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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烈火识真金 ...

  •   “且慢!!”
      “咚”的一声闷响,正殿的两扇朱红大门訇然中开,殿内众人纷纷迎光看去,却只见一个粗衣布衫的素影,一个猛子撞进门来,甚至顾不得脚下站稳,踉踉跄跄连跨几步,几乎倒口袋一般险些摔下。即便如此,这人还是亦步亦趋到了中庭,风风火火向堂上拜曰:“微臣管伯群,前来见驾!”
      “唰”的一阵,刀兵出鞘。眨眼功夫,殿内布置的精英甲士齐齐杀出,刀光凛凛,铁甲森森,将殿中方寸围得密不透风。而方寸之中,只有一个风尘仆仆、跪地请见的我,和一个古井无波、安然肃立的高存庸。
      原来,他就是这样,站在一辈子可能都难得如此齐聚的、黑压压的宗亲权贵对面——一个人。
      心里设想,总是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这阵仗若是围杀我一个,倒也罢了,可将高存庸也围了起来,威严之中倒多了三分悲壮。难道这就是高允擎的意思?拿高存庸当诱饵钓我前来?还是准备一有不虞,便彻底一并解决了我们两个?
      不然,何以一位卧病多年的皇子,居然连个座椅都没有?
      “你是来投案的?”大殿上沉默了好一阵,才听得高台上幽幽一问,冰冷淡漠,毫无情绪可言。
      “元凶逍遥法外,微臣岂敢轻率。”
      “你是要给五皇子喊冤?”
      “回王爷,五殿下与此事毫无干系,却要平白无故遭人刁难诘问,甚至代人受过,自然冤枉。不过今日,微臣更要为之喊冤的人,乃是六殿下。”
      “所以,你是来翻案的。”许是我口气确实挑衅,高允擎的脸色似更沉了一些。
      “微臣是来为两位殿下,以及微臣自己——讨个公道。”
      “嫌疑首犯,案发潜逃,只此一条,你便无出生天。”
      “微臣若只知惜命,便不会站在此处了。”
      “好大的口气。”
      “既然是金殿公审,岂能没有管伯群这个所谓的‘嫌疑首犯’到场陈情呢?若是伯群陈情之后,王爷仍觉得是有意狡辩、开脱元凶罪名,那就请王爷将这濯青宝剑,和伯群的性命——一并收回。”
      “大胆管伯群!光天化日直闯宫禁,还敢做此狷狂之态!”
      “王爷,切莫中了此人奸计,当速速拿下,严刑拷问!”
      “都住口!”高允擎一巴掌拍在榻边,惊得全场再不敢言语。无声良久,方又听得他冷肃道:“的确,既然要金殿公审,少不得,得让罪犯无可申辩、供认不讳,否则何以昭彰法纪。”
      “既然王爷应允,那么微臣斗胆,请王爷恩准,今日在场众人,于六殿下一案事发时不在场者、不曾参与六殿下府中起居料理者、不曾经手六殿下脉案及当场关键证据者、非王爷所命或微臣所请者,皆不得出言干涉公审。”
      “大胆管伯群!不要忘了你是嫌犯之身,王爷肯允你说话已经是莫大恩典,难不成你还想得寸进尺,喧宾夺主不成!”
      “各位宗亲何必动怒?眼下朝中亲贵悉数在场,更兼有摄政王亲自坐镇,还怕微臣孤身一人玩什么花样不成?微臣为今日公审已然押上性命,等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自然有各位主持公道的时候。”
      “管伯群,只有一次机会,你当清楚。”
      “回王爷,微臣清楚。”
      “本王便再纵容你这最后一次。”高允擎似警告一般吐出这句话与我,旋即直起身来,提了提调门,宣道,“今日金殿公审,干系甚大,若不能将此案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不仅无法告慰六殿下及太后,无法答复各位皇族宗亲,更是无法平定天下悠悠众口。管伯群身为此案嫌疑首犯,若当真是犯案之人,今日本王势必将他明正典刑;若当真如他所言,真凶另有其人,本王亦绝不会坐视此人逍遥法外。自此时起,至案情水落石出,此案前后无关联者,与无本王诏命者,一律不得以言行干涉公审。”
      “王爷英明!”
