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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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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的春日一向短暂,冬绿一点就是春,春暖一些就是夏了。也因此,院墙外刚刚冒芽开花的花草就显得格外有春天的气息,值得路过的人分一点目光,感叹一下春天的生命力。
这栋二层独栋小楼建了有几十年了,上一任主人稍稍整修过一番,因他在西洋待过几年,所以内部装修时融入了西洋风格。
不过这条胡同住的人都是有些家底的,不乏商人买办,甚至文艺界的人士,新潮的东西不算稀罕,这样的小楼自然也不少。
一位穿着长衫戴帽子的先生拎着一个公文包,一边往胡同里走一边和身边跟着的一个年轻女孩说话。
这位先生人到中年,帽子下的头发稍有一点稀疏,戴着一副有点旧的眼睛,显出几分案牍劳形的模样,但说话的样子很和气。
他们明显是上下级关系,那女孩不过二十左右,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和一本书,清澈的眼眸认真中透着向往。
两人径直走向小楼,敲门后很快有个女帮佣开了门,熟稔又客气地请他们进去。
穿长衫的先生是新风出版社的主编之一,姓郑。新风出版社原先叫新风杂志社,他们主编的《新风》是如今最有名的杂志之一,杂志社自然蒸蒸日上,前些年扩展了出版业务,因着眼光独到,紧跟潮流,出版了几部好书,如今已是上京城里有名气的出版社了。
楼上走下来一位三十多岁,气质优雅的女士,正是郑主编这次来拜访的对象——女作家林杰,笔名青鸟。
两人相识多年,互相问候后请进书房谈话。
郑主编笑着向林杰介绍身边的小姑娘:“林女士,这就是我上次跟您提过的刘编辑,我手底下带的新人里,刘编辑的才华算是拔尖的,才在编辑部待了一年,工作便足够出彩了。”
年轻姑娘眼睛亮亮的,“您好,我是刘婧。”接着有一点局促地拿起放在膝上的那本书,“其实,我是您多年的书迷,可以请您签个名吗?”
林杰含笑点头,“当然可以。”
她拿过那本书,那是她五年前出版的书,算是她的代表作之一。书是比较早的版本,虽有许多阅读的痕迹,但保存地很仔细,看得出小姑娘很珍视。
见她在看自己的书,刘婧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我中学时读的第一本您的小说,起初是借同学的书,读完就觉得一定要买一本收藏”年轻姑娘怀念着校园时光,“我现在依然很喜欢小鲤,她给过我许多鼓励。”
小鲤是这本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勇敢乐观,努力求学的女孩子。
后来,她在一本杂志上又看到了青鸟的名字,那是一篇采访记录,但采访者十分随意无礼,问了许多冒犯性的问题,而作为新人作者的青鸟当时并没有忍气吞声。
她这样问那个采访者:“举凡介绍女作家,家庭出身要谈一谈,丈夫儿女要谈一谈,感情史也少不得要探究明白,这些我都没有,应该可以直接谈我的文章了吧?”
从那以后,她记住了青鸟这个名字。
林杰拿起笔,在扉页上留下一个自己的签名,递回给刘婧。
“郑主编跟我说,我上次采访的编辑工作就是你做的,我看过那篇采访,整理的详略得当,一点也不像个新人,真不愧是郑主编带出来的人。”
被崇拜的作家夸奖了,刘婧微红着脸道谢。
“您抬举了,她年轻,还得您多指教。”郑秀安摆摆手,正色道,“您看,以后您杂志上的短篇由刘编辑负责如何?”
