小刚知道小姨的苦，以后孝顺小姨也是不可能的，哪怕亲近如父母子女，也不可能承担别人的人生，只能靠自己走，如果结果要自己承担，那最好一开始的选择也能由自己来做。”

　　“所以我在做的一切，都是想把选择的权力握在自己手里，他们知道这个权力有多重要，所以才要拿走，让那些看似是我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实际上都是被迫通向他们的要求。”

　　“我只能承担自己的人生，也必须承担自己的人生。”

　　说完这话，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小杰去开门，看到门口的李源。

　　“姐姐，”他看到小杰摆在桌子上的书和东西，明显是要准备离开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有些……”

　　小杰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想从她这里得到情感支持吗？

　　“你过两天也要回学校上课了吧，等你不会整天待在家里，就能很快走出来了。你昨天不是还说，要做男子汉吗？”

　　还是个脆弱的孩子，要人安慰，要人以他为中心地体谅他，她们整天待在家里的母亲，又要去哪里释放自己的情绪呢？

　　他嗫嚅着答应了，边说边抽泣道：“我知道，但是我，我想娘了，我想吃娘做的饭，我不想被丢到奶奶那儿，从前，从前爹、娘，我和姐姐都在家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多好啊。”

　　他的泪珠不停滚落，把这些天的难过都倒了出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小孩，我们家那么好，爹娘恩爱，姐姐也照顾我，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们。”

　　等他哭够了，小杰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很向往爹娘那样的关系吗？”

　　他点点头，有点迷惑：“是啊，这不就是家庭应该有的样子吗？等我将来成家，也希望能娶一位像娘一样的女子，和许多人比起来，我们家应该算是很好的了。”

　　小杰莫名想起了正院里挂的那幅“家和万事兴”的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真的如此无知无觉，认为这个家那么和谐幸福，堪称楷模。

　　她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甚至有点想笑。

　　她们娘亲的一生，她自己都说不明、倒不出苦水，那些隐约间明明接受了规则却依旧被挣扎的自我拷问的折磨，那些她这个女儿也无法完全共情的心绪和想法，就这么被定论了，像这几千年来的女人一样，被一个他人得出的结论轻描淡写地埋葬在一抔黄土之中。

　　她想再对娘说些什么，却又无法组织语言。

　　人真的没法欺骗自己，她想，她的母亲从头到尾都选择做贤妻良母，终此一生都认同于她所接受的规则，她真心地认为，这是一条她应该如此的道路。

　　但她为什么还是会痛苦？甚至在心底深处酿成恶疾来不停地攻击她，提醒她，那是她忽视的，却瞒不过的自我。

　　她终于在死后得到了她应得的美誉，所有人都承认她是个好女人，不会再有人像她的丈夫一样不知感恩了。

　　但小杰真的很庆幸，她听不见这样的评价。

　　她的弟弟还在看着她，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小杰再也不会和小时候一样觉得他可爱了，她已经许久不曾从他身上感受到同出一脉的血缘亲情了。

　　他丢弃了他的脐带的连接，成为了父亲的孩子。一个没有子宫的男人，竟真的完完整整的拥有了一个孩子。

　　她轻声说道：“这世上的事，不是天然如此的。父子君臣夫妻，不是天理伦常，而是人定的，娘也不是生来就要做爹的妻子的，没有那么理所当然的。”

　　一个人长大叫成家立业，一个人的成功叫“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一个人一无所有叫“妻离子散”，这不是一个人的一生，这只是一个男人的一生。

　　那个隐藏在一切叙事之后的女人，那个在茫茫历史中“他”的故事里找不到自己所在的女人，就像一个飘荡的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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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不太满意，有点卡，等我全写完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