      不等旁人动作,我率先一头磕下。静默一瞬,见无人再出来插话,心知场面已稳,便不待旁人发话,自己起身,从坐席后扛了张软椅出来安置妥当,方回头一步,迎向高存庸,温和道:“既然王爷恩准微臣以嫌疑首犯之身当庭陈情,那么,能不能请殿下,将这庭中之地让给微臣呢?”
      我并不敢抬头,一个敢把主君置于危险之地、自己却逃之夭夭的谋臣,道义上说,死多少次都不足惜。但是我能感受到高存庸此时看向我的眼神,没有什么休戚与共的虚情假意,也没有什么秋后算账的威胁恐吓,只是淡然又沉着的一眼,在我的眉目之间稍作停顿,瞬息而已。
      “叫随契进来。”高允擎无心理会这些旁枝末节,也并不想给我思虑如何自圆其说的机会。好在随契能在这暗潮汹涌的大殿上保护高存庸,这样一来,虽说公审还没定案,而他全身而退的几率,从这一刻起就在无形中增大了些。

      看着随契伴着高存庸在一旁席中落座,我深吸一口气,整理衣衫,抬臂躬身,向远处阶上行朝觐大礼,朗声道:“启禀摄政王及各位宗亲贵戚,微臣管伯群今日金殿所陈,乃是日前六殿下中毒身亡一案始末。若是管伯群以下所言,有任何不符历朝国史与各家经典中记载之处,或是随口杜撰骇人听闻,请太史令、国子祭酒、礼部诸位同僚、翰林学士及侍读、太医院院掌及各部案首随时反驳。”
      言罢,我重又站起身来,向刑司众人道:“微臣想先问一个问题:六殿下的死因,确认了么?”
      “回王爷,根据刑司勘验,六殿下是因为所中之毒复发难抑,势头凶猛,终至不治的。”
      “回王爷,太医院也是如此结论。”
      “好。既然如此,那么这个案子说到底,只要弄清楚六殿下所中的致命之毒是什么、又是怎么中的毒,便就告破了。而各位之所以会怀疑微臣,究其原因,只是因为六殿下最后所用的东西是荇露,且所用的勺子、杯盏以及呕出的黑血,都能使银针发黑么?”
      “管伯群,如此明显的中毒症状人尽皆知,你无从抵赖。而且,如果不是你所为,何以你不向上陈情力证清白,反倒逃之夭夭?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我闻言莞尔:“既然如此,请传上证物,即六殿下在宴饮中所用的杯盘碗盏。”
      不多时,内侍抬来一张桌子,上面原原本本陈列着案发之后封存至今的宴饮用具,以及取送来的荇露,也原封不动地盛在盏中,并排着还有半只摔破的茶盏,想来就是高存曜当时所用的,内中还残留着半盏颜色浑浊的粘稠之物。
      “色泽青灰,观之黏稠,挂壁浑浊,嗯,的确像是有剧毒的样子。”我漫不经心地端起破茶盏,慢慢打量了几眼杯中的东西,在众人猝不及防时,“咕咚”一口,将那半盏不明不白的东西径直灌进了自己喉中。
      “管伯群!你是要畏罪自裁不成!”
      ……
      一群老朽之人说些什么,我已然完全不想理会,此时的感觉正如先前所判:一股清寒直冲头顶,由舌尖起,渐有麻痹之感,逐渐蔓延到整个喉咙,似有肿胀蛰痛,开口而不得声;此时呼吸渐紧,起伏趋快,目有虚影,脚步疲软不定,右膝一软,来不及撑持便砸在了地上,整个人更是需要双臂紧紧撑住身前的桌案,身上不停打颤,强忍着周身酸麻的不适,连咳了几口浓黑的东西出来。
      “当庭自戕是大不敬!”
