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浮云遮望眼 ...

  •   良久,我忽而有感,微一抬眼,高允擎伸出的手已稳稳停在我面前。我心下会意,亦不犹豫,从怀中取出牛皮纸信封恭敬呈上。高允擎信手拆开,轻描淡写地将内中纸张展开,不以为意地横瞥一眼,便无甚动容地将手里一叠信纸、全数甩到了疼痛锥心、惨嚎不止的高存悦脸上——都是白纸。
      三天而已,若真能取得如此完全的证据链条,才更让人生疑吧。
      “看样子,他还是心有不甘。”高允擎袖手,瞥了一眼高存悦垂死挣扎的神情,复又收回眼光,道,“那就让本王来成全他吧——管伯群,你的主子同样是皇子,你如何就不会有他这样的动机呢?”
      我低了低头,压抑下心头的狂跳与战栗,似答非答道:“回王爷,四殿下就是因为久作此想,才会踏入歧途,心存侥幸之下,以致做下这无可追悔的事来,是以会有此问,亦不意外。”
      听我回话,高允擎也不再追问,深吸了一口气,极其淡漠地扫过面前一应案犯与人证,而后抬眼望向景年殿门,大盛的日头微有斜悬,时辰早已过午。
      “众位宗亲,各处官员,关于此案,可还有任何不尽不实之处要问。”
      然而,此时景年大殿之上寂静如空,几个时辰之前还此起彼伏的议论讨伐之声,至此,再无下文。
      “既如此——中书令,传本王钧旨,祭奉太庙,由太常寺通告,传示皇室宗牒族谱,并明发各官署部堂,曰——皇四子高存悦,鸩杀皇嗣,戕害手足,废孝道人伦,其心罪极难容。今奉护国守业之责,为告慰先王之英灵,乃不处极刑。然着废其皇子之身,宗牒族谱皆消其名号,囚于正俨塔,非死不出,任何求情及探视之人,以同谋论罪。此案所涉其余从犯,着付有司详审始末,据行量罪,另做回禀。钦哉。”
      正俨塔,是专司羁押皇室宗族的监牢,市井议论之中,以阴森恐怖之名而为人所忌。鲜少有人知其内中情形,因为进去的人,还从没有出得来的。就此案而言,只是一个相对隐晦些的死法而已。
      直到听完高允擎最后的钦哉,我好像才终于有知有觉、狠狠滚了滚喉咙。
      这道旨意,如果落在了高存庸身上……
      “存庸,这回,教你受屈了。”
      后怕的情绪刚刚漫出来一星半点,高允擎却又忽然开口,惊得我汗毛倒竖。奈何高允擎似乎连看我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只微微偏了偏头,余光看向高存庸所在方向,淡然道:“回去好好休息吧。等过几日了,皇叔再去探望你。”
      “谢过皇叔。皇叔操劳了。”高存庸恭敬应道。
      至此,高允擎似叹息、又似舒了一口气,大袖一摆,再未多言,径自迈步,离开了景年殿。禁军亦干净利落地将案犯与待审人证押解离开,而宗亲见没了主心骨,亦很快就作鸟兽散了。
      结束了么?
      我垂了垂眼,一口憋在胸口的气,端的是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人群渐渐散去,我茫然间抬头,习惯性地去找那个人,却在目光触及的刹那,登时如遭雷击——
      他的面色全无意外之感,也完全没有丝毫的避讳之意,目光如同两道冷电,击穿了所有无谓的伤怀和感慨,打在我精心遮掩的外表之上。他的神情非常奇怪,没有洗清嫌疑的如释重负,也没有为幼弟早夭的黯然神伤,更没有对得力谋士的半点感激、宽慰、欣然。
      这一次,他连在旁人面前最惯用的伪装都放弃了,就是如此看着我,简单直接得吓人。
      无声无息,一动不动,但就是这毫不掩饰、毫无疑惑,甚至毫无任何情绪的审视,就足够表达他此刻最想表达的意思了:“一石二鸟的是他,借刀杀人的——是你。”
      早知道会是如此,但果真来临的时候,我才发觉先前所有煞费苦心的建设和准备,居然还是只有这么苍白,苍白得甚至有些荒唐。

      高存庸先走了,没有等我。
      呵,自我进府以来,好像这也是五殿下头一回、回府时没有管大人侍奉在侧。
      这样的失落和无奈啊……我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然而我也清楚,对高存庸而言,这道险关已经过去了;但对于我……
      趁这可能是最后的闲暇,我从一旁取来了纸笔。
      “大夫!原来你还在这儿呢!”熟悉的大嗓门,是木骁,“案子的事儿我都知道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真是多亏了你啊……哎,怎么爷都走了,你还站着呢?走,一起回!”
