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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昔日楼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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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时空镜里,你胆敢杀我!”红柳一双凤眼微睁,朱唇轻启,口中的咒语催动时空镜的轮转,水纹般的漩涡在她身后愈搅愈烈,风与叶,光与尘,霎那间化作无数的柳叶飞针,向着她们疾驰而来。
“罩!”时仁手指在空中快速翻飞,花苞们从他脚下迅猛生长,向着飞针张开了层层软瓣。飞针噗噗扎进了花瓣里,化作花苞们的肥料,消失不见。
时仁拉过姜尧,一粒飞针从他的肩侧堪堪划过。姜尧脸色苍白,来不及站定,双手便在胸前凝了个半弧盾,拨开了层叠遮罩的花苞,他双眉微蹙,眼睛里有波光流转,“红柳,你已杀光了他的族人,他也早已身死道消,你……”
“他,死了?”空中的绿芒一瞬凝滞,可下一刻,却以更加迅猛的攻势袭来,“不可能,你们都是骗子!我绝不会相信你们!我找不到他!便引你的心头血去寻!”
绿叶密集,如同江南的小雨落出暴雪的狂横,花苞们也有些吃不消了。飞进花瓣的叶子,渐渐透出时空镜的阳光来,她们在变薄。红柳想来是挪了楼兰的柳林来,以她与红柳族的全力,再换姜尧的一命。
姜尧的弧盾挡住细细密密的飞针,他额边的须发在风中肆意舞动,光芒从花苞的围堵里向他挤来,他浸在鎏金的光里,背后是浓郁的黑暗。恍惚间,竟有种神祗般的气势。
忽然间,雨骤停。
阳光温柔地打在凝在空中的叶子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一颗灵珠从姜尧眉间脱落,缓缓浮动至天空,细密的叶子托举它,红柳顿在原地,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她轻轻抬起下颌,闭眼对着灵珠轻嗅,良久,一滴泪从她眼里流出,她颤抖着唇,声音哽咽,“难怪,你身上,有他的味道。我还以为,他就躲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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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楼兰还不是一片废墟。那时,赤白沙漠里的楼兰国,是明洁神圣的存在。千年前三界立下契约,人,神与妖魔和谐共生,同存于世。而楼兰国,因身处无法施展灵力的赤白沙漠沙漠境内,是最先出现此种景象的地方。人,神与妖魔在楼兰国是平等的存在,红柳,便是楼兰最后的守城妖。
彼时各国使者途经楼兰,皆要参拜楼兰王,求取凶险的赤白沙漠里的通行符,而戚泽,作为若羌的使者,敲响了红柳的开城符。
戚泽生得好样貌,是近年来红柳见过的最为年轻,也是最为英俊的使者,红柳舍不得这么快放他走,便寻了个借口,耽搁了些他的时间。
红柳一身金色的流光绸裙,不佩他饰,赤着瓷白的玉足站在高高的楼兰城上,她清亮的眸子里笑意流转,学着城内伶人的语调,声如贯珠扣玉地道:“小郎君想进楼兰城,且答了我的问题,便可入关。”
戚泽温润一笑,拾起青玉色的衣袖,“姑娘,但问无妨。”
风中有细小的盈盈白沙,从戚泽那里吹到红柳的身边,隔着这么远,她却闻到了清冽的雪莲香。
“小郎君停留几日?”
“小郎君来自哪里,去往何处?”
“小郎君年方几何,可有……婚配?”
适逢赤白沙漠百年难遇的大雨,戚泽见过女皇后,整个使团被困在楼兰里整整半年。红柳在城外号令柳妖们筑起了堤坝,每日无聊时,便从东城墙跑到西城墙,偷偷摸摸的掩藏在树后看戚泽在檐下饮茶,下棋,甚至只是闭目静坐。
她觉得戚泽真是好看极了,白白净净又香香的,除了国师和女皇,整个楼兰找不到第三个这般明媚的人了。
红柳偷看的第九天,天刚微微亮,她掐着指头嘟哝着戚泽从屋内出来的时间,冷不防被一只手揽住腰托出墙外,她还没有站稳,就被聚集的雪莲香完全包裹住,一睁眼,便看见琥珀色的澄净的银河,倒映着她痴痴的模样。
“你……你!”红柳脸烫得半句话都憋不出来,她急急地从戚泽手里退出来,硬生生的顿住,却又再被戚泽的笑容晃了眼。
“红柳姑娘?你没事吧?”戚泽笑得好看,微风带起他额边的发,叫人怎生的出气来。
他将伞撑开,几乎全倾向红柳,以至于他半边碧玉色绣着银色丝线的肩膀被雨水点点沾湿,慢慢浸透。
“九日了,在下好生无聊,姑娘可否放在下出城看看?”
