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抱抱你》田硕

20、新时代

　　一个月后，小杰如愿考上了省城中学，同时，也要离开家住宿了。

　　省城中学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火车已经通了几年了，从家到学校也就三个小时。

　　母亲给她打好行李，父亲帮她拎着送她去车站。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火车刚通车时父亲带着母亲和她来车站看过，这个钢铁机械的新车站代表着新时代的脚步。

　　小杰很快适应了学校生活，新学校更大，教室更多，还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可以借阅。

　　十分巧合的是，钟路康又跟她分到了同一个班级，他在新班级看到小杰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出于男女之间的羞涩，他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两人也各自交到了新朋友。

　　因为离家远，小杰直到学期末才回家。

　　她一进家门，有种换了场景的恍然的熟悉感。母亲很高兴，围着她上下打量了一圈。

　　“怎么好像瘦了一点，但看着人还是很精神的。等着，娘蒸了包子，马上就好了。”

　　母亲总是有孩子瘦了的错觉，小杰一边在心里嘟囔，一边走进屋放好自己带来的背包。

　　她一进屋就看到地上摆了许多纸盒，有做好的，有裁好的硬纸，地上有两排整齐半叠着铺好的硬纸，是折好的半成品，一个压一个，露出每一个的封口处，旁边还有调好的浆糊，只等刷上浆糊，折成成品。

　　小杰没见过这样的工作，一时没认出来这些都是什么，还是林杰提醒了她，她才辨认出那是包装用的纸盒。

　　“娘，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小杰的声音，母亲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哎呀，忘了说，你可千万别动！”

　　“这是你丽姨给我介绍的活计，给工厂糊包装纸盒，能拿到家里做——你从这边绕着走，我都摆好了，别给我碰乱了，等我做完这些就挪到外屋去，不碍着你睡觉。”

　　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找了活干，饭后，她就拿了个坐垫坐在地上，开始糊纸盒。

　　她用刷子沾着调好的浆糊，纸盒都一个挨一个地叠好了，鬃毛刷子长长地刷过去，来回几次，每个封口就都刷好了浆糊。母亲再一个个地拿起来，把刷好浆糊的那一面折过去粘好，一个敞口的纸盒就做好了，只要把它撑开，就是常见的大包装纸盒。

　　“这还没穿上提绳呢，我刚做，做得慢些，你丽姨她们有做得熟的，快得很。”

　　这种计件的简单重复活计，常会雇一些女人来做，从工厂领了裁好的硬纸，在家折好，用浆糊糊上，再穿上提绳，每隔几日送去领钱就行。时间又灵活，要求又不高，丽姨一和母亲说她就心动了。

　　这样糊纸盒的工作，糊五百个计一分钱，一个熟练工一天最多糊一千个。当今的市价，一斤面大约是两分钱，可以说是报酬很低廉的工作了。但母亲看起来很有干劲。

　　“挣不多，但有个活干。”母亲这样说道。

　　小杰顺口说道：“那些实业发展得好的大城市，还有好多女工在工厂干活，薪水还不低呢。”

　　“真好啊，现在能挣钱才有底气啊，不会干别的，会挣钱就行。”母亲一边手里不停，一边这样感慨道。

　　小杰有点惊奇地瞥了她一眼，母亲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

　　寒假里，母亲把大部分空闲都拿来糊纸盒，母亲腰不好，这种活计也不能干太久，小杰不时帮她干一些，看到李源放假在家总想跑出去玩，她就把他也揪过来帮忙。

　　家里的日子看似平静，但没几天小杰就感觉不对劲了。

　　准确的说，是母亲和父亲之间不对劲，现在每天父亲回来，母亲都好像带着怨气，总要用奇怪的语气里刺父亲几句，而且，她对父亲白天做了什么显得很在意，频频问他当天的工作情况，查岗一样比较他话中前后的细节。

　　父母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明显，直到有一天，爆发了争吵，等小杰跑到屋里连声问到底怎么了的时候，两人才终于决定放到台面上来说。

　　这天小源不在家，他们都想避开还小的孩子，但把小杰留下了。

　　父亲有些抹不开面子，措辞很正式地跟小杰解释：“小杰，你现在大了，懂事了，所以爹娘跟你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你娘现在，总是疑神疑鬼，我觉得是她之前身体不好的缘故，现在她很不信任我，爹是希望一家人好好的，所以希望你能开解开解她。”

　　他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她总怀疑，我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什么？！小杰听了十分震惊。

　　父亲继续说道：“我解释很多遍了，没有，家里的钱都是你管，我怎么可能养别的女人？你这样质疑我，实在是……让我无法接受！”

