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抱抱你》田硕

2、相遇

　　听到杂志社又收到来自“剑生”的投稿，年轻编辑杨峰兴奋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急急抢过了信件。

　　见他这样迫不及待，周围的同事笑他：“我们‘剑生’的头号粉丝来了。”

　　杨峰不理他，仔细拆封后拿出稿件来阅读。

　　“剑生”是差不多两年前向他们杂志社投稿的，常是短篇小说，有时也有杂文、社论，只留下笔名，地址也是邮局自取。

　　杨峰是最先发现这个有才华的投稿人的，他文笔犀利流畅，小说情节巧妙，直击人心，常批判现实，宣传新思想，一下子就俘获了这个年青编辑的心。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第一次进城卖菜的乡下人，从他的视角描绘了一路上各式各样人的情态，情节夸张，引人发笑又充满讽刺。

　　带他进城的同乡在乡下是个见过世面的体面人，对酒楼的老板又点头哈腰，那酒楼老板腆着肚子颐指气使，让这个不明所以的乡下人忙得团团转。

　　还有带着孩子讨生活的厨娘，穿长衫的先生，高谈阔论的酒客，看人下菜碟的跑堂……形形色色的人物，巧妙安排的情节，借这个惶恐乡下人的眼睛徐徐展开，对媚上欺下，金钱至上的社会现实极尽讽刺。

　　“好，写的真是好！”杨峰意犹未尽地放下稿件。

　　他自觉发现了一个优秀的新人作者，又与“剑生”有许多思想相合，近两年来已在心里把这位不知真实名姓的作者引为知己，每次收到他的投稿，都像是赴一次好朋友的约会。

　　《新风》杂志以刊登许多新思想文章著称，又有杨峰极力争取，所以“剑生”的投稿多被采纳。

　　杨峰不由地感叹道，“剑生定是一位刚直爱国的热血男儿，才能写出这样犀利的笔墨，忧国的情怀。”

　　平时和他关系好的小张听了调侃他：“你怕是恨不得立时把人家找出来，签在咱们社了！”

　　杨峰看着信封上钩划有力的“剑生”二字，有些遗憾地说：“若可以，自然是想的。”

　　听了这话，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编辑部里的气氛都活跃了起来。

　　书房的窗台上种了两盆花，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林杰也不指望它们开花，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把剩的水浇在花盆里。

　　都是好养活的花草，绿叶在阳光里向上舒展，姿态自在，生机盎然。

　　她今天没有工作计划，穿着一身藻绿色的棉布衣服，一手支着头，头发在脑后扎成髻，放下茶杯闲适地站在窗前看天边飞过的一群鸟儿。

　　她从不戴首饰，也不学人做时兴的发型。人站在窗前，阳光柔柔地铺在她身上。

　　刘婧敲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位中年女士，让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距离刘婧上次来拜访已经过去十几天了，她新接过这份工作，做得很用心。

　　林杰也的确欣赏这个努力上进的女孩子，她常年会资助一些学生，对这样的年轻人总是多一份关爱的。

　　见自己崇拜的作家老师待人温和，又愿意和自己交流，刘婧自然乐意跑勤一些。

　　林杰放下手里的草稿，眉眼含笑道：“中文系的学生都是有才气的，笔下蜿蜒，灵气十足。我读书的时候，也喜欢写东西，投稿，又学了些西方的文学，杂糅在一起，什么福楼拜、狄更斯、勃朗特姐妹，什么都模仿一点。”

　　说起这些，两个人不禁都笑了，大概这些文艺青年都有过那种辞藻华丽生僻，风格变来变去的中二时期。

　　话又转到刘婧写的这篇小说上，这是她私下里请林杰帮忙品评的。

　　林杰摩挲着纸张，带点欣慰地慢慢说道：“你们现在好多了，能进编辑部工作，能自己拿薪水，说到底，写东西还是要从生活中来，生活越广阔，才越有东西写。”

　　“青鸟”的成名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她又没有家庭资助，靠着离家前母亲最后偷偷交给她钱，一路勤工俭学已是不容易了，毕业后只能到处打工。她一个年轻女孩工作机会本来就少，是以各行各业都见过一些，着实过了一段节衣缩食的日子。

　　刘婧从前只能从作品了解她，现在与林杰本人交流，那个她脑海中的作家形象逐渐充实，落到现实中，同她想象的形象虽不一样，但也是同样的令人敬爱。

　　这天晚上，林杰又进入梦境，还是小时候的家，还是那个清晰地让人分不清是不是虚幻的梦。

　　梦里是晚上，她站在窗边，从敞着的窗子往里看，斜背对着她的母女二人，是大概三四岁的自己和母亲。

　　母亲在给自己讲故事，她认识的字不多，知道的故事大都是老人口口相传的。

　　母亲讲几句，自己就顺着往下接，后面的故事就都是自己编出来的了，情节童真有趣，逗的母亲直笑。

　　三四岁的小杰梳着母亲给扎的两个小辫，无忧无虑，活泼的很。

　　隔着蓝色的床帘听着两人切切的说话声，灯烛照着人影微微愰在墙上。林杰靠在窗边，没有出声。

　　在母亲眼里，她永远是最优秀的，她常夸自己聪明，说自己从小脑子转得快，张嘴就是一连串的话。

　　母亲常说自己小时候会编故事，特别机灵，原来是这样的情形。

　　家里其他人总说自己小时候过分活泼，咋咋乎乎，声音又大，吵的闹人，不像个女孩子，吓唬她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只有母亲觉得她从小就聪明，只有母亲不嫌她吵闹。