      他热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却又生出几分苦涩来:“不了。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理,你们先跟殿下回去,好生照看家中。”而后,我将方才折好的信笺交给了他,“这个给你,不必声张……若是殿下问起,代我交他就是。”
      “可是,大夫,你一个人在外,万一……万一有什么穷凶极恶的人——”
      “到了这个份儿上,不会了。”我尽可能轻松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晚饭不必等我。”
      果不其然,跟木骁作别,刚出了大殿,绕过长廊拐角,就被迎来一人叫住了。
      “管大人,”来人虽然装束与宫里的一般内侍无甚区别,然而我却在高允擎跟前见过他不止一次,“王爷吩咐——请您过府一叙。您,这就请跟奴才来吧。”
      第二局。

      经此一事,高允擎对我的态度,已经从倚重中稍有提防,而转成了在“留”与“不留”之间打摆子。毕竟,两个皇子就这样同归于尽,如果我之前的诸多讨巧还都是小事,这一回,我为自己、甚至为高存庸争的情面,实在太大了。外人眼里的阴谋揭破惊天逆转,于我而言不过一场多了些惊心动魄的戏。不管高允擎能不能洞破我此局的关窍,如果说我在洗刷冤屈上的万全准备能让他人敬佩,于摄政王而言,恐怕只会更惹动他的猜忌乃至杀心。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相信——留着我,比杀了我,对他更有好处呢?
      轿子停下,已在高允擎的书房门外。我屏了一瞬,一言未发,掀帘而入。

      “微臣拜见王爷。”
      一反如今时节应有的融融暖意,书房此时晦暗阴冷、寒气陡生,身着单衫,一进门内,连手脚都立时冰凉。见我进来,高允擎盘坐案前,神色如常,仍旧从容地倒了一杯茶:“坐吧。”
      我依言入座,眼光飞快地端详了一眼高允擎的神色,奈何他此刻非但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样子,沉静的面色似乎还泛着一点难以揣摩的笑意。
      “屋里寒凉,王爷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闻言,高允擎嗤笑一声:“本王不喜欢热。冬去春来,本就是让人谨记一年成败得失、从而更加谨慎于新篇谋划的时候,若因暖意迷醉,连脑子也免不得跟着昏昏然了。”
      “王爷素来冷静,如此也是应然。微臣医者出身,只是为王爷身体安康思虑。毕竟,王爷是国之柱石,为朝纲安稳,万望保重才是。”
      “朝纲安稳?”高允擎嘴角微微一皱,“言下之意,难道管小友还认为,目下本王所掌这半壁江山,尚算不得人心思浮么?”
      “若是旁人这般问,微臣定然诚惶诚恐,再三逢迎。可是王爷这样问,微臣不敢欺瞒,只能说——要看这人心,是不是值得了。”
      “何谓值得?何谓不值?”
      “智者之心,揽而用之;愚者之心,惑而统之。”
      高允擎和我,如今也算是多有交集,说起话来若还是拿着捏着,反倒扭捏作作,容易坏事。于是,一番问答下来,书房内默了一阵。
      片刻之后,高允擎不动声色地又斟了一杯茶,递到了我面前:“小友可知,本王何以能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夫,直至成为今日登上南朝至高之位的胜利者吗?”
      我双手接下茶杯:“王爷此话,该不是想听伯群歌功颂德吧。”
      高允擎大笑了两声:“管小友,本王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王爷肯赐教,伯群当然洗耳恭听。”我缓缓饮下半口茶,将茶盏又按回案头。
      高允擎却没有急着回答,给自己也斟满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方才幽幽叹道:“那是因为,本王从来都是利用他人的那一个。”言及此处,他声音一顿,“所以,本王最恨的——就是被别人利用!”
