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晓山青青

4、红柳妖

　　“解决了？”时仁撩开帘子，手里抱了两坛酒，脸上的红晕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脸颊，为平时温润雅致的面容添了几分迷蒙。
　　“喝了几坛？”纪枝对着他手里的酒坛一挥手，时仁大惊，赶紧把其中一坛扔给姜尧，另一坛转身护在胸口。
　　“主人，你怎么砸我灵术！”时仁转过身来，胸前的酒坛子底部破了个洞，酒正汩汩往外流，客栈内顿时酒香弥漫。
　　“这么长时间躲在里面喝酒，我想扒了你的皮！”
　　话音未落，纪枝放下筷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抬手就把时仁掼倒在地。
　　姜尧站在桌角边看二人扭打成一片，他轻轻颠了颠手里抱着的一坛竹叶青，垂眸思量了一番，复又抬起头来，向尘土飞扬的那边喊了一声：
　　“纪枝。”
　　纪枝放开时仁被扯得皱巴巴的衣领，转头看声音的来处。姜尧一动不动地站在烛火的光里，白色的长衫被烛光映照成淡淡的橙黄色，他注视着她，眼睛里好像隐隐也有些光。
　　“何事？另外，叫我主人。”纪枝整了整衣领，掸掸周身的灰尘，站了起来，有些不明所以。
　　“……主人，能否放过那只妖？”他握着那坛酒，指节在酒坛上犹疑地动。
　　“为何？她不是都来杀你了？”时仁撑着手从地上起来，摇摇晃晃的站不住。
　　“难不成，你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纪枝接过时仁的话，“莫非是……情杀？”
　　她本无杀人意图，只道趁机多套些话。
　　姜尧眼睫颤了颤，第一次牵起了嘴角微笑。他的嘴角只有一点小小的上翘的弧度，像乌篷船驶过大雨的江上。“二位当知道，菟丝子的主人若是死了，菟丝子也活不成。我如今在此，是有缘由。”他顿了顿，把竹叶青放在桌上，烛火在黑夜里扑闪了一下，姜尧俯下身来，把杯子一一展开，在面前倒了三杯酒，端起了其中一杯。
　　“这杯，是敬时仁兄，多谢照料。”他一饮而尽，捏着袖子轻轻粘了粘嘴角。
　　“这杯，是敬我的前主人。”姜尧呼出一口气，表情有些异样，垂眸闭上了眼，他端着酒杯的骨节发白，杯子里的酒被震得溢出来，泼到了桌面上。
　　他是在愤恨吗？难道活下去，不是他自己的本意？
　　纪枝和时仁悄悄对视一眼，又默契地弹开。
　　“第三杯，最后一杯。”他放下第二个杯子，修长的手指捏起第三杯酒，两手相持，向纪枝敬来，“敬我的主人，纪枝。”
　　姜尧脸上隐隐有些泛红，他看着她，眼睛里带着些晦暗的颜色，“这两年，有诸多仇家寻上门来，主人虽未过问，心下却定然有疑。”他望着纪枝，声音颤抖，“我本是已死之人，苟活于世，只为替我的前主人还债。这债……誓已立，若还不完 ，便入不得轮回，见不到……见不到我的家人，这也是为何，我要这一百年，有人助我。”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所以，主人，若你能像从前、像今日这般护我这一百年，百年后，我便还下你这人情。将来，我应你三件事，除我性命以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姜尧说完，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见纪枝没有反应，他垂下眼睫，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良久，再次艰难地开口，“也许你不需要……”
　　“需要，怎么不需要。”纪枝接过他的话，向他走去，晚间的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吹过地面万千的莹白的星子，“不过是保护好自己的菟丝子而已。千年来，论武力，我纪枝还从未败在谁的手下。”
　　时仁在旁边猛咳，纪枝转头瞪他，咬牙切齿，“偷袭的不算！”
　　“所以，姜尧，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杀红柳，并且，你的前主人，到底是谁？”
　　“红柳并未犯错，错的是他。他伤红柳极深，所以她才成了如今这样，且来找我寻仇。如今知晓我身边有你这样一位实力雄厚之人，该不会再以身犯险。至于他的身份，我不能说。”
　　纪枝蹙眉看他，他也抬眸看过来，眼睛里没有丝毫躲闪的神色。
　　忽而，他眼里泛起红色，脸色像凝了霜一般苍白，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像萧瑟秋雨中的草叶，绝望又惶惑。
