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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远意勿孤行 ...

  •   翌日,五皇子府。
      天蒙蒙亮,一阵铜锣般的叫嚷,打破了惯常的平静。木骁背着一人,急匆匆地闯进门,一路嚷道:“闪开!别挡路!”
      听到动静,飞翎赶了过来,看了看木骁背上的人:“在哪儿找着的?”
      木骁顾不得回话,只边跑边嚷:“我先把人安置好,你带随契给爷回话!”
      “怎么了这是?怎么昏了?”飞翎见木骁背着人急匆匆往后院去,便回过头来截住随契,问道。
      跟上来的随契顿了顿,道:“伤成这样,定是正中了一掌,还喝了一夜的烧喉……膝盖上有些擦伤,想是不小心摔的。”
      “那我去准备点儿跌打药和醒酒汤,你快给爷回话,爷等了一宿了!”
      “另准备些姜汤,折腾这一趟,大家都多少喝一些。那边木骁先照顾着,你别急。”

      片刻后,知意苑内。
      木骁刚把人安顿下,一回身,身子立时一挺:“爷!”
      进门的高存庸没有先应,几步近前,看了一眼床上不省人事之人,面无表情,只淡淡道:“怎么样?”
      木骁眨了眨眼,想了半天:“酒没醒呢……”
      高存庸撇下眼睑,坐在了一旁的软椅上,随手端来了旁边的茶杯:“查清楚了?”
      “是。昨儿没出宫就被摄政王劫了去,出来之后去了一家酒馆,听掌柜说,掏了快三十两银子,非要进去,足足喝到后半夜……全是烧喉。”
      听到后面,高存庸一抬眼,冷笑一声:“呵,一醉累月轻王侯,还挺不羁……那件事呢?”
      “问过了,没有调动家里任何一个人。暗处有人盯着的回报,说是从两位上门送礼之后,大夫就留心打探礼部中受那边荫蔽的官员,主动参与宴饮了。外头托来的消息说,咱们摆了那一局之后,大夫似乎有意往柳意巷里头多钻,而且有些个宴客女子曾经在席间听到过管大人感慨自己失意、懊悔之类的话,估计就是这么放出去的信儿,有意牵引之下,通过那个盯梢儿的蓉姑,传到了那位耳朵里……所以……爷,您不觉得,大夫其实就是顺手推了一把么?”
      “禁军都直接闯进院子来拷我了,这是推谁?”高存庸眼睛一瞪,身子直起三分来,口气立时冷硬了些,“你们一个个的,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学得向着这惹事儿的说话了?”
      木骁下意识地身上一绷,看了一眼高存庸的反应,声音立时小了许多,闷声道:“爷,大夫许是出于心急,手段才会烈了些……我猜,说不定大夫就是因为害怕您怪罪,才喝了一夜闷酒。”
      木骁如是开脱,高存庸却嗤之以鼻,瞥了一眼床上昏睡之人:“他?哼!”
      正说着话,飞翎和随契便从外面端了一大堆坛坛罐罐进来:“爷,奴婢准备了姜汤,下了这么大雨,又折腾了一晚上,多少喝一些。另还有些醒酒汤和跌打药,您看……”
      “准备那些做什么?畏罪潜逃,还烂醉如泥,何必便宜他。”
      三个亲随打量高存庸的态度,此事似乎并不准备就此放过。飞翎正为难要不要开口再劝,突然,听得床上昏沉之人冒出一句惊人的话——
      “……呃……高存庸!你,王八蛋……”
      就站在床边的木骁和飞翎猛地一怔,顿时瞠目结舌。而稍远地方的高存庸和随契,虽然也听到了声音,但是没太听清楚说了什么。
      高存庸停下手里的茶杯,蹙眉道:“他刚说我什么?”
      这厢,飞翎跟木骁好一阵面面相觑,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给床上之人掖了掖被子,岔开话题道,“没什么没什么……没听清……大夫是,惦记着爷呢。”
      谁知道,话音还没落,醉得晕晕乎乎的人,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一般,干脆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王八蛋!高存庸!你这个王八蛋!”
      这一句清晰而又响亮,屋内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屋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快没有了。
      与三个亲随惊诧、不解而又有几分敬佩的神态不同,高存庸立时脸色一僵,看向床上昏着的人,失笑道:“这是酒还没醒么?我怎么觉得他清醒得很呢!”
      飞翎立刻回过神来,赶忙拍了木骁一把,急切道:“愣着干什么!大夫晕得都说起胡话来了,还不赶紧醒酒!”
      木骁也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回话道:“好好好!我这就拿——”
      “别忙。”话音未落,高存庸抬手一拂,止住了木骁的动作,“酒能壮胆。大夫难得直抒胸臆,何必坏了他的兴致。”
      高存庸发了话,三个亲随面面相觑,就是想回护,也不敢再开口。一时间,知意苑内室的气氛莫名尴尬。看这个样子,高存庸不但不打算走,也完全不打算错过大夫的胡言乱语。那么,他们三个留在这里还做什么?难不成也要跟着一起听听吗?
