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晓山青青

6、再见戚泽

　　女皇被带走，软禁在若羌皇宫里，国师变成了若羌的国师，红柳仍在牢里，地牢阴湿，她洁白的足生出木纹，散发出淡淡的腐朽的味道。
　　日光大亮，从天窗照下来。
　　红柳无力地倚靠在冰冷墙壁上，眯着眼睛出神地盯着面前那束浮动着杂乱尘埃的光，原来戚泽，是这般模样。
　　忽然，大牢的锁链晃动，一人缓缓走近。红柳转眼看去，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
　　“你便是那红柳？”女子模样清丽，衣着素白得体，她目光关切，语气却极为轻蔑狂妄。“戚泽竟未杀你！好，好得很，来人，把祭服呈上来！穿上它，三日后，我来亲自了结你的性命！”
　　女子一挥手，一摞叠好的银白的绸裙被拿来，她不屑地抬起手指，捻起指尖理了理衣堆，命狱卒放在了红柳身边。女子转过身，缓步走出去。“记住，这玄铁牢只一把钥匙，若你们玩忽职守，这妖跑了，我惟你们是问！”
　　众人皆低头称是，模样恭敬的很。
　　女子离开良久，牢里响起来杂乱的脚步声。
　　狱卒一转之前的狗腿姿势，把钥匙挂在腰上，呼来同伴，“走，喝酒去！奶奶的这玄铁牢潮得很，老子都快长疹子了！钥匙在我身上，再给她五条腿她也跑不了！”狱卒们前呼后拥，转眼便消失在了拐角。
　　红柳拨开衣物，从里面拾起银色的钥匙，她把头仰在墙上，闭上眼睛。
　　好半晌，她鼓起勇气，离开了玄铁牢。
　　若羌是没有法术禁制的，但红柳依旧逃不出城里的结界。她躲在一棵树上，晚风袭来，树叶在静谧的黑暗里沙沙作响，一切都十分陌生，城里的夜巡兵已走过数遍，四下陷入沉寂时，一个素白的影子无声地出现。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红柳率先开口，她从树上跃下，眼睛里是疑惑和稚嫩的凶狠。
　　“你不必如此，我是谁也不重要，总之，是戚泽与你有愧。”女子手腕一转，一块泛着微光的玉片安然躺在她的掌心。“你走吧，出城玉符在此。”
　　“我要留下。我要见戚泽。你带我去见他。”
　　夜里的风呼啸而过，红柳垂首裹了裹衣服，感到有些冷。
　　“你见不到他。你的国家已经亡了，你活着，只是作为若羌庆贺的祭品而已。”女子目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便做祭品吧。祭祀那日，他总会来。”红柳说完，从女子手上接过出城玉符，她把它举起放到眼前，云形的玉符上有一块浅浅的凸起，玉色淡得接近透明。
　　祭祀大典在三日后如期举行，红柳被玄铁箍住双脚，慢慢地走上祭台，祭台对面，戚泽端坐在若羌王身边，一身玉色衣衫妥帖，面带温润笑意，如同楼兰初见那天。
　　戚泽是若羌的国师，红柳在牢里的时候得知，他少年便展奇才，得帝王重用，如今巧用计谋夺下赤白沙漠的统治权，若羌王大赦天下三天，赐戚泽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荣耀。他坐在那里，看见红柳的时候，眼睛里也无甚情绪。
　　那半年的雨是他算好的，沙洞是他挖的，就连那些下了毒的若羌糕点，都是他亲自做的，他用尽手段，打通楼兰与赤白沙漠地下的暗河，将扎根在暗河的红柳根逐个摧毁，以此来瓦解城外寸寸相连的结界。
　　红柳垂下眼睛，她恨他卑鄙至极，恨他一切，都是假的。
　　“太阳朝序，王宫有仪。
　　蟠桃彩驾，细柳光驰。
　　轩祥表合，汉历彰奇。
　　礼和乐备，神其……”
　　“嘭！”红柳脚下的玄铁锁应声断开，铁块飞溅而去，她张扬的墨发显出暗青色，在风中狂舞的发梢生出柳叶来，红柳朱唇轻启，目如刀芒，她五指成爪，向戚泽纵身飞去。
　　那一瞬间极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巫师们的礼乐声骤停，阳光被四处横飞的柳叶割成碎段，被波及的人们血溅当场，戚泽看着眼前人，胸口鲜血汩汩，却依然眉眼带笑。
　　祭祀大典乱成了一锅粥。
　　红柳的手几乎嵌进戚泽的心，戚泽避也不避。
　　“为什么，为——你身上……”
　　“是我……欠你的。”戚泽眉头紧蹙，嘴角却还是机械地向上，他低头看向红柳仍带着淤紫的手，声音微哑，残留着丝丝血气和深深的心疼。
　　“住手！”红柳被抛飞出去，若羌王手杖在地上撞出巨大的冲击力，他在空中虚抓一手，戚泽便消失不见了。
　　“啊——”红柳眼角泛出红色，柳叶在她周身形成巨大的漩涡，她被包裹在里面，颤抖的看着手掌里戚泽滚烫的鲜血，现今如火烧般的疼。
　　她看见，她分明看见，戚泽的胸口，生长着已然绽放的傀儡花。
　　上古傀儡花，三界早已在千年前下了禁令，销毁了所有的花与种子，如今竟然……生在了戚泽身上！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红柳声线颤抖，险些失了声。
　　“父王，放她走！”白衣女子拦在若羌王面前，她将剑架在脖子上，割出了细细的血线。
　　天色阴沉得可怕，风声如同妖邪。若羌人的鲜血流了满地，祭祀以另一种方式完成。
　　时空镜戛然而止，红柳垂眸，若羌的一切渐渐化为星星点点的光影，散落在此间。
　　戚泽的灵珠落到红柳手里，她一点一点，小心的将它握住。
　　“所以，戚泽并非……”
