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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秋风卷黄花 ...

  •   言至此处,我再次折身,走回到倩娘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枚胭脂扣,微笑道:“倩娘,你告诉我,你这胭脂扣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倩娘低垂着头,两股战战,呼吸越发急促,虽说不出话来,牙关却是不由自主地磕碰着。
      “这胭脂扣上刻着你的名字,你又从来不许人碰它,想来那小院里近身伺候的都能认出来。我且不问那个鼻烟壶里还有多少存货——太医院诸多御医全都在场,自作聪明,可是没有出路的。”我微微弯下些身子,靠近了二人一些,又道,“二位大可反口说什么从未见过此物,无妨,大理寺各位刑官判官都在,验个身,不为难。”
      闻言,潘海寿倒是率先一个激灵,紧紧张张地碰了碰倩娘的手臂,颤颤巍巍着示意她开口。
      “回、回大人……奴家,奴家真不知道……这是何物……只是、只是听人说,这东西、能、能帮奴家,恩宠不衰……才、才……”
      “才给你家主君用的?”我弯了弯唇角,“听人说,那是听谁说?潘海寿,既然你敢如此堂而皇之地享用这位贵人的殊遇,不会对此中关窍毫无知觉吧?你这表妹如此信任你,明知你身无长物,却也敢托付终身,加上这挥金如土的能耐,想来,你也定是颇有些自得的手段呐。”
      “这,这,小的,小的不敢……小的只是猪油蒙了心……办了糊涂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沉下眉关,冷声道,“从实招来。”
      “这……这是……醉仙花。”潘海寿瞥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倩娘,声音嗫嚅着躬下了身去。
      “醉仙花,是什么。”我歪了歪头,浑然不顾身后旁观之人已然异变的神色,“你在正业上不甚上进,整日就靠着摆弄这些歪门邪道混活计,不会连来路和效用都一无所知吧?所谓恩宠不衰,是怎么回事呢?”
      二人面面相觑。
      “想好了,这话要是让我说出来,可就是你们自己——不珍惜机会了。”
      “大人,大人,小的说,小的说!”潘海寿猛地磕了个头,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口道,“这醉仙花,侍从外头高价收进来的,远方道上的人说,原本叫、叫曼陀罗。这东西可以替代硝石来做五石散,早些年间的世家大族,也有子弟喜好这个,说是、说是用了之后,便是神仙也不换的、快活……”
      “敢问大理寺与太医院各位大人,勘验结果,可是此物?”
      “回王爷,的确如管大人所言。松油渗出的红紫色粉末,经过对照,的确和胭脂扣中的曼陀罗花粉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可知是同一来源。”
      从潘海寿交待,到“曼陀罗”这个名字抵定,满座哗然,而我却只盯着席间的一个方向,一脸毫不掩饰的悲悯。大抵是察觉了我的目光,就连从始至终兴致缺缺的高存励,也忍不住顺着看去——身旁座中的高存悦,此时双目圆瞪、一派呆滞,脸色已然失常。
      “我说怎么眼熟呢……四弟,这个倩娘,为兄怎么记得,在你跟前瞧着过呢?”
      要说取次花丛,这二位也许不遑多让。然而这风流的名声,高存励是从来不屑于经营的,却不成想在如今,倒成了众人恍然大悟之中,一个理所应然的注脚。
      “不可能!”高存悦一脸的难以置信,双手则是按在膝盖上,似是因为压抑怒气而发力,看来的确是被人诬告一般。旋即,他坚持起身,挺胸昂首,满面坚毅,十分坚决地向天阶之上一跪,正色道:“皇叔明鉴!别说儿臣从未见过这个潘天寿,断然不知他二人素来如何勾结;儿臣虽然平日喜好香道,但深知身为皇家子弟的自觉!怎么敢擅自使用禁药!儿臣的香囊就在腰间,从来都是用自己选配的普通香料,岂会容他们这般胡乱攀咬!就是阖府上下,也决计找不出任何怪癖香料!”