      “理亏词穷就想如此谢罪?哼!怎么可能如此轻易饶过你!”
      只是此起彼伏的口诛笔伐还未完结,不过片刻功夫,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光之中,原以为服下剧毒必死无疑的管伯群,竟然又原模原样地站了起来。方才的中毒征兆竟然逐渐消失,此时但见神情一派沉着淡然,除了咳嗽几声之外,全无抱恙之态,且似是早就料到了如今一幕,正欣赏着殿上众人的神色。
      “众位在想什么?管伯群何以没有当场暴毙?”
      “这是怎么回事!”高位之上的摄政王不由得双目大瞪。
      “王爷稍安。”我略一拱手,转头看向一旁待诏,吓得快要魂不守舍的随侍,道,“六殿下服下荇露、最初毒发之时,你们看到的情形,是否跟我刚才的样子一致?”
      “回,回大人……的,的确是……是一样的。”
      “这便是了。”我略一点头,“王爷容禀,方才微臣饮下当日六殿下杯中之物,所表现出的症状,并非是因为中毒,而是因为六殿下在服用荇露的同时——”说着,我捏起一旁桌案上的两只白色瓷盏,打开盖子闻了闻,“还用了这个。”
      “这瓷盏中是什么?”
      “回王爷,是茱萸酒。”
      “有何不妥?”
      “说来实在巧合。扶桑使节朝觐之后,微臣作为礼部官员前往践行之时,曾经想循先例,以茱萸酒赠饮作别。但副使光多禄海却与微臣说道,扶桑人的确爱好草木酿酒,但历代扶桑贵族从不饮茱萸酒。微臣当时未以为意,如今想来,恐怕就是这个原因。扶桑酿酒与中土颇有不同,因其方法水源之故,其酒的浓度往往也会远低于中土。想来扶桑贵族早前因此混用而口舌发麻,久而久之便弃了。但中土少知此中禁忌,是以混服之后会造成麻痹晕眩、喉口肿胀之感,体弱者甚至会因为肠胃受到刺激而呕吐。但也正如王爷方才所见,与其说是毒药,不如说,更像是一种麻药。”
      “不对啊。茱萸酒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不过是街坊市井解馋所用,怎么就会上了两位殿下的桌?再说了,当日后厨的菜色单据上,也没有什么茱萸酒在列啊?”
      “说得是。”闻言,我打开肩后的包袱,取出了几页账册纸,又道,“这几页上所载的是事发当日,皇室府邸在定澜府最大酒庄的采买情况。其中有一条写明,辰时二刻,六殿下府派了采买前来,特意购置了三瓮樱桃酒。”
      “樱桃酒?酸甜可口,春日饮用正当其时,有何不妥?”