红柳没有说话,别国使臣要是丢了,会给楼兰带来大麻烦。
“姑娘要是不放心,随在下一同出城如何?”戚泽声音润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带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令人难以拒绝。
赤白沙漠在九日连绵不断的阴雨冲刷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流沙洞,红柳盯着前面的坑坑洼洼,阻止戚泽往前走;路过沙蛇的巢穴时,红柳死命拽着戚泽的衣袖,不让他前进半寸;他们跑过毒蝎子窝,蹑手蹑脚从马蜂筑巢的红柳树下过……天光落过白色的沙丘时,戚泽才艰难的走了两里地,他无奈地看了眼眼圈泛红的红柳,她扯着他皱成一团的衣袖,金色的裙子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碎银。
戚泽笑着摇摇头,声音像拂过沙丘的清风,“你竟是个守城的女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府里未出阁的姑娘呢。”
“我本就很少出城!赤白沙漠又禁用法术。”红柳抽抽鼻子,抬眸看戚泽,眼里是与圣洁装束形成强烈反差的真诚与气恼,“今日算我耽搁了你,明日,我带你去城中有趣的地方玩!”
戚泽伸手拨开跑到红柳嘴里的一缕细发,他的指节修长而温暖,傍晚仅剩的微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红柳从未觉得,心,可以跳得这般快。
第二日,天光稍霁。
“今日雨小,我为你带了斗笠。”红柳从树后面出来,把手里青玉色的斗笠递给眼前的人。
戚泽带着她轻功飞出墙外,手指竖在唇边,“小声,我是偷偷出来的。”
雨下过楼兰的每一寸土地,然后随着地下蜿蜒不断的缝隙,缓缓地流出去。
大漠最近,宛若烟雨湿地。
半年间,红柳几乎天天来找戚泽,每日早晨都数着指头等那扇门被打开,再合上。有几日戚泽与使团商议要事,她只能拿着戚泽给她的各式各样的若羌糕,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城墙上嚼。
在那半年的最后一天,戚泽早早来到城墙下,迎着半年来首次出现的朝阳,对着愣住的红柳轻笑出声。
“我要走了。”戚泽接住跃下城墙的她,温润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眷恋。“若羌太远,下次见,不知是何时了。”
“你还会来吗?”红柳看着他,眼睛里氤氲出水汽。
戚泽看着红柳,浅浅笑了,却没有说话。
半晌无言。
红柳妖在戚泽面前顿住,她再一次在幻境里见他,想来如今读他灿烂容颜里的微笑,时过境迁,早已是另一种滋味了。
姜尧眼神复杂,他在时空镜里再见到他的前主人,一时让人看不出是何心绪,“这是他的化名,以及化身。”他顿了顿,侧目看静默矗立在旁边的红柳妖,言语里带着令人不易察觉的悲悯,“红柳,他整个人,都是假的。”
红柳妖像冬日里的秸秆,脆弱地僵立。她双目无神,和曾经的自己站在一起,那么明媚的她,如今却像被浸在水里,沉闷无声。
原来那一场雨,下了这么多年。
“红柳,你可以带我再去楼兰走一圈吗?”时空镜内的戚泽动了,灵珠里他的血气凝成丝线融入空气中。戚泽玉色的锦袍在风里轻舞,回忆里的红柳明澈而又纯净,她点了点头,拉住戚泽的手,慢慢地,慢慢地走进楼兰城里。
对于妖来说,半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爱情,刹那即是永恒。
红柳没等多久,一年而已,戚泽带着浩荡兵马,一夜之间,攻破了楼兰。
若羌占领了赤白沙漠,俘虏了楼兰女皇和国师,砍光了城墙边的红柳树,一棵也没留。
一切发生的太快,最后一棵树倒下的时候,红柳还没缓过神来。光秃秃的树桩,有的剩了些树皮连着,有的几乎与沙地平齐,小妖们都还没来得及哭,这一世便走向了灰烬。
红柳被囚在笼子里,好半晌,她张大嘴巴,眼睛里流出血泪,却怎么也哭不出声,她的手死命地敲打玄铁,乌青淤紫里浸出黑红色的铁锈味。终于,在滚滚烟雾中,红柳树被炙烤的浓郁香气骤起,她尖啸出声,在笼子里像疯了一般四处冲撞,一个士兵赶来,她被打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面前是憔悴的女皇和苍白的国师,红柳极力睁开眼睛,来不及擦拭脸上干涸的可怖血泪,她嘴里嗫喏的发出声音,喉头哽咽,“对不起……是我……是我……”她从地上挣扎着起身,扑通跪倒在了女皇面前,血肉模糊的手撑在干草上,触目惊心。
女皇看了她一眼,不忍地闭上眼睛,“红儿,朕不怪你。天下总有兵伐干戈,楼兰安逸了太久,这是我的命数,也是楼兰的命数。”
国师侧首看了眼女皇,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