      “所以——”我抬眸道,“四殿下的香囊,只有自己经手,对内中一清二楚,绝无非分之物。”
      “是,香囊所含香料,府中记档均有据可查,管大人可以当场勘验。”说着,高存悦解下了腰间香囊,直接递到了我面前。
      “那,这罪过可就太大了。”我泠泠然抛下一句,并未接下香囊,只回身去,对上二人,面色严肃道,“潘海寿、倩娘,如今,在六殿下中毒时的衣袍上,居然也验出了与此别无二致的曼陀罗粉。既然此物为你二人所有,那么定是你们串通六殿下近前随侍,混入府中,借机在殿下衣裳之上投毒……毒害六殿下,嫁祸五殿下,如今还攀咬四殿下,连带上我这个被全城通缉的朝廷命官——想清楚,夷三族恐怕不够平这账。”
      升斗小民,荒唐度日,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是给财主下了点迷魂药,居然会让自己背上如此罪犯滔天的官司。听得我几句严苛,果不其然,两个人立刻便被吓得面色灰白,抖似筛糠,一阵无知无觉地呢喃之后,两相对视,满目惊慌,只剩下本能一般的讨饶。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万万不敢谋害几位殿下啊!”潘海寿几乎号哭起来,不住地磕头道,“小的、小的真的只是,只是想帮帮表妹,给她准备些助兴的东西而已,其他的什么都不敢……小的、小的只不过是做些花鸟鱼虫的小买卖,哪里就敢、就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老实交代,毒药在哪里?”
      “小的真的不知,不是小的……”
      “从犯还有何人?还不说,你们两个,可都要大刑伺候了。”
      “小的、小的真的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还敢狡辩!从实招来!串联何人!怎么下的毒!”
      “真不是小的啊!小的哪有这个本事!小的只是卖了株花去啊……”
      我忽然收了方才急如雷雨的阵势,挺直了身子,幽幽道:“卖了株花?卖给了六殿下么?”
      一记重锤敲下去,再若不破,就只有扒皮硬拆了。
      “小的,小的没有……小的不敢,小的哪里有这个本事……小的真的不知道啊……”潘海寿终于承受不住景年殿上如万钧将崩的威压,加上一下子连累三个皇子的罪名,恐怕把他碾成渣滓也担不起。一旁的倩娘几乎已经昏厥在了原地,见身旁无人,压逼之下,潘海寿急急挪上前来,扯着我的袍摆死命否认,后又向着天阶之上的高允擎连连磕头道,“王爷、王爷明鉴!小人招,小人全都招了!那张红纸,那东西不是小人的,是、是有人送给小人的,只说让小人去找一种稀罕的花,再带到年节花集上……”
      “什么花!”高允擎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
      潘海寿猛一哆嗦,连忙磕头倒地,却还是偷偷从余光里往侧面瞟了一眼,方颤颤巍巍道:“那花、那花,小的不知道是什么用的……只知道、只知道……叫金灯莲。”
      殿上无声一片倒吸凉气。
      “谁让你去找这花的?”我上前一步,追问道。
      “是……是……晋宝……”
      “晋宝是谁?”
      “是、是……是四殿下的、近侍……”
      “你们——你们这群刁奴!”供出了这个名字,高存悦像是被人闷了一棍子猛然打醒似的,猛地起身,指着潘海寿怒斥道,“难怪、难怪……这些日子总是托词冗事缠身、致使近前无人;难怪,连我房门之前都如此杂乱无人过问……原来、原来竟是伙同你们这群恶奴里应外合!我自问待他不薄,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歹心,要以如此恶毒的手段来害我高家!”
      一时间,高存悦神色极为激愤,一者是为自己被人下了曼陀罗而愠怒,一者是为近侍亲信相互勾结而愤恨。急怒之下,高存悦怒目圆瞪,竟然不顾腿伤也要扑腾着上前来,半是泄愤半是对峙似的便要近前。
      “哎——”见他来到近前,我一步迎上,一手探出,一把攥住他手指按下,劝道,“四殿下何必动怒呢?若是凭空捏造,多问几句自然会现形。再者说,王爷明察秋毫,当真清白,岂容污蔑,啊?”