      “诸位有所不知。虽然说樱桃酒的确是适时之物,然而因着年景之故,江淮一带樱桃的收成都不甚理想,是以今年樱桃酒的市价高了许多,而仍是供不应求。细看账本,这酒售卖出去的价格倒是正常,可进货的价格,若是与往年对比,反倒更低了。山茱萸酒顶替樱桃酒,本是个市井惯见的小伎俩,这回若非店家以次充好,便是采买急于复命,反正都是酸甜口味的果酒,六殿下年纪小、又分辨不出,只得先拿回去应付差事、免得拂了殿下兴致。在场诸位若有酒中高手,还请协助分辨一二,看看这盏中所盛,会否在果味鲜美之中,隐隐有那么一丝的清苦——山茱萸酿酒之时,总是会掺入少许的吴茱萸,一来防止果实于酿造之中腐坏,二来利用其清涩之味、更好地衬托山茱萸的鲜美,使之更像樱桃。”
      我将两只瓷盏递给了候着的内侍,内侍很快便递给了宗亲百官之中几位以鉴酒好饮闻名的人物,两下品鉴一番,好像的确是与纯正的樱桃酒有些风味上的细微差别。随后瓷盏又递给了大理寺与太医院在场官员,一番勘验下来,最终证实的确是茱萸酿酒。
      “好端端的,非要贪这个杯?”高允擎眯了眯眼,却又道,“即便如你所言,六皇子误食了茱萸酒,却也解释不了他中毒的事实。”
      “王爷说的是。是以微臣方才所说,只是为了让大家知道,荇露和茱萸酒混服,会致人麻痹,产生一系列类似中毒的症状,方才影响了大家的判断。在座诸位之所以会怀疑管伯群,便是因为六殿下服用荇露和毒发是紧邻之事,是以顺理成章推测了下去。事实上,六殿下所中真正致命的毒,早在服用荇露之前就已经入体了,只是在服下荇露之后、麻痹昏沉的反应尚未散去,这真正的毒便发作了。”
      一时,殿中泛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高允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瞬间压制住了场边的议论:“如你所说,那六皇子到底中的是什么毒?又到底是如何中的毒?这一节你务必详实道来。”
      “是。”我略一致礼,又回身叫上了候在一旁的高存曜的亲随,“你仔细回忆一下,宴饮当日,自晨起之后,六殿下都去了哪儿,见了谁,做了什么?一直到六殿下毒发前,不要缺漏。”
      “回大人,殿下晨起之后,先进了宫,与太后一道用了早膳之后,为太后出宫礼佛送行;回到府中之后,四殿下府上来人回了帖子说午膳过来用,问了要不要顺路带些什么;六殿下便吩咐小的们准备宴饮,差了人去沽樱桃酒;在那之后,就一直在摆弄花草,一直到四殿下过府来,才去了花厅。”
      “六殿下摆弄的是什么花草?”
      “是殿下最喜爱的金灯莲。”
      “金灯莲是什么?”高允擎皱了皱眉,似乎并不知道这东西的由来。
      “回王爷,金灯莲是前几日殿下刚选回府中的一种稀有花卉。此花约有手掌大,开放时金霞灿灿,如同一盏盏金色莲灯,壮观绚丽,加之香味清甜绵远,令人精神舒爽。殿下最是喜欢此花,将此花种在居室门前光照水土最好的花圃之中,且一直都是爱不释手。”
      “是这个么?”我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布囊,打开来之后,内中收了二十来朵有些干瘪发枯的金黄色花朵。内侍上前仔细认了认,方点头道:“正是此花。”
      “这花是何时挪来的?从哪里来?”
      “这个……小人实在不知。这些花草在府中都有专人打理。大人若想问,不如传讯花匠。”
      “你方才说,六殿下最是喜欢此花,那么想来,专门打理之人,身份非同一般咯?”
      “呃,详情小的确实不知。”
      “既然你不知,好吧。”我转回身去,向殿上请示道,“请王爷宣六殿下府专事采买的副管家肖老九上殿问话。”

      “肖管家,你在六殿下府上做事多少年了?”
      “回大人,先明王在宁泽旧府时,老奴就在府中侍奉了。六殿下开府之后,老奴就被分派到了府内,自此一直没有离开过。”
      “既然是老人了,想来府中上下事务,肖管家必然事事熟知吧?”
      “熟知不敢当。大人若有想问的,老奴但有所知,一概照答。”
      “好。敢问这金灯莲,是殿下什么时候带回府中的?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府中何人照料?”
      “回大人,这金灯莲是年关下,殿下去逛花集的时候瞧见的。因为引得许多人去看热闹,殿下顺着人群挤过去,一眼看见这花,便说什么也要买回府中养着。买回来之后便一直栽在卧房门前水热最好的一片花圃里,至今三四个月了,正是开得繁盛。殿下宝贝这花宝贝得紧,急着刚买回来的时候,因着头几日花匠浇水浇多了,花枝蔫了几日,殿下便大发雷霆,之后都是自己照料,不许下人乱碰呢。”
      “所以府中上下,无人知道此花来历?除了殿下以外,也无人能靠近此花?”
