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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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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刚过小寒,父亲收到了姑姑的消息,说姑父的母亲,她的婆婆去世了,要办丧事。
这位老太太病了一两年了,前阵子一卧床不起,大家心里就有数了,亲家是重要的亲戚,母亲很快准备好份子钱,陪父亲赶去丰南城参加葬礼。
“姐姐这几天可熬得不轻,看着这么疲惫,脸都浮肿了。”回来后,母亲敲着自己旅途劳累的腿,同父亲聊天。
父亲拿出他心爱的紫砂壶泡了壶茶,清亮的茶汤倒入杯中:“是啊,这么多事,最少不了她,累得不轻啊。”
父亲摇了摇茶杯,热气氤氲而上,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茶香:“这就快到年了,年下她们不用走亲戚,也能清净一些,休息休息。”
小杰一时没听明白,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解释道:“这是风俗,家里有人去世,这一年不能去别人家拜年,不好,而且,长辈去世,家里三年过年不能贴春联福字。”
“那咱这边,过年怎么安排?”母亲问他。
父亲喝了口茶回答道:“姐姐说二十二过来一趟,带点年货,过年期间就不来了,过完年再来。”
“那老太太要不高兴了,过年见不着她闺女了。”母亲说。
“过几天就来了,也不差初二那一天。”
小杰眨眨眼,想明白这个逻辑,简直要笑了,原来姑姑回娘家也叫“去别人家拜年”啊。因为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婆婆去世了,她竟然不能回来看她的亲爹娘!
亲生的女儿,还要因为是别人家的人,要避免死了人的晦气,不让上门!
腊月二十二,姑姑和姑父果然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来了。
奶奶拉过她的女儿,心疼得不得了:“怎么看着模样都变了?”
姑姑的本就丰满的脸庞显得虚胖,眼皮还有些水肿,偏偏面色晦暗,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
她宽慰奶奶:“没事,前些天累的,这几天本来休息过来了一些,又着了一次凉,吃着药呢。”
说完又叫住母亲:“小云,可别忙了,回回来弄一大桌子菜,我拿了两个状元楼的菜来,再炒几个清淡的菜就行。”
这些年世风变得很快,守孝的规矩淡了许多,基本不再要求食素。但她确实身体欠佳,只想吃些清淡的东西了。
母亲答应下来,让她快去坐着休息。
一家人围坐着喝茶说话。姑姑跟奶奶一样样说拿来的年货,让她及时放到地窖里,过年就不过来了。
父亲听了说道:“其实要我说,亲兄弟姊妹,也没必要太讲究了。”
叔叔也点头附和。
姑姑知道是弟弟们的好意,但还是说:“风俗该讲究还是要讲究的,过了年再来也是一样的。”
奶奶听了竟也说:“老祖宗的风俗还是要信的,原先村里就传过些神神鬼鬼的事,可不敢不信。”
接着就说起某年某家怎么离奇死了人,怕就是撞了神鬼忌讳的事。
见她们这样说,父亲也就不再劝。
虽然小杰知道奶奶一向信这些,但奶奶和姑姑竟比父亲和叔叔更在意祖宗风俗,甚至,在祭祖时,奶奶也比男人们更有积极性。明明奶奶也很想见闺女的,这样的反差实在是奇妙。
小杰看着她们,突然就想到了姐姐几年前说过的“婆媳母女论”,男人们在母亲面前是十分放松的,媳妇在婆婆面前就处处谨慎,因为那是她没有血缘的权威母亲。
那么,那些早已死去的祖宗们,对男人们来说是有直系血缘的先辈,是有一份温情和寄托在的,对女人们来说,那就是没有血缘而高高在上的威严的神了,哪能不恭敬畏惧呢?