      话音刚刚落入耳内,紧接着便是人影一闪、眼前一花。不过瞬息之机,等我反应过来,一股穿心裂肺的剧痛已经狠狠撞在我的胸口。突如其来的雄浑一掌让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生生打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摔在地下,左膝重重砸地,周身剧烈颤抖,几乎一丝气都提不上来,却只能咬碎了牙、硬撑着一动不动。此时,对面座中高允擎阴沉到了极致的脸色,也终于淹没了所有压抑伪装,毫无保留地落入我的眼底。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摄政王如此凶狠冷厉的一面。
      不过,至少不是一把剑直穿咽喉或是心口,也许高允擎是想在杀掉我之前,得到他想要的一些东西。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于是,我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支着身子,又扶着墙站了起来。屏了屏喉口涌上的血腥气,拖动两条因乏力和忍痛而不住震颤的腿,一步步挪回了茶案前。
      “不怕死么?”高允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又回到座中,甚至还端着已经发僵的手臂、捏起茶杯来,把剩下的半杯茶喝了下去。
      “王爷要杀,怕有何用。”我将茶杯放回案上,也不抬眼,几分冷淡几分萧索地坐着。
      “这么说,就是明知故犯了。”
      “伯群知道王爷会动怒,但是伯群并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呵,今日大殿上,管大人可谓大出风头。先是验药,后传证人,冒着作茧自缚的风险,不惜使出诈术搏命,来成就这么一招以退为进。本王很久不曾看过这样的戏了,故而,管大人如此煞费苦心,果然是反客为主,最终把所有人的心思都牵到了夺储勾斗上去,自此凶案始末便再不紧要。一切都是出于夺储的想法,使得你自己自然而然全身而退、甚至赚来了同情……荇露没被人事后投毒,以钉死了你的罪责,真真是算你的运气。”
      “所以,王爷是想拿我这条命,给那些赌输了的残党、做个交待么?”
      高允擎见我挨了足足一掌,反倒像块石头,一时间也不知道我是何盘算,故而也只一双眸子如鹰隼般犀利地盯着我,指望能从我的神情波动上看出些什么来。然而,听他这么一番浅尝辄止,一来,似乎他并没有对害死高存曜的逻辑始末产生怀疑;二来,他的关切,似乎也不全在两个皇子的人命上。
      他并不比高存庸更难对付,于我而言,这是天大的好事了。
      “伯群斗胆,敢问王爷,如果今天被丢进正俨塔的不是高存悦,而是五殿下和微臣,王爷会不会如此动怒,甚至会不会将那一石二鸟的人请来一叙呢?”
      “你的意思是,这一局里,不论谁输谁赢,本王都逃不了被人利用。”高允擎牙关轻磨,手里不自觉地攥住了茶杯。
      “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伯群知道,王爷一生操劳经营,不过就是为了挣脱他人摆布之困局,然而伯群还是要说,若是得利,被利用也未尝不是一种巧妙的方法。”
      “管伯群,自你第一日入朝,本王就已经很清楚地告诉过你了。”高允擎手上的茶杯在茶案上不轻不重地一磕,“你是以什么缘由而得了本王重视,除却你那不能为人所知的出身,便是你尚算清楚本王的权衡轻重。如今,本王眼前第一重要的大事,居然如此不受控地脱出了本王摆布……你与本王说过,只有挟天子以令诸侯,难道今日,却成了诸侯倾轧以要挟天子不成?”
      我默了一阵,仔细理顺了其中可能的关窍,手上握了茶杯,不自觉地用指甲轻轻划在杯沿上,缓而开口道:“此事突发,然伯群若说未能有半点察觉,也是虚谈。此处就是伯群在王爷面前,唯一的愧疚所在。”
      “好大口气。”高允擎拧了拧眉头。
      “六殿下遭此横祸,且牵连到五殿下险些代人受过,虽说是夺储所致,有其必然,但也不得不说,是管伯群自入朝以来诸多显眼,让贪心不足之人按捺不住所致。是以有人妄图先下手为强,平地起波澜,这才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本王为何要信你。”高允擎眯了眯眼,似有鄙夷道。
      “王爷不必信我。事实上,若非六殿下遭人毒害的消息突然传来,也许管伯群亦不会想到,往日温然和煦、与人为善的四殿下,竟是如此包藏祸心。”我垂了垂眸子,斟酌片刻,复又言道,“王爷的眼线遍布定澜府,想必对四殿下素日往来,比伯群知道得更多。引而不发,想是更有用意。”
      “此消彼长,隐晦不明,互为牵制,这于本王,方是最佳上算。”高允擎冷哼道,“你言下之意,却说高存悦行差踏错至此,也与本王姑息有关。这般强词,不觉得可笑么?”