      “咳,”随契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道,“昨夜寻人,后续之事,家里还没料理完全,爷慢坐。”而后,随契便一路低着头,快步出了门。
      飞翎眼珠子一转,立刻接上了话头:“是了是了!方才准备的姜汤,奴婢去送。”
      而眼见飞翎一步不停地溜了出去,木骁也顾不得什么理由,直接吆喝了一嗓子“我去盯着”,便飞也似地夺门而逃。
      如此,屋里只剩下了烂醉如泥的管大人,和面沉如水的五殿下。

      “呃……嚷嚷什么!烦……烦死了!”我吼了一声,而后把自己像口袋一样甩到了床板的另一半上去,整个人便是如此不修边幅地半躺半趴着。只在翻身的时候,迷迷蒙蒙的眼前似乎闪过一个挺眼熟的人……也懒得看是谁,索性哼哼了两声,不予理会。
      高存庸就这么看着,直到床上人翻来覆去打了好几个滚,弄得满床一片狼藉;而他也刚好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把一整杯压火气的苦茶给自己灌了下去。

      “别装了——”
      下一刻,高存庸面色忽而一肃,眼光陡然冷下,不由分说,一把掀开被子,稳稳攥住了醉卧之人的右手,臂上一运力,三两下便将他架起,而后左手探上他肩头,强迫他直身与自己相对。
      猛地一晃,晕眩似都被摇出躯体,猛然袭来的头疼欲裂刺激得我吃痛出声,反制迟钝之间,已经被人稳稳架住,只能屏住呼吸,全力压制住胸前撕裂一般的疼痛,与腹中翻江倒海的煎熬。
      “你做什么。”
      “能扛得过去,不必往外躲;既然扛不住,躲到哪里,也都是一样的。”一个清冷决绝的声音自对面而来,坚定道,“若是有用,全定澜府的烧喉,都给你买来无妨。”
      闻言,我索性睁开了眼,再对上那双与昨日景年殿上毫无分别的冷眼,真正拿出了豁出去的决心。
      “那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第一个问题:昨日公审,你是去投案,还是去翻案?”
      “我以为你皇叔说得够清楚了。”
      “如此回答,那就是了,你是去杀人的。那么第二个问题,六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刑官勘核,钧旨定谳,为你四哥鸩杀。”
      “我问的是——是怎么死在那时的。”
      “……”
      “要么中毒当日,要么多撑几时算几时,为何——会是严防死堵、全力救治、看似有所起色的那时?”
      “你在怀疑什么。”
      “我一丁点儿都不怀疑。我要听你说而已。”
      “……附子。”
      “附子?”
      “生附子,裹上擦锅用的粗纱布,放进旧药锅里干烧二十圈,表面会呈现烟熏状,瞧着与熟附子无异,但药性全然未祛;一旦煮起,药力入汤,正常人服用、于此微末变化根本无感,且就算查药汤、验药渣,此时附子已经全熟,根本分辨不出任何问题。一副药用量五片半,只需换掉三片——三副药,足矣。”
      高存庸沉默了。
      即便是这样的默然,他的眼光也丝毫未从我的脸上移开,因而,即便醉眼之中,我也仍然看得清楚,揣度,犹豫,了然,无奈……百般复杂,却完全没有讶异。
      我无从知晓他是从何时何处开始怀疑,又是如何确定要把高存曜的死跟我直接关联起来。是啊,绝大多数人,看到一个原本已经被按在铡刀之下的重犯为自己何等强横地翻了案,一定都会下意识地将其与整个案件彻底拉开、打心底里摒除所有干系。什么人会如他这般,对如此剧烈挣扎、如此酣畅淋漓地自救、甚至也算是救了他的人,仍然保持这样一般无二的审视。
      “我知道,你送我去那众目睽睽之下,一者断绝他暗处杀我之机会,二者也是想让我寻机自救。”我略一顿,又坦然道,“这就是我的自救。”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你不乐意空担虚名。”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也有一问——破绽在哪里?”
      “节奏乱了。与前半局草蛇灰线相比,后半局简直被动得可笑,必是关键节点完全脱出了控制。”
      “许是人算不如天算?亦或者利尽而交疏,内部自生嫌隙,互相贼害呢?”
      “不是绝无这个可能,但鉴于前半局如此精细的手笔,这等关窍出现如此巧合,往往就不是巧合了。再者,若是贼害,今日公审之上,装着赤檀粉的香囊一定会和对接之下线被杀的消息一道直接出现,而根本不需要你用诈术搏命,甚至还要配合暗手、来刺激他情绪失控、发狂行凶了。”
      “你发现我的针了?”
      “没有。只是觉得他最后的状态疯癫得有些过了,且曼陀罗业已在手,不加利用,不是你的风格。”
      “你早有预感我会如何行事。”
      “你不会给别人留下反手的余地。”
      “那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我?”
      “给你布置先手的立场。”
      “这就是你想了一宿的说辞?”
      “这是事实。”
      “所以你是哪里不满?给骨肉兄弟报仇雪恨么?”