      猛然间想起高允擎还在场,高存悦果然立时一怔,不敢再闹。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贩,一个惟命是从的近侍,一个菟丝花般的外室,为何要做这么大的局。
      “这个晋宝,现在何处?”高允擎冷声道。
      “这,”威严之下,高存悦也不好再发泄情绪,只得应道,“晋宝,因着前些日子做错了事,被训斥了一顿之后,已经几日不见人了,儿臣也正在派人寻着。如今得知他既有此祸心,恐怕是……”
      高允擎的眉眼略沉,有些刻意地盯了高存悦一眼。
      我却不以为意,回转身去,带了几分笑意,来到了肖老九跟前:“肖管家,到了这一步,还不肯松口。罢了,我也不问你是不是早就和潘海寿串谋、引六殿下注意金灯莲了。只不过,我想跟你说一声——那张红帖,不是潘海寿的,是——伙房那个憨直的小孩子、大福的。”
      无甚高深的一番话,却在我提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教许久深沉的肖老九,面色一凝。
      “大福是个好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待人真诚,也热心,所以,府中上下也并不因为他脑筋不灵光而刁难或者轻慢他。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是您的儿子,对吧?”我一边静静叙述,一边回想道,“这倒也不是什么不宣之秘了。肖管家毕竟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上上下下都打理得很妥帖,大家伙儿也自然会给您、以及家人几分面子。六殿下府上的下人,其实也有不少家境殷实的,或者像您这样年资丰厚的,是以,专心攒攒钱、多领些赏,这笔积蓄也未必就攒不出来。只不过,我不奇怪这东西的来源,而是奇怪他的去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伙房小伙计,怎么会有这么一张看起来这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反而,顷刻便有性命之危的肖管家您——没这保命符傍身呢?”
      “大人这话,老奴听不……”
      这回,还不等他说完,我直接一步迈上去,一手掐住他的后颈,一手在他后脑上一探、一按。伴随着一声吃痛的大叫,我偏又冷冰冰地应道:“别忘了,那晚您火急火燎跑来看大福的状况,那旁边,可还一直有个值夜的大夫呢……”
      “什么意思?”情势有变,高允擎忽而出声问道。
      “意思就是——”我一把撒开肖老九,回身致礼道,“回王爷,六殿下府封闭之后,十七日夜里约莫亥时,肖老九曾经被人从背后偷袭、打中后脑。好在力道不足、方位有偏、又怕惊动禁军,是以让他逃脱。他遭袭之后,知道有人或许要将他灭口,是以第一时间来看儿子的状况,并且……”我回身瞥了一眼,又继续道,“想来,舔犊情深,肖管家恐怕预感到自己难逃一劫,所以,将这张珍贵的保命符、留给了儿子。”
      “所以——一样的问题。”高允擎长眉微微展了展,眼神却更冷,“肖老九,你的红帖,也是那个近侍给的么?那个近侍,不惜这样大的手笔,保下你们的命,究竟——是得了你们什么好处!”
      肖老九想是万万没料到我的眼光如此刁毒,白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不过在夜里偶尔看看药灶,居然还有精力注意这些动静。更有甚者,竟然让他不知如何便将自己儿子手上的红帖骗了出来,在此成了他这个六殿下府副管家勾结外人、谋害主子的罪证。
      “王爷,肖管家一向忠心。若是真有天大的隐情,即便是人赃并获,恐怕也难以让他开口。”我冷冰冰地看着这个年过天命的半老之人,却并没有动任何怜悯之念。
      “那便试试。”
      高允擎以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威严口气,简简单单吐出几个字,而后禁军闻令而动,立时上前,三两下便将几个人证全部压倒在地,尚不及他们如何讨饶,殿上便响起了一片廷杖行刑的噼啪,与大出所料、痛不可支的惊呼。
      “尔等大可继续缄口不言。禁军立刻去搜捕那个近侍,届时总会有人争先开口的。”高允擎冷声。
      “王爷,恕微臣直言,人,怕是追不到了。”
      “难不成你已经知道此人行踪?”