      “无人出头,自然是互相牵制为上。可倘若有人出头,且在王爷不知情处互许盟约、暗结朋党,又要如何以不变应万变呢?”我眼光瞥了瞥窗边,大概算了算天光,又道,“于高存悦而言,最省事、最得力、也最有收益的布局,正如伯群在景年殿上所说。王爷细想,是也不是?”
      “就算如此,他高存悦出身低微,若无人从背后辅助,要登上大位,那决然是痴心妄想!”高允擎突然涨了些气愤,双目狠狠瞪着我,斥道。
      “的确如此。然则其人秉性如何,王爷今日当是一览无余。对一个有力自保而不愿合作的谋士尚且有如此狠毒布计,王爷试想,便是操纵此人坐上了大位,他将来会不会有反攻倒算的一天?到了那时,王爷可还能保留足够盟友为援、对抗名正言顺坐上尊位的王?全定澜府都知道管伯群是王爷拣拔入朝的,若是他借此夺嫡尚不足够,而再多年后继续穿凿附会、以此煽动太后与王爷对立,又当如何?”
      “你以为本王能立他,就不能废他?”高允擎眉峰一沉。
      “王爷若是有意立他,何必等到今日?此人若是有半分可造,王爷身为叔父,又岂会听之任之、疏远多年,甚至任由舆论编排其名声?”我紧跟着殷切了几分道,“曹子建广博才名,路人皆知,然而在夺储之争中,都并不能让曹孟德因私废公、失却沉稳。何况这么一个不堪考究的草包?若只是无能也就罢了,偏偏还不知安分,志大才疏,难道不比任何事由都更危险吗?”
      “所以,你不惜拿出本王钦赐的濯青剑,以本王以及整个皇室的声誉作保,纵容你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高允擎一巴掌拍在了茶案上,登时便是一地齑粉。
      默然许久。见高允擎气息稍稍缓下了些,我挺起身来,双手叠额,向他一记大礼参拜。
      “王爷,此中对错如何,微臣相信王爷心如明镜。此中气愤,一者事情来得太急太烈,二者皇室倾轧总不是什么好名声。微臣知道,若是微臣因为自保而使出什么急迫手段,比如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五殿下头上,自己落得个从犯而打入大牢,王爷心知肚明、也不会听之任之。高存悦之所以兵行险招,不过是因为想将管伯群收归麾下而不得,故而起了杀心。既然如此,伯群大可重见天日之后去向他服个软,保全自己一条性命,当不为难。可是这样行事,伯群此后难免受制于人,而且会将王爷陷入更窘迫的境地。”
      高允擎只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便不再看我。
      “管伯群名为五殿下臣属,实为王爷麾下,故而诸位皇子之间任何偏颇拉拢,都得要持身中正、不予偏私。这不仅是因为王爷欲于其中周旋,更是因为伯群身为暗桩、必须保得王爷在立储之事上有绝对的余地在。近年来满朝议论,皆言道继位之人莫不是从三殿下与六殿下之间选择一位,所凭借者,不过都是或长或嫡的身份,而并不是王爷的青睐。所以,要打破这个僵局,为王爷在我朝再铸根基,一定要有一个以王爷为后盾的皇子来击破局面。”
      “不依靠本王的青睐?哼,哪个皇子敢不经过本王首肯妄自称尊?”