　　“好了。我明白了。停下吧，不要伤了自己。 ”纪枝垂眸，唇抿成一条细线。
　　“禁言术？破术者七窍流血，经脉爆裂而亡，好狠毒啊。”时仁走过来，声音里是少见的严肃，“没想到，你的前主人竟用如此办法来掩盖身份，想必……”
　　“虽说不杀红柳，但，我还是想去寻她，有意见吗？”纪枝切断时仁的话茬，眼睛直视姜尧，想从他脸上读到另外的表情。
　　可什么都没有，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遵从。
　　时仁摇摇头，将银钱整齐排放在桌面上，转身跟着纪枝出了饭馆。
　　不久，饭馆内传来餐客们的吵闹声，外面月明星稀，梧桐的枝干在夜色里静默矗立，仿若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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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午时了。”姜尧叫醒纪枝时，外面天光已大亮。他站在门外，窗户透出他挺拔而清瘦的侧影。
　　“知道了。一炷香之后启程。”
　　长青镇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湖边碧柳低垂，莺啼燕舞，湖上泛舟抚琴之人错舟难行，夹岸摊贩游人摩肩接踵，声音嘈杂不清。纪枝一行三人，不得已从房屋的沿边侧身挤过，时仁被过路小孩的脏手抓黑了白衣，又不知从何处沾上了画糖，为此他差点撂下温雅的面具，险些在大街上痛骂出声。
　　路过一家府门时，门口的家丁警惕的盯着三人，门外人声鼎沸，门里面单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正仰躺着闭眼晒太阳。
　　“咦，好生惬意的公子啊。”时仁拍了拍衣摆，在门前停留不过片刻，便被家丁强行推走了。
　　姜尧用手护住纪枝，脚步片刻不停歇，“他行走不便，眉头且蹙着，外面热闹非凡，他却只能干坐在此地，未必快活。”
　　纪枝转头盯着姜尧，目光里带了些探究。
　　“这人被换了气运，命不久矣，倒也算种解脱了。”她快步走过，在转角处下了定论。
　　凡尘生来苦，唯乞儿，最是自在啊。
　　艰难辗转几条街，入了小胡同，人渐渐少起来，细长的柳条在空中轻巧舞动，阳光倾泻而下，漏了许多，填满了绿叶未遮住的空地。巷子里木质的门窗紧闭，缝隙里结了层层叠叠的蛛网，灰尘在阳光下浮动，光阴霎时变得老旧，充满着陈腐的味道。
　　“是幻术！主人，快捂住口鼻！”时仁袖子一扬，纪枝连忙也扬起手，将他逼近的掌风打散。他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滞在空中，不可置信的看她，眼里充满了受伤。
　　纪枝很嫌弃他。“时仁，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姜尧，你告诉他，这是什么。”她双手环在胸前，昂首转身，看跟在身后同她学了一年灵术的姜尧。
　　姜尧正惊恐地捂住口鼻，苍白的指节颤抖着泛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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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无话，她如鲠在喉。
　　一个傻，一个怕死，以至于傻。
　　“撤手，这是时空镜。”纪枝捏起一片青嫩的柳叶，叶子在她手中被柔柔抬起，随即迅速变黄，变脆，最终化成灰烬从她指尖落下。“看见了吗？幻境的东西，触之不变，可不是这般模样。”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昨日的女妖从巷子深处走来，声音空旷悠远，带着些摄人的压迫力。她每踏过一步，背后的景色便寸寸化作振翅的飞鸟，散进金黄的日光中。
　　“柳腰春风过，百鸟随香走。红柳妖，你怎么，自己跑来了呢。”纪枝指尖凝出一片细叶，对着她直射出去，细叶穿过巷子，拉扯出空气的漩涡。她避也不避，细叶在快要碰到她时，凭空消散在了风中。
　　阳光落在红柳身上，她穿着流光的金色，眉间一点朱砂红得似血。

作者有话说

　　叮——新人物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