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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送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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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毕业典礼,学生们穿着整齐的衣服坐在礼堂里,身边是来参加典礼的父母。
母亲不能来,她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父亲带着弟弟坐在她身边。
小杰的位置在班级的最前面,她听着主持人老师依次念着前十名同学的名字。
“费子菡,王明新,李杰……”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难掩激动地站起来向台上走去,她们班的掌声一下子热烈了起来,乔老师一边鼓掌一边微笑着冲她点头。
她终于站上了领奖台,从穿着西装的校长手里接过了她梦寐以求的奖状和推荐信。她太开心了,捧着奖状下台后她和费子菡对视了一眼,两个女孩激动地拥抱了一下,看着彼此露出大大的笑容。
回到家以后,母亲拿着她的奖状和推荐信,放在手心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用手摩挲过手里的纸张,她的手指像树枝一样,皮肤干燥没有弹性。
“真好,真好。”母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娘就知道,我们小杰是最好的孩子。”
她翻开那封硬纸折起的推荐信,慢慢地一行行读下去,沉思了一会,说:“娘老了,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以后帮不了你什么,将来路怎么走,还是要看你自己,你只要想做,就努力去做。”
小杰有些惊讶地看她,“娘?”
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这天晚上,父亲带着弟弟去正院看望奶奶,小杰要留下陪母亲。
母亲颤颤巍巍地下床,还推开了小杰要扶她的手。她自己打开衣柜,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坐到床边把盒子抱在膝上。
木盒是黄梨木的,黄漆雕花,看着有些年头,漆色都暗了。
“这还是我放嫁妆的盒子。”母亲一边说一边打开它。
这是个小首饰盒,有三层,上层放了一个金戒指和一对儿金耳环,都旧旧的,样式也简单,这是母亲仅有的首饰。
“还是成亲的时候打的,总共没戴过几次。”母亲说。
她又打开下面一层,是塞得满满的一厚沓钞票。
“这是给你攒的嫁妆,我和你爹说好了,提前给你,这是爹娘给你的东西,是你傍身的底气。”
母亲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小杰含泪点点头。
她又打开了最后一层,里面还是几张钞票,拿开钞票,盒底是一个小荷包,样式旧旧的,绣花也是以前的花样,小杰有些印象,像是好些年前小姨绣给母亲的。
母亲把荷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里,竟是一小把黄澄澄的小金珠!
小杰惊讶地看着母亲。
母亲却很平静,她把小金珠一颗颗倒回荷包里,还藏在盒子底。
“你该知道家里的钱放在哪儿,但世道不定,还是金子最保险。”
家里日常花用的钱和压箱底的钱是分开放的,她又是积年累月地攒下的,丈夫不会发现。为了避免他算家里的总账,她还特意预备好了自己的后事要用的钱,这些金珠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母亲把盒子一层层合上,最后用一把黄铜小锁锁上,连盒子带钥匙交给小杰:“自己放好,不要吱声,你爹那里我会给他说好。”
这盒子沉甸甸的,母亲的爱似乎也过于沉重。她总在庇护小杰,但她的背后却驮着一座山一样的包袱。
小杰见过那种生活不如意冲女儿撒气的母亲,她们在母女之间传递了可悲的恨意。但哪怕母亲给她的是爱意,她也同样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将来你读书也好,嫁人也好,不管去哪,娘总是盼着你过的好的。”
知女莫若母,她能感觉到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她虚弱地坐在床边,看着她风华正茂的女儿,眼神里有复杂的情感。
前路或许是有遥远的光芒吧?