      “王爷试想,处在如此关窍,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近侍,于幕后之人而言,他还活得成么?”
      “你的意思是,线索就此断掉了?”高允擎蹙眉道,“此人若死,本案如何定谳?”
      “王爷,微臣还可以继续。”
      高允擎挥停了禁军,此时已经结结实实挨了十好几下的三人,已经全然挺不起身,尽数趴在地上长吁短叹。身子最弱的倩娘痛得咬破了嘴唇,头都抬不起来,只得伏在地上乱喘粗气;潘海寿同样遭不住这禁军行刑的狠硬,双目通红,牙关紧咬,手上胡乱朝着肖老九的方向挥着,痛骂道:“平日里百般巴结讨好于你,你却只教我好生听候晋宝吩咐,如今又装得哪门子生!直娘贼!他平日里定是少不了好好孝敬你!还不知道你吩咐他做下多少有损阴德的丑事!想找死,也别他娘的连累老子!”
      “那近侍平日里与肖老九过从甚密?”
      “王爷,王爷!小的知道他们俩私下勾结、做下过不少事!”潘海寿为了保命,几乎已经不顾任何礼仪之说,直接在景年殿上嚷了起来,“他二人本就是同乡!晋宝能做上皇家的差事,必定也少不了他的帮衬!别的不说,逢年过节,晋宝必定会准备丰厚的礼物送给这姓肖的!定是他二人合谋害殿下!小人真的、真的只是一时贪财、才……被他们骗来当替死鬼啊……”
      “晋宝、晋宝是四殿下跟前的近侍……老奴为了两位主子得宜,有所、往来也……无甚、不妥……”
      “你放屁!”潘海寿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止不住来气,呛声道,“晋宝一无人脉二无根基,更是有个屁的本事!要不是因为、哎呦、要不是因为攀上你,就、就凭他那点年岁,能……能这么快,就凑到主子爷近前吗?”
      “你个钻营的东西,也配、议论别人长短?”
      “我不配?呸!他拿得出手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我、辛辛苦苦倒腾来的?哎哟……要不是我,他、他到今日,也就是个洒扫的苦力!”
      “晋宝能得肖管家提携,难道就只是因为同乡之谊、主君之交么?”
      我冷不丁插进来一句话,立时截断了二人的口水仗,更准确地说,是截断了肖老九意欲反驳的话头。到了这一步,婉转无用,我便也不再抻着,负手踱步,道:“如此咬紧牙关,想来若不是当真无关,就是顶顶重要、非得保护不可、却又万不能宣之于众了……也罢,既然肖管家与晋宝没干系,那么想来,晋宝的亲娘,定然也与你无关。”
      “你!”肖老九猛一抬头,眼底射出的惊骇再无法掩饰。
      “讶异么?”我冷笑一声,不屑地撇开眼,向侧席中礼部在座众人笑言道,“承蒙各位同僚不弃,在下也算是跟着诸位长了不少风流见识。只不过,依各位大人之了解,就凭管伯群素日里那些古板又恶劣的所作所为,在销金如流水的柳意巷中,哪有女子会耽搁自家生计、将时间浪费在这么块石头身上?所以啊——盯了我这么久,便不许我好奇心作祟、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在芳心暗许么?”
