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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源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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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回来,要招待来吊唁帮忙的亲友,这时,母亲的娘家人是要紧的贵客,原来的老规矩,死了女人的白事要招待好娘家人,不能让亲家生怨。
父亲亲自过来请舅舅和小姨一会儿去屋里的席面坐,舅舅应了,小姨揽住小杰,说要再陪孩子待一会儿,于是两个男人客客气气地在前面说话。
小杰好像没有听见这些,她站在那棵和林杰第一次相遇的树旁,看着它粗糙的树皮上向上爬升的竖纹,这棵树不知在这儿多久了,老人们常说,院长里的树是能镇宅保平安的,不可砍伐。
姐姐又消失了,风吹过正茂盛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好似从渺远的地方传来。
想来很讽刺,她和这个家族最深的羁绊其实是她的母亲,是和李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母亲。
她的母亲被牢牢地缠住、绑在这个家族中,所以她也不得不依附于这个家族,她总要和母亲在一起。
现在母亲死了,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她没有任何必要留在这里,没有任何必要忍受这个她不喜欢的家了。
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来自地面的长久的拉力突然消失,她悬浮在空中,找不到任何着力点,飘飘荡荡,却也彻底自由了。
她茫然地环顾四方的院子,院中的人像没有脸的影子。有几个大概见过几面,更多的是与她无关的陌生人,大多是父亲的朋友,乃至祖父的故交家来的人。
她的目光从父亲身上略过,弟弟靠在父亲身边——这个家里还有父亲——但父亲早晚是要再娶的,这点她可以肯定,她的目光又收了回来。
小姨见她眼神呆呆的,也不说话,轻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小杰回头,一身粗布孝衣,白色布条缠在头发上,满目哀伤。
她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外甥女,泪水溢满眼眶,但还是用手一遍遍扶着小杰的背,试图给她更多的安慰。
小杰的母亲也是她的姐姐,姐姐比她大了整整十岁,自小照顾她,既是长姐又是半个母亲,两人曾经整天在一起,干活、玩耍,她对姐姐的依赖感比对娘亲还重。
姐姐不擅长读书,只念过两年私塾就算了,却很欣慰她能多读几年书。她们有亲密的的血缘和不必言说的感情,哪怕两人各自成亲也努力争取每一次见面的机会。
小杰被小姨搂在怀里,从她的温暖里又感受到类似母亲的,血缘的链接。
她这时真切地明白,这是母亲的手足。
她的小姨是母亲三姊妹里的小妹妹,打扮入时,性格活泼,母亲一向最宠她。尤其前些年她还没有经历那场乱糟糟的婚姻,自己跑到城里裁缝铺打工,休假了或者有什么事了也总喜欢来家里找母亲——像个撒娇的小女孩。
所以小杰也不怎么把她当长辈,有时在林杰面前还要故作成熟地说她幼稚。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两姐妹一个在糟心的婚姻里失掉了朝气蓬勃的少女心态,另一个更是永远沉睡在别姓的土地里,留下她珍爱的妹妹和女儿相互取暖,共同为她哭泣。
“我没事,小姨。”小杰拍拍她的胳膊,见她抬起头看自己,眼里含着亮晶晶的泪膜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我们这些人,总该一代比一代过得更好吧。”
……
这天晚上,送走了所有亲友后,她们去正院吃了晚饭,回到家后,三个人都格外沉默。
十三岁的李源尤其感到惶惶然,他和小杰一样,都是母亲呵护长大的,自从母亲的病情加重,他不是被女佣照顾就是去正院被奶奶照顾,哪怕因为是男孩本就与家中长辈更近一些,也感觉到了亲情的落差。
母亲是不能替代的,人类所有的爱,源头大抵都来自母爱,人哪怕身体离开了母亲的子宫,精神上的子宫也是永远的依靠,十三岁的年龄失怙,让他失去了他的脐带,这种感觉无从诉说。
和父亲说是不合适的,父亲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男人似乎没有提供情感的能力,他们很少给予,两个男人倾诉感情未免太过可笑。
他下意识地想起找最类似母亲的姐姐,他看到姐姐走出屋门,独自走到院子里。
他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小杰看到他跟过来了,但她没有回应什么。
连小源都感觉到了吗?母亲一走,这个家就再也不成样子了,曾经理所当然的东西,才是这个家的支柱。
今天姐姐没有出现,她又站在那棵大树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姐姐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她既然选择了无人踏足的新路,是不是注定要独自前行。
“或许,我会越来越孤独。”她喃喃道。
李源听见她的话,心中的惶然更深,他急急说道:“姐姐,娘没了还有爹和我陪着你,我长大了。”
她回头笑笑,抬手摸摸他的头,小源才到她肩膀高,他今年十三岁,还没有开始窜个子,他这个年龄,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理解,只觉得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理所应当的。
“再过个两年,你很快就能长得和姐姐一样高,甚至要比姐姐高了吧。”
他的姐姐还会像从前那样充满母性地爱抚他
他抬头看她,眼中既有对姐姐的孺慕,又有稚嫩的坚定,母亲去世对这一家人来说都是重大的打击,家里的长辈对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多多安慰和勉励,这一切让他深刻意识到,自己是个男子汉,应该打起精神来,担起男子汉的责任。
“姐姐,我长大了,我会做男子汉,会保护你!”
但小杰嘴角牵起一抹讽刺的笑:“但我为什么需要一个比我小的孩子来保护呢?我是什么飘零的流浪者吗,要永远被无家的恐惧威慑着?”
他不是长辈,不是兄姐,这是自己看大的小孩,但只要他担起男子汉的责任,男子汉的名义,那个更年长的姐姐就成为了被保护者。
最可笑的是,家中需要一个男人来“顶立门户”,等她出嫁后,她也好有一个娘家的男人来“撑腰”!哪怕在这十几年中她才一直是那个照顾者、教育者。
他很一下子惶恐起来,辩解道:“姐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啊,哪怕你出嫁后,我们也是你的家人啊。”
小杰望着庭院深处,自言自语道:“你都可以持着主人翁的心态和我说话了。”
他没有听懂,姐姐这个样子让他觉得有点害怕。
“这个家是死去的爷爷的,是父亲的,还是你的,但绝不是我的。”她仰起头,语气低了下来,“也不是娘的。”
这不是我的家,我没有自己的家。
这不是我的根,我没有根。
她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女人本来就没有过根,她不需要这种人为制造的虚假的东西,她知道自己的来处,她知道自己的血脉源自何方,她知道她应该归属于什么。
剥开遮蔽她来处的迷雾,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她是母亲所孕育的女儿,她远古的母亲生下了一代代的女儿,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永不断流的大河,承载着无数的生命。
迷雾可以遮蔽过往的真相,但女人的血脉永不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