或许她的女儿已经看到了。
她注定够不到的希望,她想象不到的未来,
或许真的在那里。
如何能不让人希冀又悔恨。
……
两天后,母亲去世了。
她死前跟父亲,跟奶奶和家里其他人,都交代了一遍遗言,说她最放不下她的两个孩子,要她们关照小杰姐弟俩。
母亲去世前一天,她与父亲说了好些话。
她拉着父亲的袖子说:“你以后就算再找,也一定得为这两个孩子想,可不能把家产随便许出去。”
“怎么会呢,我就这两个孩子,小源也大了,我肯定要为他安排的。”
她却始终不放手,“还有小杰,她要读书的,要当女大学生,可不能随便许人,你别自己定,她是个有主意的,得她自己相中才行。”
父亲还是点头,“我知道,小杰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样,将来一定有好的。”
母亲说了太多的话,倒在床上深深地喘息,像一头困在陷阱里濒死的鹿。
第二天傍晚,母亲在孩子们的陪伴下咽气了。李源扑在她床前大声地哭号,小杰拽住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父亲扭过头,悄悄拭泪,奶奶也忍不住地抹泪。
母亲按风俗在离世前就穿好了衣裳,小杰为她梳好了头发,她裹在全身整整齐齐的衣饰里,面色灰白,像是一只蚕死在了它的蛹里,再也没有了生命的气息,永远安静下来。
林杰时隔多年再经切肤之痛,她拥住不停哭泣的小杰,抬头,泪水落下。
她救不了母亲。
她和母亲相差了二十岁,注定要在她长大成人时迎来母亲的衰老。
这是人力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注定要经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哀。哪怕是在这场梦中奇遇里,她也改变不了分毫。
她总想让母亲等一等她,她很快就能长大,她知道母亲倒不出的苦水有多深,她无数次想带着母亲远走高飞,哪怕世界上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她也愿意。
就像她曾待在母亲的子宫,母女一体的时候一样。
她马上能看到自己考入大学,看着自己凭自己的本事立足,可她却撑不住了。
林杰和小杰都知道,18岁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救不了38岁的母亲。传说在茫茫沙漠中行走时,可能会遇到流沙,人如果陷进去,靠外力是绝对拉不出来的,同伴哪怕是用马匹来拽也拽不动,只能自救。
但她苦熬了太久,以至于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
……
李家时隔两年又办起了丧事。
但母亲的葬礼和爷爷的不一样,她走得太早了。
人们会说爷爷是喜丧,说爷爷有儿女孝顺,活到高寿,走得也轻松。母亲却是被她的病消耗走了最后一丝生命力。
来参加葬礼的人安慰面有悲戚的父亲,父亲只摇摇头,遗憾地说:“还是她没福气。”
母亲一生勤劳向善,却没有福气吗?
难道真的像戏文里唱的,天地不公吗?天地“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这些人享的福,不正是如母亲这样的人的付出吗?这些男子的一生,从出生开始,每一步都有母、姐、妻这样的角色为他们奉献自己的血肉,每一步都有这个庞大严密的制度为他们提供便利。
真算起来,难道不是他们吸走了母亲的福气吗?
发丧那天,忙碌了三天的小杰又看到了那个主持葬礼的司仪,他又在把那些可笑的流程讲解给众人听。
等快要出殡的时候,他叫李源来给母亲摔盆捧香炉,还招呼李启跟着捧遗像打幡。
李启刚想走上前去,小杰就无声又坚定地走到他前面,捧过母亲的遗像。他刚伸出去的手无措地缩回来,看向父亲。
那司仪也愣了,看着这个披麻戴孝,眼睛红肿的女孩,刚想斥责她就被她的眼神慑住了,“这……”
小杰没有理他,她抱住母亲的遗像,两眼直直地看向父亲,像一个做好战斗准备的士兵,她一字一顿地说:
“这是我娘。”
父亲顿了顿,叹了口气说:“到底是亲娘,让她去吧。”
主人家同意了,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今天本家来了不少人,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挨着母亲悄悄看小杰。
这个姐姐感觉很不一样的,她歪着头,头上绑的白布随着侧身的动作垂到了前面。
等在路口磕完头烧完纸,队伍就要走了。母亲是她的至亲,这次她不会做那个被排斥在外的人。
小杰捧着母亲的遗像,在哀乐声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送母亲最后一程。
她望向前方,在一片真真假假的哭号声中手指用力握住相框的边缘,泪水洒落在尘土地上。
母亲最终还是葬在了李家的祖坟,碑上没有她的名字,只有一个姓氏。
这片坟茔上,葬着无数的“外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