      肖老九双眼正正盯着我,仿佛是看着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将威慑与恐惧胡乱揉出一副神情。
      “只不知,若是蓉姑被押解至此,听闻自家亲儿已为人所害,还能不能如你这般无动于衷。”
      这句话我说得极轻,只在我与肖老九二人之间,故而他那一瞬坍塌的神情,倒引得周遭疑惑了。
      “其实,晋宝也并不全然只是靠肖老九的提携,一无人脉二无根基,能在皇子府中一路做到主子近侍的位置,最少不了的,当属伶俐。”我回转身去,一眼扫过众人,继续道,“连肖老九和潘海寿,都能得他以红帖相赠,自己知道如此多的关窍秘辛,难道就一丁点儿退路都不先留下么?是以,当微臣发觉肖老九被人暗下杀手之后,心思一定是幕后之人担心会有人给肖老九通风报信、透露一些至关重要的内容,是以才冒着杀头的罪责溜出六殿下府邸,第一时间想去确认肖老九最为亲信之人的安全……微臣行动受限,发觉已晚,终是慢了一步,但,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晋宝也知道,自己恐怕——所托非人。”
      说着,我伸手探入衣襟,从怀中缓缓取出了一封牛皮纸再三包裹的信。
      见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在了这封信上,我将信封夹在指间,回身迎上肖老九,神色多了几分悲悯,道:“从始至终,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几个升斗小民,何以敢谋篇布局、暗算皇子?他们这么做,冒着动辄抄家灭族的风险,即便事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直到我看了这封信,一封本来藏在织云坊预定好的彩锦里,本该在今日随着货品一并送到母亲手中的、绝笔信。”
      “如何得知此信真伪?”高允擎略一沉思,道。
      “回王爷,微臣本也有此怀疑,是以斗胆先读了一遍。此信诸多细枝末节,交托嘱咐,家人之间亲密言语,只是有一条事关微臣,格外突兀,且让微臣大感意外——晋宝在此信中说,自己近些日子有一样很棘手的东西、不能过火、不能溶水,无法妥善处理;所以交代他的母亲,务必在读完信后告知微臣,这东西于微臣性命攸关,被他埋在了礼部门前、微臣官轿平日落脚的那块卯字顶槛石之下……王爷知道,微臣起得早,故而平日到礼部也较旁人早些,而顶槛石上的那个卯字是微臣在左上角亲手所刻,不过指甲大小,专为区分之用。能发现如此细微之物,想来所言或有深意。只是微臣并无这个工夫先去取出,或许请王爷劳动禁军去挖掘一番,若真有什么东西埋在那里、且当真与微臣性命攸关,这书信的真假便不言自明了。”
      “这便奇了。听管大人先前说,晋宝的母亲与肖老九关系密切,且早有盯梢之嫌,想来对管大人也恐难有良善之心。若此信是真,同样针对管大人的母子俩,怎么可能把于管大人性命攸关的东西、率先透露给本人知道呢?”
      忽然一句反驳,引得我缓缓转身,抬眼看上了忽然出言之人。
      被我这么冷冷一盯,高存悦似有一顿,复又解释道:“管大人勿疑。毕竟兹事体大,我也只是怕有心人先下手为强,早就守株待兔。毕竟,能勾结起来诬陷于我,另设一局诓骗旁人,怕是也早有准备。”
      大殿之上一片沉肃,我伫立其中,唇角微扬。
      “殿下在怕什么?”
      “哦?我何怕之有?管大人此言,不知从何谈起?”
      “晋宝是殿下的近侍,可殿下从听闻他与这几人有所关联起,便立时表示与自己全无半点干系,且一口咬定都是晋宝从中勾结设计,必是本案主凶;如今疑似口供的书件出现,殿下不关心是否另有隐情,反倒直接进言主张是伪造的;即便退一步讲,亲信近侍下落不明,一不询亲二不报官,偏在王爷问起之时,随口一句畏罪潜逃……呵,好熟悉的说辞。若是我家殿下能学得阁下一半冷心绝情,于千夫所指之前不辩不争、甚而主动检举、将全部罪责尽数推卸于管伯群一人身上……何至于遭此无妄之灾!”
      “管大人,你、你如此强词,难道是想要在这审理案情的公堂之上,指责存悦不善御下么?”
      “微臣不敢。既然殿下认定此信是假的,那便是假的好了。只是微臣想要请教殿下,此中长篇累牍字字句句,言及晋宝母亲喜欢的翠玉膏和莲红胭脂已经各买了二十盒备好;母亲膝盖风湿的药方在回春堂留有存档、可保续用;多年积累的钱财已经为母亲在老家另存,计八百三十余两;肖九叔担当可信、愿以红帖充作嫁资、请母亲放心托付余生……做假大忌,‘说得越多、破绽越多’,不过只是一封做假的物件,只留只言片语引人上钩不够么?巨细靡遗到这般琐碎程度,所谓何来?”
