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抱抱你》田硕

12、母女

　　一直到这件事结束，小杰回到家里，林杰才能再次入梦。

　　她一回来，就看到小杰坐在床上，听屋外父母的交谈。

　　李源现在才四岁，被赶去睡午觉了——家里轻易不让男孩子参与这些不体面的家庭纷争。

　　林杰坐在床边，揽过小杰，没有说话，她不能改变任何事，所以不能庇护她，只能帮她成长。

　　父亲的声音充满不耐和厌烦：“这个女人就是惹祸精，当时成宝看上了，也就随着他娶了，你看看现在，成宝刚刚升职，又被上官赏识，她就在这闹腾着拖后腿。这是上司邀请，结果半路不去了，让人家怎么想？”

　　叔叔和婶婶是自由恋爱，这点小杰知道，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婶婶才显得和这个家有些格格不入。

　　按说叔叔也是做出过努力的，他明显是会贪恋小家的男人，爱妻子，爱儿子，成婚后就带着妻儿住自己的小院，三家挨着又独立生活，这是爷爷奶奶和这两兄弟之间的默契。

　　“娶妻还是要娶贤，她看面相就不是个旺夫的，不会持家让老太太天天挂心，成宝一边忙着事业一边还有操心家里的事。”

　　“咱们也没想到出去玩还能出这样的事，老太太今天生了大气，你安抚着点，别在她跟前着急生气的。”父亲性格刚直，人又轴，母亲总是含蓄地提点着父亲，他跟家人的相处之间，母亲是一剂润滑油。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还是要他们自己解决，成宝喜欢，老太太都没办法，你一个做大哥的能做什么？”

　　父亲的情绪平静下来，无奈地喝了口茶，摇摇头。

　　母亲幽幽说道：“男人还是要维护好家里的事，要不然，他想事业上更进一步的时候，家里却不安稳了，事就容易不成。”

　　父亲不说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外面安静了下来，小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虽然不喜欢婶婶，这次的事确实是她作出来的，但父亲的话听着多少有些别扭。

　　林杰静静看着小杰思考，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琐事也曾在她的脑海里出现过许多次，她隐隐地执着着想找出一个答案，至于是什么答案，在很长时间里她自己也不知道。

　　父亲有他的评判标准，这个标准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从未改变。他关心自己的亲弟弟，希望他过的好、有好前途，又对家里的事不屑于关注，所以对闹出事来的婶婶十分厌烦。

　　在他眼中，丈夫有什么问题做妻子的都不能闹，应该回家好言相劝，要是因为家里的事闹大碍到男人的正事了，那绝对不是个贤妻了。

　　女人要是妨碍到丈夫的事业，那就是个蠢女人、傻女人，甚至十分可恨了，因为丈夫的利益才是做妻子的根本利益。

　　“今天叔叔在路上发火的时候，挺突然的，事情就变了。”小杰开口道，语气有一点困惑，大概还在她的小脑袋里试着理清思路，“但是现在，好像变成了奶奶和婶婶之间的战争，反而把叔叔夹在里面了。”

　　林杰已经忘了自己当年在经历这件事之后想了什么，有什么感悟了，只记得是不愉快的回忆。

　　“这就是婆媳矛盾啊。”她试着回答小杰。

　　“有点……”

　　“可怕？”

　　小杰点点头，但又皱皱眉，感觉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林杰笑了：“你不是觉得今天的事可怕，而是这种矛盾可怕是吗？”

　　她用力点点头。虽然今天的气氛很压抑，很不适，但小杰不是个懦弱的人，不至于被吓到。

　　“你说的对，本来是叔叔先发火的，奶奶却立即代替他来对付婶婶，叔叔这个丈夫就一下子缩小了，不再是矛盾的焦点了。”

　　实际上，在往后的很长时间里，叔叔都夹在两人之间，显得左右为难，父亲现在是在怪婶婶，但这样的事情多了，他还会怪奶奶性格不好，太强势，毕竟，只有矛盾之中的人才会有错。

　　男人在所有事上都是显眼而精明，唯独在这些麻烦事上隐形又无辜。

　　“奶奶最后说，让婶婶回去问她娘怎么做媳妇，这句话也很重，明明和我没有关系，我也觉得好害怕。”小杰想了一下当时自己被镇住的情景，组织了一下语言。

　　“感觉，感觉她要把婶婶’退货’一样。”

　　不得不说，这个词真的很形象，林杰感叹小孩此时就有这样的思维能力。

　　“是的，真的是很严重的威胁。”

　　林杰之前总觉得她太小，却忘了其实她真的很敏锐，有很强的思维能力，只是还不够成熟，哪怕是自己，都会小看小孩子。

　　“你知道婆媳矛盾是怎么来的吗？”

　　“因为叔叔。”小杰很肯定地说，“奶奶很宝贝叔叔，所以她怎么都不满意婶婶。”

　　一针见血，她满意地弯起唇角，继续引导小杰：“那她满意娘吗？”