　　小杰了解父亲，父亲这个人十分古板，不喜欢出格的事，他遵从传统礼教，所以他自觉正派又清高，也因此，母亲质疑他的人品，令他感到受到了侮辱。

　　“你现在就是病还没好，精神不对，才会疑神疑鬼！”父亲最后这样说道。

　　林杰平时不干涉小杰的判断，但听他这样的话，幽幽地说：“世人总是要求女人在痛苦时必须冷静，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如果她不能委婉得体地表达自己的愤怒，她就会被认定为一个疯子，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母亲等父亲说完，冷笑一声：“你没有别的女人，但你的心就不在这个家里，你看不起我，你看着外面的人都比我好！”

　　“我勤勤恳恳这么多年，这些年这么多事都扛过来了，现在你在外面见了世面了转头开始嫌弃我了！”

　　她喘口气缓了一下，跟小杰解释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小杰开学后不久，母亲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个孩子都大了，这个孩子来得突然，母亲实在有些忐忑。

　　母亲快四十岁了，年纪已经不小了，身体又一直不好，果然，这个孩子没有留住，很快小产了。

　　这次小产使母亲元气大伤，不得不卧床休养。

　　父亲照顾了她几天，母亲本就底子亏虚，所以恢复得慢，总有各种不适，很快又和上次母亲腰伤时一样，爆发了争吵。

　　按母亲的说法，父亲和她争吵不只是因为她小产生病而已，她认为父亲变了，他从银行赚到了钱，看到了新时代的风潮，自以为自己“进步”了，所以一边享受着母亲照料下的舒心生活，一边又觉得自己的思想独立高处，母亲跟不上了。

　　但母亲慢慢老了，她的身体有积年攒下的苦痛，时常出各种不致命、但折磨人的毛病来限制她干活，她连之前那些面面俱到的照料也提供不了了。

　　“他在外面别人都捧着他，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觉得别人才是对他好，处处拿我和别人比。”母亲情绪一激动，快要滚下泪来，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那天，那天，你都不知道他说出了什么话，从成亲开始跟我翻旧账，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后撂下一句‘你就是个废物’！”

　　父亲扭头没说话，他们那天吵着吵着，情绪越吵越爆发，直把内心最不堪的话都说了出来。

　　母亲那天大受伤害，她身子还没完全好，愤怒地拿起一个茶杯狠狠摔在了地上，才把攻心的怒火宣泄了一些。

　　“他竟然还说我不知足，拿我跟别人比还说我不知足，他看着别的女人能在外面挣钱了，他怎么不看到人家的男人照顾家里了？”

　　母亲说着泪水还是下来了，她那已经浑浊发黄的眼睛里涌出清澈的泪，她抹了一把泪，扭头不让父亲和小杰看她。

　　小杰听到现在，脑子里逐渐明晰了，父亲没有出轨是真的，但他从来没有尊重过母亲也是真的。

　　母亲认为父亲变了，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变，只是时代的一些小小的因素，生活的一些小小的变动，放大了他骨子里就一直存在的东西。

　　这桩夫妻之间的官司，母亲的痛苦和愤怒，甚至没有一个能说出口的名词来概括。说出来，父亲好像一件伤天害理的错误也没有。

　　他没有变心，没有动手，更没有抛弃母亲，母亲生病他还会照顾她。

　　小杰看到姐姐走到母亲身边，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又心疼地虚虚环抱住母亲，又松开手站到窗边。

　　母亲说不出的原因，小杰来帮她说了，她跟父亲强调了许多遍“尊重”这个词，跟他说从前的家庭模式和新式的家庭模式，他不能兼得。

　　父亲没有再表露出不满，似乎也觉得自己理亏，同母亲认错，表示还是想回到之前平静舒心的日子，让母亲不要再话里带刺地对他。

　　事情勉强算是告一段落，但母亲觉得很累，她心中的伤无法愈合，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无怨无悔地付出了。

　　林杰又一次面对曾经历过的争吵，她听着母亲的愤怒，想起了她在工作场景中见过的许多事。

　　就像小杰曾跟母亲说过的工厂女工，许多的工作场景中渐渐多了许多女性的身影，她会振奋于女性得到了工作的权利。

　　但是，这些刚起步的女性，往往都是在辅助性的岗位上的，她们好像天生就是服务者，过于有礼貌，也崇敬知识和经验，她们对那些男性的有知识的人，核心人员，或是上司，会十分客气的为他们提供服务。

　　也是因此，父亲才会觉得他工作中的女同事让他舒心吧，才会给她们一个“高的评价”。

　　不断变化的新的时代，新的风尚，真的很让人向往，让人振奋。

　　母亲也向往，但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新时代非但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反而给她带来了不好的变数。

　　因为父亲不会按她所期望地去解读时代的变化，父亲只会看到对自己好的一方面。占据优势地位的既得利益者可以把一切外部因素变成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小杰走出回归平静的屋子，她看到地上母亲做到一半的一打打纸盒——以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工作了。

　　种种思绪在她脑中翻滚，她很冷静，没有伤心，林杰也没有安慰她，她已经强大起来了，她需要通过自己的思考来看清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