      “这,许是这幕后之人要引人上钩,取信于人,自然要对其生活细节诸多了解……“
      “所以殿下的意思,这信中也不乏真相了?”我抬起手来,捏在指间的牛皮纸信封尚粘了几缕轻薄的丝线,看来鼓鼓囊囊,内中确像洋洋洒洒,“还是说,与微臣无关的皆为真,与微臣相关的、便是假呢?”
      “这,我并无此意……”
      “那么,关于晋宝是如何花了海水般的银子,从什么险恶势力手里拿来了赤檀粉、按着他们的要求搜寻金灯莲;以及这一切,又是由哪个大人物出手,给他这个小厮授的命、牵的线……四殿下,这些跟微臣没有半个字关联的消息,是真、还是假呢?”
      “你……你怎可……”高存悦似有些气结,喘息渐重,抬手直指向我道。
      “既然争执不下,那么此信取信与否、便交由王爷圣裁吧。”见高存悦渐渐逼近,我先一步收回手来,将信封重又揣回怀中,同时另一手将他手指扇开,借势再次牢牢攥住,眼神亦是冷冽几分,决绝道,“四殿下,微臣知道您素来爱重贤名,只不过,可不是事事,都能靠嘴硬遮掩过去的……对了,卓方达出身西河卓氏,而卓文襄公是南阳卓氏的先祖名流,在您床头挂着的那幅《远道思》上,便写得很明白。还有,寓山先生虽是鉴石大家,词赋丹青不算擅长,但书法却也是别有佳赏的——石林图上那个斜飞出去的书款,是寓山先生走笔的一大特征,叫作‘斜笔三指’。”
      追忆旧事,分明挖空心思的讨好,却落得对方一声哂笑,无疑是放肆的讥讽。旁人不知所谓何来的话题,落在高存悦耳中却似一石激起千层浪,直激得他惯见从容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是啊,管伯群啊,真是不识好歹。明明视之如珠如宝,予取予求、投其所好,不惜拿出压箱底的东西来,只差把心肝都掏出去,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谁啊……”我一字一句缓缓开口,“我为你的大好前程,如此煞费苦心,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呢?呵,挥刀相向之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从头开始就是算计,我以你知冷知热,你道我自作多情,所谓交情所谓许诺,却原来只是一场、我的必输之局么!”
      景年殿上,但见二人四目相对,一者节节败退,一者咄咄逼人。然而,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一幕发生了:旁人看来不过一场煽情诘问,却见许久不曾开口、亦不曾松口的肖老九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怒极的暴吼,高声之中还夹杂着哀伤与近乎绝望的颤音。但见他似使出了全身力气,猛地挣开压制在身的廷杖,几步窜前,狠狠咬了咬唇,向天阶之上全力喊道:“王爷!各位宗亲!老奴要招!是他!是他指使晋宝做事的!指使晋宝,暗中操弄,要逼害管大人的——就是他!”
      “你!”高存悦被肖老九突然爆发出来的极怒所慑,后退几步,方辩道,“待罪之人,发什么疯!”
      “是!我是待罪之人!但设局指使、阴谋算计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肖老九气势丝毫不减,连连向天阶之上叩首道,“老奴和晋宝的确亲近,所以老奴也知道,晋宝是个尽心竭力为主子办差的好孩子!就是你说要寻着管大人的弱点错处,趁机暗算于他,晋宝为了给你效命,不惜将从不肯轻易暴露人前的亲娘都动用起来为你盯梢!以及那伙蒙面妖人,你自己怕暴露行藏,所以特地吩咐晋宝替你出面接触,金灯莲也好,赤檀粉也罢,都是你吩咐晋宝去做的!王爷!晋宝前来找老奴,特地要老奴引六殿下去花市,跟潘海寿碰头,以及想方设法、务必要使金灯莲只有殿下一人可靠近……老奴有他的手书和往来信笺为证!上面还有他的私印!就在老奴房中床下第三块砖下的暗屉子中!”