      “微臣所言,并非一朝一夕的称尊,而是日后十年甚至数十年的称尊。”我直起身来,端手敬道,“三殿下有冯家撑腰,六殿下有魏氏辅佐,可这两个家族都是根基深厚、各有筹谋,几十年来莫不是使出浑身解数来自我壮大,而其间人事,并没有桩桩件件都得王爷首肯。如今两家势力已成,足以与王爷分庭抗礼。若是他们对王爷心生敬畏便罢了,若是他们发觉自己羽翼已丰,又没有王爷般深知退一步的智慧在,贪欲怂恿、两下合计,反倒将王爷手上的兵权视作竞逐之大利……”
      “放肆!”高允擎恶狠狠抛下一句话,立刻对我怒目而视。
      “微臣不敢!”我立时一头磕在地上,“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伯群明知这些话会触怒王爷,然则事关王爷数十年大计,知而不言,是谓不忠。”
      “你当本王不知道你的心思吗!”高允擎怒而起身,逼至我近前,一把扣住我的肩头,将我扯了起来,“虽然是针对你的危局,却也是让你身价倍增的好买卖!富贵险中求,如今这局面,你岂不就是在将本王?他日你的主子登了大位,你这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我的主子一早便已言明,效法魏武,舍虚名而握实权。”我立刻补上一句,赶紧堵住了高允擎又一次被激起的猜忌之心,“王爷很清楚,五殿下的命在您手里捏着,存亡不过转念之间。然,伯群之私心的确有之,高存悦如此煞费苦心,布计阴毒誓要杀我,若是连让他自食其果的能为都没有,是否也是对王爷委以重任的一种辜负呢?至于出将入相,渚西管氏只剩我这一条小命,于己无能繁衍根脉,于家不能洗雪沉冤,空谈什么重振家声的虚名、岂不是太可笑了!说到底,伯群之所以翼附王爷麾下,不也正是因为王爷脚下站得最稳、也最能容得下微臣、免于漂泊无定的若存若亡吗!”
      一番言辞激烈,我一时间也顾不得所说的是不是有些太多了,只将眼前样子做出一副被逼急了的态度。高允擎最喜欢拿捏他人的底牌,若不让他以为自己的确拿到了我的底牌,只怕我说得再怎么口若悬河,也终究是无济于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这一番有几分凌乱的说辞,竟然让一直咄咄逼人的高允擎莫名地静了下来。虽然一时无法推测他到底作何盘算,然而他既然以一种更像是审度的目光看我,便表明他认为我似乎还有值得一用的所在。
      这便是我最大的护身符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垂了垂头,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微臣打心眼儿里不希望会有人敢有天大的胆子,有朝一日跳出来与王爷作对。然则,忠言逆耳,王爷也并不是不能容纳谏言之人……伯群斗胆,如今局面虽然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估计,但通盘看来,对王爷仍然是有利的。”
      “……如何有利。”高允擎的声音似乎在这莫名的静默之后,多了些更加隐晦的东西。
      “请王爷恕微臣僭越。”我心下揣摩一番,端手敬道,“如今,太后已无其他选择,只能将自己的全部筹码押在五殿下身上。而五殿下其实捏在王爷手上,故而魏氏一族若想保全荣华,非得向王爷示好不可。三殿下与冯家,因与魏氏对立长久,不想对方做大,自然也得向王爷低头……其实,走到今日这一步,王爷大概也不会全无想过。毕竟到了鹬蚌相争的时候,才是王爷独断乾纲的时候。只不过这个楔子安地意外了些,反倒可以利用太后与五殿下是亲而非亲的关系,以微臣为据、由中介入。如此一来,便是太后再想怎么偏袒安宁侯,也不得不看着王爷的脸色了——毕竟,这个凤座,是魏氏一族的根呐!”
      “说了这么多,不论你是不是蓄意挑拨离间,本王却还没有听到有什么一定要保你的理由。”高允擎眸子沉沉,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缓缓落回茶杯边沿。
      “这个,微臣就自不量力了。”听到此处,不知怎的,我心里倒是有了种正中下怀的宽慰,“太后亲子夭亡,卧病至今,不知是否已经有人向王爷谏言,回调安宁侯,以及、安排郡主入宫呢?”
      果然,一旦牵涉到姻亲攀附,从来对此深恶痛绝的高允擎立刻拉下了脸。
      “王爷务必要以保全名节与公允姿态为重,那么,有些不便干涉的事,何不让他人代劳呢。”缓缓吐出这一句话,我倒是突然有了些力气,能去端来茶壶、再沏上一杯了,“只要王爷不介意管伯群的不择手段,那么,魏氏一族发家之事迹——便绝无赓续。”
      良久,书房里静得可怕,直到日头似乎已经坠下天幕,一壶滚烫的茶早变至冰凉。
      “你——好自为之。”
      高允擎半句冷语不知何意,然也不曾再理会我,径自起身,甩开大袖,推门而出。留下我一个人,在渐有暮色映入的阴森书房里,筋疲力竭地咳出一片腥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出高允擎的书房门的。离开摄政王府的时候,没有人送,我自己无知无觉地走着,直到听到了一阵喧闹声,才回过神来。原来我已经走到了定澜府的街道上,或者说,是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街道上。
      这充满生机的景象,让人不由得愣了神。片刻功夫,于我而言,恍若隔世。站了不知道多久,就这么木然看着天色逐渐灰暗下来。等我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站了很久的时候,腿刚刚一动——
      “呀!这位公子,你怎样了?怎么摔倒了?”