      “自以为是,知情不报,孤注一掷,欺上瞒下……就事论事,要严惩你的理由,我能找出一大堆来;反之,要嘉奖你的理由,我一个也想不出来。”
      “我给你一个理由——”
      至此,我抬手将他左臂从我肩头卸下,狠狠抿了下唇,直直盯着他,硬声道:“管伯群够资格。”
      闻言,高存庸眸色之中猛地一震,手上针扎般微微一缩。
      “从招贤大会就埋钩钓人开始,理事盘账、手札密信、诊病试武、入朝涉局、一直行到今日这一步。如果你只是想找个能接下那劳什子玉符节的人——高存庸,那就算是我瞎了眼!”
      没有人留意过,其实,昏沉虚弱的高存曜,曾经跟我说过话的。
      那是夜半时分,沉灯入昏,他躺在富丽堂皇的卧榻之上,因为周身难耐的疼痛、连翻身都很艰难。眼看着自己浮肿得不像样的手,他一边不厌其烦地问我,外头什么时节了,他的花儿是否还开着,鸟儿是否还唱着;一边却又止不住断线一般的泪珠,怯懦而委屈地问我,为什么会是他中了毒,为什么他这么怕死、却还是离这不可抗拒的终点这样近。
      那时离他的十三岁生辰,只剩不到两个月。然而,一个病痛交加、衰败昏沉、苟延残喘的十三岁生辰,除了忍受更久的禁锢折磨、让他已无可避免的辞世看来更加凄凉悲哀之外,于他再没有别的意义了。
      我的回答,从来都是一样的——殿下宽心,会好起来的。
      即便是在我亲手将那最后一副送走他的药递进去时,也没有变过。
      “你都知道。”悠久的沉默与激烈的起伏交错,高存庸平静地开口,“既然你都知道,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瞒着我?”
      一瞬间,我眼前顿时浮现了过去这些日子里许多细碎的场景:攥着偷偷藏下的生附子的手心里满是冷汗,用粗纱布包裹生附子时剧烈颤抖的双手,干烧的药锅几次三番险些砸伤烫伤自己,看着煎出的头服药被详细验毒时的胆战心惊……
      他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吧?或者说,如果有他在,至少,我能稍微多那么一丝丝安心?
      我垂了眼睑,浅淡应道:“殿下觉得,作为一个孩子、杀掉远强于自己的大人,和作为一个大人、杀掉远弱于自己的孩子——哪一种,更邪恶。”
      而后,我缓缓抬眼向他,似是悲悯亦或冷漠:“这么无聊的问题,并不值得浪费时间。”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我,看着我从激愤,到回想、到后怕、再到漠视是非的冷酷。
      “所以,你觉得,我会阻拦你。”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我告诉你,我的自救方法,就是一局带走你一兄一弟的命,你能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对此、并无异议么。”
      “即使知道不这么做,需要牺牲的便是我的全部指望,乃至于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性命。”
      “我相信,于殿下而言,这不是唯一的方法。或者说,我相信即便他年兵戎相见、血流成河,胜负仍然能掌握在殿下手中。”我深深吸下一口气,将过往时日所思所想重又看过,方道,“殿下说,我不会给别人留下反手的余地……不过是因为,真正的反手必须处理干净,而那些被人发觉的把柄,大抵都是陷阱。”
      “那你跟我说的这些,是反手、还是陷阱?”
      我猛地别开脸,狠狠眨了好几下眼睛,死死抿住双唇,直到一口气全数呼了出去。
      “微臣才疏学浅,无能生死人肉白骨,辜负满朝殷切,不仅为殿下招惹无妄之灾,更是因行事高调张狂、不知谦恭,招惹是非以至连累了殿下幼弟。此罪昭昭,严惩难免……然,微臣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揭穿元凶、还在天之灵以公道了……”
      言至此处,忍耐许久的疼痛再难平抑,胸前只觉如遭猛劈一记,登时肺腑激荡,灵台混沌,不及反应之下,刺鼻甜腥冲头贯脑,一口殷红喷溅而出。
      高存庸握在我腕上的手一紧,环顾四下,又从旁边取来浸湿的汗巾、递到了我面前。
      “……至于微臣之恶,因果报应,天理循环。来日这笔帐一定会有人与我清算,但,微臣由衷恳求……这个人、不会是殿下……”
      突然,我感觉到眼角有什么东西,无意滑了出来。
      说完这一句,我再无任何能撑持下去的念头,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整个人软绵绵地仰倒了下去。这般过了许久,就在我以为四下早已无人之时,忽然听得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似怨似怒的叹息——
      “我讨厌赌。”
      “但有奈何,何人愿赌……下赌,总要好过、被赌……”
      昏昏然失去意识之前,我几乎是无甚意识地在这般念叨着。
      然而我不知道,在我因为体虚力尽而陷入昏睡之后,本来要找我算账的高存庸,却在床边闷坐了许久。直到手里的热毛巾成了冰凉、脱手落地,他才逐渐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地瞥了我一眼,复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开合了许多次的信笺——
      “明君治世不惮行恶,国士奉主何惜污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远意勿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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