这件事郑秀安早透露过意向,刘婧的业务能力也确实不错,林杰自然没什么意见。
郑主编这些年的事业随着新风出版社的发展一路顺利,不过当年他事业的起步却是从挖到“青鸟”这个新人作家开始的。也是因为郑秀安的栽培,青鸟的声名也慢慢传播开来,从在《新风》杂志上的短篇、连载到现在的长篇小说出版,青鸟已经在文化界小有名声。
郑秀安人品厚道,这些年两人合作愉快,已经成了生活上的朋友,这场谈话自然氛围轻松,宾主得宜。
谈完这些,郑秀安又聊了几句新书后续销量,而后问她最近有没有写作计划。
林杰的上一本书是几个月前出版的,她从中学开始就试着写文章发表,写作已经是她的灵魂了,当然,这些年积攒的稿费也已十分可观,足够她宽裕地生活。
“还没有,”林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她生的并不漂亮,但自有一股沉静的书香气质,“只有一些未成形的琐碎的灵感。”
郑秀安点了点头,新风是看中内容的出版社,不追求快销书。
“那您有了新书的计划,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一定。”
送走了这两人,林杰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上一摞书的书脊。
她人有些瘦削,手腕骨上有一块圆圆的突起。那只手最终拿起一个压在最下面的本子翻开。
帮佣陈妈敲了敲门,进来收拾刚才招待客人的茶杯。陈妈是个很仔细的人,在这里干了很久,知道李杰是个“文化人”,动作麻利轻巧,不打扰她读书写作。
林杰在这里定居很多年了。熟悉她的书迷们可能会知道,她十八岁独自乘火车离家,北上求学,从此脱离旧家庭,毕业后就留在上京,一直都是独身。
她今年三十五岁,小方脸单眼皮,眼下已有细纹,眉毛倒是很浓,不画而黑。穿着家常的衣服坐在桌前整理文稿。
虽然岁月已在她身上留下些许痕迹,但她也早已过了会担忧自己容貌的年纪。
她的生活在她的笔下,她的灵魂自由而从容。
是夜,林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钟,合上笔记本,照旧压在一摞书下面。
这一天和平常本没有什么区别,可不知怎么的,林杰做了一个梦,梦中往事历历。
林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院里,这间小院她十分熟悉,因为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
这里是她童年生活的家,她关于过去的所有记忆都在这里。
院墙,屋舍,院中的槐树,一切都是过去的模样。
文清城的李家是城中小有名望的人家,祖父李昌书是前朝的进士,虽在仕途上没什么成就,但在乡里也算一乡绅。
她父亲李忠恕也是前朝的举人,不过如今前朝被推翻了,皇帝都倒台了,这些前朝的功名自然没了用处。
李家的院子建的很规整,正院是祖父李昌书和祖母刘英娘的,东边小院是长子李忠恕和长媳林云,西边小院就是次子李成宝和他妻子孙娇。
林杰现在就在东院里,她还没意识到是在做梦,只是顺着梦的引诱向前走。
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她走进屋子,屋里的陈设还不完全是她儿时的模样,有几件旧物还是簇新的。
她看向床的方向,一个年轻妇人在抱着孩子哄。
“娘?”林杰上前几步。
梦中的母亲面容格外清晰,原来记忆深处的影像竟可以纤毫不失。
但母亲没有回应她,似乎是没有看到她。
她走到母亲面前叫她,母亲也毫无反应,只是专心的哄着孩子,那孩子一会儿不哭了,眼睛圆圆地四处看,冲她露出一个笑脸,小孩子总是一会哭一会笑的。
这应该是她很小的时候,按说是没有记忆的。
一个女佣人走进屋子,直直从她身旁走过,完全没有看到她。
母亲接过女佣手里的碗,“怎么是米糊?我不是说用今年的新小米熬了撇出米汤来喂孩子吗?”
女佣回答她:“老太太说不喜欢喝稀饭,已经叫把厨房的小米都磨成面了。”
母亲叹气:“我不是跟娘说了留一部分的吗,她还太小,不好克化的。”
说着她有些心酸,自己从生下孩子就吃不好睡不好,奶水不够,到底是委屈了孩子。
……
林杰渐渐意识到这是在梦里,怎么梦到了这些事呢?
她不太喜欢这个梦。
梦中的事发生在她的婴孩时期,是没有记忆的,她母亲不是爱和孩子抱怨的人,这些往事的辛酸,大都是她十多岁懂事后母亲才提及的。
她父亲是李家的长子,她却不是第一个出生的孙辈,她有一个比她大半年多的堂兄,所以她二婶一直很自得于自己生了长孙。
她五岁时弟弟才出生,所以童年最初的记忆都是缠在母亲身边的,换句话说,她童年的记忆,都是与母亲有关的。
当人意识到自己在梦里时,也就是快要醒来了。
林杰醒来时听到窗外麻雀的啁啾声,她拥着被子坐起来,在床上发呆。
这个梦格外真实,身临其境似的。
她坐了一会儿,从睡梦中彻底清醒,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做些奇怪的梦,许多往事杂糅而来,有时还带着奇幻色彩。
林杰起床洗漱时陈妈已经在忙碌了,她手艺好,很快就端出几碟小菜出来配上自己蒸的馒头做早饭。
用过早饭,林杰坐到书桌前,边整理边收尾昨天的文稿。
这间小书房是她另辟出来的,墙边打了带玻璃门的大木头书架,密密麻麻排列了许多书和纸张,书桌上也摆了一摞书和笔记本,其间夹着手写的稿纸。
书房一向是她自己整理的,东西多而杂,只是大体规整分类,做到“乱中有序”罢了。陈妈不会动她的书和文稿,只是定期打扫灰尘。
这条胡同安静,书房的位置向阳,春日迟迟,不知不觉半上午过去了。
林杰誊抄完这篇稿子的最终版,满意地放进信封,写好地址,站起来踱步,舒展舒展僵直的身体。
她数出两张纸币,让陈妈照旧寄给《新风》杂志编辑部。
信封上没有写寄件人的姓名,只有“剑生”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
新人作者,请多指教!
202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