吃饭时,姑姑注意到爷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也呆呆木木的。
“爹这是怎么了?”她关切地问。
爷爷好似没有听见,奶奶叫他:“兰青问你呢。”
他才恍然抬头,“没事。”
“总是发呆,年纪大了,没什么大毛病”奶奶继续吃饭。
姑姑这几年照顾婆婆,知道老人慢慢衰弱的迹象,叮嘱奶奶多注意一些。
确实,爷爷老了,之前还自己在书房看书,现在总想懒懒地不动,反应也慢了。但奶奶并不太在意。
年前这些日子正是工厂最需要用人的时候,连糊纸盒的工钱都涨了些,母亲借着工作在忙年时省略了不少琐碎事,她给佣人多发了一些薪水,又支使父亲也去买东西,
“其实家里经常打扫着,都还是很干净的,何必上上下下地再折腾这么精细。”
听母亲这样说,小杰深以为然。
母亲就是给自己定的标准太高了,就是别人家,也少有像母亲一样周全的。
但是临近过年,她还是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奶奶要“安享晚年”,这些事她不做也没有人替她。
于是年下亲朋好友来拜年,先是关心爷爷的身体,唏嘘着人老了,又祝福老太太福寿安康。
奶奶做了一辈子当家主母,她的存在感远大于木讷不管事的爷爷,她辈分又大,这会儿,她像个慈眉善目的老祖宗一样笑呵呵地和乡下李家另一支的子侄们聊天。
“我现在也懒了,过年都不愿忙了,交给孩子们了,我就只管坐着吃了。”
这个快五十的男人人算来是爷爷的同宗侄子,他的儿子曾受过奶奶的恩惠帮助。李家一向信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对亲戚多有关照。
他恭维她道:“您年纪大了,也该享福了,孩子们孝顺,正是您的福气。”
父亲他们也围坐着陪亲戚们聊天,估计也觉得自己有德行,才让人都记得好。
小杰和林杰待在书房里,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一眼:“一个姓氏的联结,充满了宗族和利益的味道。”
过完年后,母亲才有空继续糊纸盒,这天,快开学的小杰陪着她一起把这些天的纸盒送到工厂里。
这个工厂的小屋里是母亲的一位熟人,她接过码的整整齐齐捆扎好的纸盒,手里飞快地计数。
往外看,这个小工厂里忙忙碌碌的人,她们穿着不怕脏耐磨的粗布围裙和套袖,手下不停地在简易的流水线上工作着。
母亲拿到了钱,一边走出去,一边叠好妥帖地放进钱包里。出了工厂,她小声跟小杰说:“娘都给你攒着,攒着给你上大学,做女大学生,你好好读书长本事,以后先顾好自己。”
可是,不久以后,母亲连糊纸盒的工作都被迫停止了。
小杰开学走后,爷爷的身体比家里人想的更快衰弱下去,他先是发呆,再是走路不稳,在不小心摔了一跤以后,脑子更加糊涂,很快认不清家里人了。
一个脑子糊涂,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要他移动起来,那真是死沉死沉的。他不能自己上厕所,不知道自己吃饭,需要人扶着拽着,还要把饭一口口喂进嘴里。
郎中说这是呆症,老太爷年纪大了,髓减脑消,神机失用,无法转圜了。
奶奶很快罢工了,跟她的儿子们诉说自己照顾不了爷爷,说她的女佣两个人都拽不动糊涂的爷爷,要他们想办法。
没办法,两个人多雇了一个女佣——老太太还不要男仆,说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两兄弟轮流住在正院看护,照顾呆傻的老父亲。
这种情况,母亲哪里还能工作呢?
只能去工厂跟人家说不能再继续干了,然后每天两头跑地去照顾老人,做孝顺媳妇。
等几个月后,家里给小杰去信,要她快回来时,爷爷就已经不行了,她和堂哥来见了最后一面。
当时爷爷就躺在卧房里,整个人枯瘦枯瘦的,身上还很热,半张着嘴喘气,仿佛还在抓着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上前摸了摸脉,摇摇头,出来轻声跟奶奶、姑姑和叔叔说:“脉浮,极数,乱无定数,就这两天了,准备准备吧。”
姑姑叹息一声,拭了拭泪,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几个月的折腾都已疲惫不堪,这是大家早已预见的结果,奶奶坐在太师椅上,半天没有挪动地方,她这两天都没有进爷爷的卧房,她害怕。
她不想去看一个将死的人,虽然那是她几十年来的枕边人。
前几天都是父亲和叔叔睡在正院看护着,母亲来喂饭,奶奶自己睡到了另一间卧室,她打心眼里想躲着这具已渐渐不像活人的躯体。
父亲和叔叔也知道,自己的娘是一个自私的人,但能怎么样呢?谁也没说什么,他们都要上班,只能让母亲多照顾照顾。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多了几个收藏,惊喜
我尽量赶赶进度,开学后就不好更文了,拖延作者开学还要考试(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