      “大胆!”高允擎闻言,登时怒气升腾,猛地从王座上站起身来,浓眉紧蹙,厉声喝道,“身为六皇子府副管家,居然敢串谋陷害主子!如此大逆不道之罪,你有几颗脑袋可砍!”
      “王爷!王爷!老奴自知罪孽深重,对不住六殿下。可是,当时晋宝拿着手书上门时,只说是想寻个巧宗儿、讨六殿下的欢心,而且又是相熟的潘海寿送来的花……”肖老九此时低垂着头,老泪纵横,一边抽噎,一边继续道,“老奴不分青红皂白,给了恶人可乘之机害了殿下,死不足惜,只是……只是……求王爷、求王爷明察,切切不可放过了这个包藏祸心、残害手足的罪魁祸首!”
      “我没有,我没有……”高存悦忙不迭地连连摇头摆手,拼命向高允擎示意自己从无如此行事,“都是你们陷害我,都是你们这群贼人要陷害我!皇叔!皇叔明察!儿臣、儿臣跟管伯群……素日无冤无仇,怎么、怎么会要指使晋宝去、去陷害他?空口白牙!都是尔等捏造!都是尔等串谋害我!”
      高存悦辩解地满头大汗时,见此时情形已然不对,龟缩了好一阵儿地潘海寿忽然也蹭上来,道:“小的也知情!小的也愿招供!原本四殿下跟前是有两个近侍的,另一个名叫马六。不知办砸了什么差事,惹了殿下厌弃,便求晋宝搭救于他——这红帖!这红帖,就是马六求晋宝时给他的谢礼!晋宝手上一共有三张红帖,一张想来自己留着或者给他老娘,一张给了肖老九,小人的那张,是、是……是他托小人找花的时候,小人一时贪心、自己寐下的……”言至此处,潘海寿猛地一柱,而后立刻回头过去,一把扯住倩娘手臂,将她拽上前来,急切道,“都是你,是你说的!不是你告诉我,马六手里有能保命的东西、还给了晋宝吗?不是你让我要的吗!他主子天天与你厮混,你肯定知道是哪儿来的!贱蹄子!快说!快说呀!”
      倩娘满脸惊恐之中,又被潘海寿劈头盖脸一通盘问,意志与体力一同消散,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魂,只得任由潘海寿发疯一般拼命晃着身子,语无伦次地应道:“马六,坏了事的……四殿下、吩咐的……马六去、外头、挂了、管、管大人的红帖……没、没杀得了人……求晋宝、留下他……”
      虽然断断续续、听不十分真切,但已经足够厘清这来龙去脉了:高存悦吩咐马六联络了慕容家臣,花重金挂了我的红帖、要买我的性命,然而却失败了。但马六早已中饱私囊,私自扣下了几张红帖以备不虞;为了保住府中的差事,马六以三张红帖做谢礼求晋宝相助。晋宝收了三张红帖本欲自保,却被从倩娘处得知此事的潘海寿截了胡、以金灯莲要挟拿走了一张。可能这也是手中握着三张红帖的晋宝、最终却难以保全自己性命的原因。
      “胡说!胡说!都是你们胡乱编造出来的!你们没有证据!你们没有证据!”高存悦此时双眼已然通红,言语之间喘息浓重,四下环顾之间脚下渐有不稳,却还是不肯退让,坚称道,“你们都是被收买了……都是被人收买!做局要害我!都是你、都是你们……什么金灯莲、什么赤檀,什么红帖……都是你们串谋,编了个弥天大谎!都是假的!我做这些干什么……管伯群不过是个小小臣子,他算什么!他算得了什么!他凭什么让我设局!他凭什么!”
      “谁说这局是冲着微臣来的?”
      静候良久,于高存悦几近癫狂之时,我忽然开了口,语气沉静,利剑般截住了高存悦的发泄:“想来,在座各位与微臣一样,直至此时都有一个疑问未曾解开,便是千辛万苦筹谋此局,不惜搭上两位皇子,难道就是为了将微臣这么个小小官员置于死地么?”