　　也是因为有母亲满心的爱笼罩着她幼时的心，她才能勇敢不自卑，没有被这些话所影响，才能发挥自己那一点点才能，乃至如今借此立身。

　　她长大后才明白，许多女孩子从小就因为这许多有形无形的打压和规训慢慢收敛了性格，消磨了还未显露的才能。

　　而她但凡还有一点创造力，还有一点不畏惧的意气，都要感谢母亲的庇护。

　　静谧的夜色不知何时褪去，梦中的场景一换，变成了临近中午，地点也换成了正院的大庭院。

　　中午的太阳热烈，院子里今天聚的人多，也热烈。

　　林杰发现自己站在墙根，树的阴影里，能听到旁边厨房里忙碌的锅碗瓢勺碰撞声和几声短暂的交谈。

　　正屋里也热闹，今天人齐，是她姑姑和姑父来看望祖父祖母来了，所以一大家子人都在。

　　姑姑嫁的好，姑父先跟着军队当兵做军官，后又混上了政、府里的差事，已经是个有点分量的官了。所以每次姑姑回娘家，都是一家齐聚，招待贵客。

　　今天端午，这会屋里姐弟三个正在打牌，平时也少有支起牌桌的时候，但姑姑喜欢打牌，今天又高兴，人也齐全，所以少有这样热闹的玩的时候。

　　而这种时候，母亲都是在厨房忙碌，准备一大家子人的饭菜。

　　林杰不想凑近，只靠近厨房的动静，想再去看一看母亲。

　　母亲在她十八岁那年去世，她已许久没有这么频繁地见到过母亲了。

　　正当她走出树荫，却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从院子里跑过来——是小时候的自己。

　　那孩子在院子里自己转着玩了一会了，到底没有什么可玩的，还是跑进了厨房。

　　她跑到正在忙活的母亲身边，也不捣乱，只跟着她转。

　　母亲拿着锅铲正在炒菜，厨房里还有个女佣人给她烧火备菜，小小的厨房忙得很。再添一个孩子就有些挡路让人转不开了。

　　小杰跟在母亲身侧，也有点不知道做什么，就问母亲：“娘，我给你帮忙吧？”

　　但这会太忙了，要招待客人得做一大桌子菜，这种时候，不知为什么默认都是母亲做饭的。

　　母亲干活极麻利，菜炒的很好吃。或许就是因为母亲太周全了，林杰干活就常被她说是“不是个样子”。

　　母亲在锅灶桌台间转着干活，一时找不出什么哄孩子用的简单活计。

　　“这多热啊，你去院子里玩吧。”她把料头下到锅里，快手翻拌几下，紧接着把一旁的一小筐菜扣在锅里，铁锅发出“呲——”的响声，“要不你去和你弟弟玩一会？”

　　她弟弟李源还是个小婴儿，这会睡着了，她刚刚已经从那里待了一会儿才来院子的。

　　但她还是出来了，继续在院子里一个人瞎转，消磨着不得不消磨的时光，这实在是一件很磨人性子的事。

　　林杰还站在墙根里，她看着小小的自己，幼时的想法跨过时间，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再现了。她十分理解现在的自己在想什么——或者说，她从没有忘记过。

　　她看着自己一会蹲下去拨弄草，一会揪下来一根摆弄，装作自己很有兴趣的样子。

　　她不愿意去里屋，大人们都在打牌说话，祖父倒是不打牌，但他永远是沉默的，只听他们说话，偶尔愿意一起聊几句就是心情好的时候了。

　　大人们没有人理她的。堂哥也不愿意和她玩，小男孩或许就天生带一点恶劣的天性，他从不让她动他的玩具，只会欺负她。叔叔在商会工作，收入不错，也是爱玩的，所以堂哥会有很多新奇好玩的玩具，但他只让她在一边看着，不许她动。

　　她这种时候只能找母亲，只有母亲是她这边的人，幼崽的本能让她远离这些不与她亲近的人。

　　林杰看着小小的自己，过去的所有感受扑面而来，三十五岁的她早已不会被这些伤害了，只是，这样的共情总归不是令人愉快的体验。

　　小杰这时还太小，没有成熟的心智，在母亲的庇护中懵然不知，与这些隐形的伤害之间还又一层保护的隔膜，不能清晰地理解。

　　但这时小孩的本能已经意识到，所有人都在打牌在玩，姑姑和姑父是贵客，只有母亲要做饭伺候这一大家子人，母亲这个“媳妇”就是这个家里地位最低的人。

　　当然，这时没人理的自己，大概也是。

　　林杰心里升上来一阵爱怜的酸楚，她从墙边走出来，她想抱抱小小的自己。

　　小杰转过头来，有点愣愣地看着这个高挑的女人，小孩子的意识有点迟钝，还没有遇见陌生人的警醒，而且，她带着莫名的熟悉感，没有一丝陌生人的感觉。

　　林杰这时才发现她能看见自己，之前的所有人都看不到，她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原来，是有一个人能看到她的，那就是她自己。

　　林杰思索了一下，开口叫她

　　“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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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林杰和小杰都有自己的成长线，这篇文重点在小杰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