　　“不，一切都是他做的，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女妖红柳，会成为这缜密谋划中的一个意外。”
　　姜尧打断时仁的话，他微不可查的叹息，声音里是劝意和开解：“红柳，这本就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对弈，谁对谁错什么方式本不该追究，戚泽是为王权，而你也早已报仇雪恨，放下执念吧，你本不该过这样的人生。”
　　红柳轻呵出声，抬眸是无尽的冷意，“可笑。他杀光我的族人，这也是为王权？”
　　“不，不一定是他的命令。”纪枝走出来，向红柳摊出手，“若羌的出城玉符，你应当还留着吧。”
　　玉符通身莹白，隐隐能透出皮肤的纹路。她轻轻摩挲着这上面的凸起，触感中逐渐形成了文字的感应。
　　“或许，那女子，才是整件事情的操纵人。”
　　红柳盯着纪枝，眼神复杂。
　　“你当知道她是谁了吧？”纪枝将玉符抛给她，脑子里开始渐渐清明。
　　“若羌城主之女，若羌怀英，百年前，同戚泽一并失踪了。我几乎逼问了所有人，包括老城主，无人得知他们的去处。”
　　“她当初救你的时候，你就没有怀疑过？”
　　“没有，我只当……只当她是为戚泽而来。”
　　“那你在祭祀大典上骤然暴涨的妖力呢？她又为何放你走？”
　　“妖力是因为，那一瞬，我燃烧了妖丹。她放我走，是因为怕戚泽……”
　　“怕戚泽什么？你当真以为，那个时候的戚泽，还能左右这些吗？”
　　纪枝化出了一个矮苞，旋身坐了上去，时空境内日光温暖，令人生出些许困意，“若羌怀英恐怕早死了，她，应该是五百年前逃出众生炼狱的魔婴。”
　　姜尧指尖几不可闻地一缩，神色却如常，甚至表现出了几分好奇。
　　时仁深吸了一口气，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纪枝，“你是说，那个同你……呃，那个死不了的魔婴？”
　　“是。料想，若羌与楼兰应该藏着什么东西，引得潜逃的魔婴前去耗费了一番心机。戚泽恐怕是回了若羌才被控制的，那株盛开的傀儡花，也理当是从众生炼狱中带出来的。”纪枝悄悄瞄了一眼姜尧，看见他低着头在思索，纤长的睫毛细细颤动，没有任何异样。
　　“主要是那个玉符，若羌的出城玉符，我五百年前还未被关进天井里的时候，曾见过相同形制的。这种玉符多为三界联合制作，每一个玉符都几乎相同，仅有凸起的城名不算在内。我看灵珠里，若羌二字在玉符上，浅得有一些过分了。”
　　“你是说，它覆盖了什么？”红柳攥着玉符，呼吸略显急促。
　　“若羌二字之下，还有个底纹，今人不识古字，但我认得，它叫——众生。”
　　众生炼狱，所有罪业深重难以管控的穷凶极恶之人，妖，神，魔的关押之地，重兵镇守，千年来，只逃出一个魔婴。
　　“你妖力大增，即使燃烧内丹，也不足以打开千年玄铁，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然寄生在你身边，就是那个玉里。可是到现在，那却只是个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玉了。”
　　红柳握住玉的手有一瞬的僵住，她嘴角苦涩地扯起，“原来是这样……原来……所以，她才会放我走对吗？那戚泽呢？她会放戚泽走吗？”
　　纪枝闻言，心里讥笑，忍不住开口道：“你到现在还担心他的安危？不论其人是死是活，他原本便带着目的来的，你的族人，从根源上说，也是因他而死的，你明白吗？”
　　红柳对纪枝的话充耳不闻，只是转头对着姜尧，眼神回填满百年前纯净无瑕的期待，“那戚泽，那你的主人，他只是不见了对吗？”
　　姜尧摇了摇头，“他死了。死在我面前。”他冰冷地回答，眼睛里有一瞬晦暗擦过。
　　玉从她手里滑落，落在地上，叮当碎成了两半，阳光穿透柳叶，漂浮的尘埃如同染色的雪。
　　真是傻姑娘。纪枝心中暗叹，旋即起身将花苞收起，走到一旁注视起时空镜的裂痕来。
　　时空镜开始溃散了，红柳妖想说什么，却哽在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整整一百年，这一百年的仇恨与寂寞，她不知道为何开始，却在此刻，被迫结束。
　　时空镜完全消失的时候，红柳眉间的朱砂印也淡下去，她几乎站不稳，虚弱地抬起右手，将灵珠收起，转身便离开了这里。
　　阳光撤去，人声渐渐沸腾起来，原来已是黄昏。
　　“她就这么走了？”时仁抚落肩上的柳叶，觉得有些突然。
　　“她还是不信你的，姜尧。戚泽破了她的国，红柳却还是这么爱他，这世间痴情女子，总是太傻。”纪枝盯着红柳消失的地方，替她觉得不值。
　　夜色降临得很快，长青镇晚上是有夜市的，纪枝特意唤了时仁守在胡饼铺前，要做这第一个吃到香脆胡饼的人。
　　“姜尧，跟我去个地方。时仁，你排队。”时仁盯着她落在姜尧肩头的手，眼睛里写满了怨念。纪枝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什么，才大踏步向着姜尧走来。
　　姜尧目光微闪，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说

　　小时仁很可爱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