      直到此时,一直大气不敢喘的满座宗亲,才终于又四下环顾、窃窃私语,似乎终于又找回了些清晨时分的庄严与骄傲。然而,高允擎的面色却越发沉了下去,也不知是因为我就是这样揭破了当朝皇子与江湖贼匪勾结的不堪,还是因为对我接下来可能抛出怎样惊心动魄的结论已然心有所感。
      “至于为什么——各位不妨回想看看,今日辰时,管伯群进来之前的景年殿上,是个什么样子。如果管伯群今日没有出现、或者没有拿出足以让各位信服的事实,此时此刻的景年殿上,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实在没有半点兴趣再去理会那些墙头草一般的所谓权贵宗亲,一眼淡淡扫过一路不以为然、此事方为混水险恶心有所感的高存励,又将讨债般冷硬的目光,落在了正对面发髻散乱、眼眸猩红、身形摇摇欲坠的高存悦身上。
      “六殿下毒发不治,五殿下负罪就刑——太后膝下再无亲子,得益者,谁!”
      已说到这般地步,实在不必再做深入了。一石二鸟的毒计,只需要算死一个掌管荇露、熟知药理,便是有所发觉也免不了被众人怀疑另有手段的大夫。就算事有不成,一来自己是死者最亲近的兄长且也近在咫尺、险些中毒,二来死因即便能查实、也可能会被归结于他自己的贪玩和他母后的大意。这样诱人的赌注,这样渺小的关窍,这样周全的退路,做这个决定,看起来实在是太轻易了。
      败就败在,以己度人,忽略了同谋的人情、贪念以及算计,小觑了对手的胆量、决心、以及狠毒。
      “刚才微臣还想着,无论真假,还是把那埋着的东西刨出来,许就是那一锤定音的东西呢?不过,微臣突然想起,不必费那个事了。”说着,我重又迈步,回到桌案之前,将剩下十余朵金灯莲的花蕊全数剪破,将花粉全数收入到两只空盏里,而后又自旁边取来酒壶斟满其中,端着两只酒盏,走回到大殿正中,迎上目光已见涣散的高存悦道,“刚查出曼陀罗之时,微臣记得殿下说过,您的香囊里全都是自己拣选的香料,而您,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怪癖香料。既然如此——这杯酒,就只是一盏普普通通的花粉酒而已。六殿下所中的赤檀是别人下的,您从来没有接触过,便不可能有所积累,所以即便饮过此酒,胸腹胀痛、头痛眼灼、红疹高热这些折磨性命的症状,您必定也不会有的。”
      说着,我给了他一个温和得甚至单纯的浅笑,而后自己先将左手里的一盏,毫无负担一饮而尽。然而这过程中,我一直盯着他的神情,而他却死死盯着我右手里的酒盏,仿佛那里头赫然盛着的是万丈深渊。
      “四殿下,自证清白,仅此一法了。”
      我也不再顾及旁的,信手将自己饮尽的酒盏丢开,双手奉上剩下的那一盏,上前两步,逼至高存悦面前。此时此刻,景年殿上气氛跌至冰点,所有人的目光,都全部集中在了我手里那一盏若有千钧之重的金灯莲粉酒之中。果不其然,我将要意欲再近前一步时,沉默许久的高存悦终于压制不住体内燥郁癫狂之气,一声诡异的嘶吼之下,一巴掌抽飞了我手上的酒盏,另一手全无停顿,直接便向着我咽喉处猛地劈来,全然是毫无掩饰的杀人意图。
      不过,我也仅仅是下意识后撤半步,闪身一避而已。因为在我能够采取任何反制之举前,高阶之上的高允擎早已后发先至,一步凌空,振袖挥掌,在高存悦尚未反应过来该当收手之前,便稳稳攥住他的右臂,毫不迟疑地捻劲一掰,又在惨叫未发之际率先制住他身形,而后抬脚正中他髌骨上方三寸处,但听得一声崩裂,紧接着便是一声直冲天灵、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
      仅一眨眼功夫,高允擎亲自出手,断了高存悦一臂一腿。
      反应过来,整座景年殿上下尽皆起身,跪伏于地,再不敢有丝毫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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