      “回大人,正是。”
      话至此处,一直恹恹的无甚兴致的高存励瞥了一眼高允擎的反应,方开口道:“咳,我说,不是说毒么?你这漫山遍野乱岔话题,好端端的非要去议论人家栽的花,是何居心啊?难不成人家这小半年都没什么事,偏偏从你这嘴里故弄玄虚,能说出什么好歹来?”
      我没有理他,只回过头,取了三五朵金灯莲,递到一旁托盘上,端去两旁传示众人:“请在场诸位都好好辨一辨这花,尤其是——太史令大人,内宫监,以及翰林院诸位学士。”

      “四殿下这腿是怎么了?”
      “唉,前日……忽闻噩耗,一时心绪激涌,只顾冲出,没想却被门前杂物绊倒,摔下了台阶。”
      “伤了腿可不是小事,若是骨头和经络复位不彻底,容易落下病根、影响行动。”我轻描淡写应了一声,很是随意地伸手探了探他过着纱布的右膝,在髌骨、腓骨几处大略按了按,方起身道,“好在没有大碍,只是筋拧伤了,加两副消肿的药,外敷几日,能好得快些。”
      “有劳。”也不知是因着伤心还是腿疼,高存悦似不太在意我手上的盘子,只叹了口气,应道。
      一边传示下来,我四下环顾了众人神色,果如所料,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异常表情。至此,我深吸一口气,而后浅笑一声,将托盘放下,只捏着一朵金灯莲,径自走到两鬓斑白的太史令跟前,施礼道:“众人不识此物,情有可原,只是看老大人的神色,似是欲言又止。”
      “老朽年迈昏聩,此事干系重大,故不敢妄下断言。”
      “干系重大。”我闻言颔首,略一顿道,“所以,老大人是否也想起了德宗年间、那桩宫闱密案?”
      太史令闻言,周身猛地一颤,紧接着眉目低垂,一边摇头,一边唉声叹气。
      “微臣不才,自命略读几本史书,略知几部医典。”见太史令这个反应,我心下有底,便不再为难于他,转而回身殿中,向众人详解道,“太史令大人善知历朝史事,所谓干系重大,乃是因为这本是一桩宫廷内案都封缄再三的悬案——大梁德宗年间,柔淑贵妃‘妖灿’一案。”
      闻言,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本就不耐曲折的高允擎,更是肉眼可见的面色不善,似乎很是不满我这不着四六的拉扯。奈何事关命案,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绷着脸却未出言。
      “彼时,梁朝立国尚不及三代,在位的德宗皇帝有一最为宠爱的柔淑贵妃;因其独占雨露,引得后宫非议,经多番提点不但不知悔改,反而恃宠而骄,更是公然僭越朝政、提携母家。忍无可忍之下,德宗生母敦穆太后召齐所有嫔妃齐聚康宁宫,狠狠斥责了柔淑贵妃一番,并罚她在佛堂抄写经卷。谁知来时还作态嚣张、颇有怨怼的柔淑贵妃,抄经不过一日便莫名其妙地暴毙于佛堂之上,死时面色青红如鬼附身,浑身上下如被烧灼一般长满红斑,除此之外不见外伤不见动作,衣衫物件全然验不出任何问题,唯鬓上簪花业已枯萎。因那花本繁盛鲜艳如同艳阳烈火,光彩夺目,是以为柔淑贵妃独享,于是传言道贵妃是花中妖灵夺舍,在佛祖座前经受不住业火锤炼,焚魂而亡。”
      “你的意思是……那朵花有问题?太史令,你可是认出了这花,就是所谓妖灿?”