      “哎呀,这两天积了水,路上滑得很。小哥儿快起来,地上凉。”
      “小兄弟如何了?看那一下摔得不轻,身上可有哪里摔着了?”
      “啊呀!怎么还咳血了!公子,赶紧的,我们送你去医馆瞧瞧!万不要耽搁了!”
      我木木然摔倒,木木然听着众人议论,又木木然被人七手八脚搀了起来。至于伤到哪里,疼和不疼,还没工夫去反应。知道终于过了这一关、得以幸存下来的那一刻,我连站住的力气都没有。对我而言,这一刻还能活着,当真不作他想了。
      直到此时,直到此刻,我才终于能放开最后一道绷紧的铁闸,允许自己不受控制地乱颤起来。
      待恢复了些知觉,我勉力婉拒了好心人送我去医馆的提议,自己离开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走到华灯初上,一直走到人烟渐冷,一直走到雨幕连天。
      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一处酒馆外。店家因为下雨已经打了烊,透过几扇勾栏,可以看见几人围坐在烧红的炭炉旁,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这一幕,正落在门外孤身一人的我眼里。
      为什么?
      似乎到了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似乎这一切的布局、一切几乎把我性命搭进去的心计,几乎都是没有经过取舍的决断。正如我刚才说给高允擎的那些话——我为什么就不能大呼“冤枉”,然后在刑讯威逼之前,把所有罪责都推给高存庸?那样的话,即便一时被问罪,也能从有心人处、搏一个保住性命、甚至戴罪立功的法子。
      我为什么没有服软,或者假意先应允高存悦的所谓邀约,哪怕只是为了把这滩水搅得更浑?多几个人厮杀进来,又有什么分别?
      我到南朝来,不就是为了搞出这样的乱局来么?
      那么,被牵扯进入的人越多,不就证明我的潜入越成功么?
      为什么要把高存庸推出去?
      他欺我、瞒我、蒙蔽我、利用我。自己布局围杀刑讯来试探我,末了一个挂件便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冒着杀头风险闯宫翻案,给他攒足了满朝上下的同情愧疚,他却在看破了我的计划之后立刻便嗤之以鼻……这就是所谓主君的气量么!这样机心诡谲、冷酷无情的人,我何必要在计划之中为他筹谋?就算他真的被扔进正俨塔,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胸口这直扼呼吸的剧痛,不正是对我这自作多情的活该、最辛辣的嘲笑么!
      埋怨吧,就这样互相埋怨吧……不知道此刻的五皇子府,还是不是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或许等我推开门,看到的只是一双仇恨与憎恶的冷眼呢?如果说刚出宫门,我还有几分不敢见他,那么如今,我已经有些不想见他了。
      这样一想,我突然有些奇怪了。难道这就是那个终日被五殿下指责“跋扈”的管大夫吗?要是知道这位不可一世的管大夫,险些死在六皇子府、死在宫门口、死在摄政王府,刀山火海惊涛骇浪都趟过来了,最愁肠百结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他,估计一定会发笑吧?
      于是,我也笑了,也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既然不知道明日会如何,索性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醉解千愁,还是举杯消愁愁更愁,都不如此刻单纯直率的心境,但求一醉,但求一忘。所以,我把身上的散碎银两和值钱玩意儿都掏了出来,好不容易才说通了酒馆老板,通融了一夜。早就听说定澜府的烧喉酒烈性无比,今日难得有缘,不妨一试。
      于是,一个重伤在身的人,坐在不知名的酒馆一角,不知所以地豪气痛饮,借着这呛得喉咙疼的烈酒,忘记步步紧逼的森冷杀机,忘记摇摇欲坠的恩师之令,也忘记扑朔迷离的来日方长……
      上官芳徽,你真的够狠够毒。
      但,上官芳徽,你真的……太没有出息了。
      我竟然如一个无知孩童,就这么毫无防备,沉沉睡去。
      一夜风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浮云遮望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