　　“应该是满意的，娘已经做的够好了。”

　　“那她喜欢娘吗？”

　　小杰垂下眼：“不喜欢，算不上喜欢。”

　　这个问题让她有一点难过，她能感受到，哪怕奶奶和母亲相处的还可以，但她依旧谈不上喜欢，她甚至也不喜欢自己，相比起她心爱的儿子孙子，她对她们母女的感情实在微薄。

　　“她喜欢她的儿子们，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依赖于她的儿子，她儿子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她要拼命维护她儿子的利益。”

　　她给小杰一点消化的时间，见她点头，才继续说道：“婶婶也喜欢叔叔，婶婶的利益也依赖于叔叔。她们两个简直在抢一个男人。”

　　这听起来像一个笑话。

　　“她希望媳妇好好照顾她的儿子，婶婶有一点做不到，不能对她儿子好，奶奶就受不了了，就要管管了。”

　　是这样的，小杰点点头表示理解。

　　林杰把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继续分析道：“而且她对媳妇有很大的权力，所以她能说出’退货’这种话来，而婶婶哪怕心里不服，也只能老老实实听训。”

　　“因为她是长辈吗？”

　　“是，但不全是。”林杰摇摇食指。

　　小杰迷惑地歪歪头：“为什么？”

　　“你觉得你和爹娘是这样的关系吗？”她启发她。

　　“不是。”她和爹娘关系才不像这种可怕的婆媳关系一样。

　　“这就对了，”林杰告诉她结论，“因为她只有长辈的权力，而没有长辈的亲情。她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没有任何亲情基础，却因为婶婶嫁给了叔叔被硬凑在一起，又相处不好，只形成了权力关系。”

　　听了这话，小杰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炸了一下：“对的！就是这样！”

　　她有点兴奋，“那些姨姨大娘们总说’婆婆和亲娘能一样吗？’这样的话抱怨婆婆，就是这样，明明不是娘，却要叫娘，这太别扭了。”

　　但这个问题还没有结束，林杰继续问她：“那这些姨姨大娘们，还有婶婶和娘她们，到底要跟谁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呢？是亲娘呢？还是婆婆呢？”

　　小杰想起了这些已婚的妇人们的抱怨，对做姑娘时的时光的留恋，好像一生最自由光鲜的时光都在那时候了，她们回娘家很难得，所以对亲娘有许多挂念，但抱怨完，还是回到丈夫身边，婆婆跟前，忙碌起来。算起来，娘一年能回去看姥姥姥爷几次呢？

　　“大概，还是和婆婆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吧……”

　　小杰越想越难过，感觉她们的生活没有什么指望，往后的漫长时光都要待在婆家，只能和不喜欢的婆婆一起生活，甚至和婆婆的相处时间要比丈夫长，一旦两个人相处不好，也只能慢慢熬，“多年媳妇熬成婆”，这简直是漫长的折磨。

　　她小声咕哝一句：“感觉嫁人选婆婆都比选丈夫重要了。”

　　林杰笑了，看出她情绪低落，故意问她：“那看来叫娘也没错，媳妇和婆婆才是真正的母女了，不是吗？”

　　“这怎么能是呢？！”小杰争辩道，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好像掉进了姐姐的陷阱里。

　　“你听我说，”林杰捋了捋她的辫子，发尾都到胸口了，“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她有长辈的权力，但没有长辈的亲情。”

　　“婆婆和媳妇确实是母女，婆婆有母亲的权力，会教育媳妇，媳妇要听话，但这对母女是’半路出家’的，中间又夹着一个男人，她们很难有亲母女之间的母女亲情。”

　　这话说的有点饶，她放慢语速，看着小杰的眼睛，一点点跟她分析：“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子之间的关系当然不用说，而母女关系却被分裂了。

　　实际上有母女关系的婆媳没有母女亲情，有母女亲情的亲娘和亲女儿却被分开了，母女关系其实是被一分为二了，哪一半都不完整，所以它别扭，扭曲，可怕。”

　　当然，这样被切割的母女连接也很难像父子相继一样传承下去，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在小杰耳中，林杰这段话简直振聋发聩，等她终于能清晰地想明白林杰的意思，顿时觉得这种生活中习以为常的关系细思恐极。

　　她张张嘴，有点结巴地说：“怎么，会这样？”

　　小杰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意识到林杰说的是对的，原来平常的生活中，真的有这样扭曲的关系。

　　林杰没有回答，她无声地摸摸小杰的头发，她额前还有许多碎发。

　　人们从古至今向往天伦之乐，却将世间最亲密的母女分离，这样的天伦，到底是谁的天伦？

　　不过她今天已经说的够多了，小杰需要自己去思考，剥开生活的规则逻辑，才能形成她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评判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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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父系、父权——嫁娶（昏因）制度——分离割裂母女关系——表现为异化的母女，即婆媳。父权的根本方式是嫁娶制度，从这一点延伸出许多后果，这也只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