      “这……回王爷,老臣不敢妄言。其实老臣也并未亲眼见过那妖灿,只是从稗官野史街头杂议中听到过此案密辛。据梁朝宫史所载,柔淑贵妃只说是暴毙而亡,不过倒也的确是在为敦穆太后训斥责罚之后忽然暴毙的,这倒是没错……只是老臣所知,那贵妃生前的确很是喜爱一种花,只不过是叫……”
      “火榴花,是么?”不等太史令说完,我先抢先给出了答案。
      “是。”太史令见我如此成竹在胸,一时间有些愕然,转而又回头去细细端详起那几朵干瘪的金灯莲。
      “妖灿这名字是宫室闲言时,为了增添色彩用的诨名。若是说起火榴花,可能在座众位翰林学士,也有略知一二的。”我回过头去看向翰林院诸官员。
      “回王爷,臣等不才,关于火榴花,大致听说过此花从海上来,颜色鲜艳似火,花蕊红艳繁密,花瓣攒成一簇,如石榴抱子,故而得名。此花春日开放如荼蘼炫目,气味甜绵悠长,很是惹眼。前朝时,此花因为难得又实在美丽,倒是有为人奉养观赏的。只不过……如管大人所说,就在梁朝开国几代之后,便逐渐销声匿迹了,渐渐不为人知了。”
      “多谢学士言明此节。火榴花颜色鲜艳似火,花蕊红艳繁密,花瓣攒成一簇,如石榴抱子……”我捏起一朵金灯莲,对着花蕊细细查看,又言道,“火榴花对水热要求苛刻,非温热潮湿之环境不能胜任,然而其少见于中土,一来是因为条件,二来是因为……这花,可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若是在下记得不差,先明王上任宁泽第二年,是不是有一家姓海的跑商富户来报过案,说因着家族两个小孩子口角,最终闹出了人命官司?若当时此案经办人员还在座中,请细细回忆一番,两个殴斗的小孩子,被送医时是什么反应?”
      良久,人群中似乎从角落发出了一声迷蒙间猛然转醒的惊呼:“乖张,激愤,身上那么多伤口,却也似不知道疼似的,还不肯罢手。”
      这案子算是高道衍为官数载为数不多的奇案之一。当时此案关键在于界定伤人责任,故而没有太多关注其他细节。只是今日既然提起,细细想来,当时两个小儿如此亢奋的状态,似乎成了被众人忽视却又分明存疑的一个节点。
      “微臣刚来定澜府时,曾经在内务府和王爷的藏书楼里翻了不少卷册,是以对这一案印象深刻的是,寻常人家的小孩,恐怕划个口子、见着流血,都得吓得动弹不得放声大哭;怎的这两个孩子如此目空一切,遍体鳞伤几乎不治,却还非得要摆出一副不死不休的仇雠样子呢?”话及此处,我微微垂了下头,转向一旁候着的邵靖,道,“邵院掌,最后几副方子里,加了这味冰片,极是讲究;如此想来——龙脑樟的根茎叶花,您应也十分熟悉吧。”
      邵靖是个聪明人,闻言立时一振,立刻拿来一朵半干的金灯莲,将花蕊绞下,细细研磨,而后发动身后其他御医一道,在常用的工具物什之间很是钻研了一番,研磨、淬酒、加温,等等步骤之下,终于等到他回话道:“回王爷,正如管大人所言,这金灯莲的花粉,的确与龙脑樟系出同源。王爷知道,即便是下猛药,冰片的用法用量也是要极为考究,并且要再三处理方可使用,而这金灯莲的花粉自然生成,其浓烈远超龙脑樟,没有人为后天调配炼制稀释其浓度,效用发作起来,恐怕更难收束。”
      “冰片是做什么用的,想来各位都有数。若是心下有疑,可以去查查当年这海家殴斗一案的卷宗,看看海府花园后角那一片水田里,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接下了邵靖的话,又继续道,“自年后,微臣与六殿下虽然没有交集,但在府中也诸番听得殿下频频张罗宴饮交游,其热闹之大兴致之高,较之以往可堪有过之而无不及。及此次微臣近前伺候,却发觉殿下即便身中奇毒,精神却还是兴奋异常,每日难得几时安睡,用着安神方还是时时惊梦。若是这金灯莲花粉有百倍于龙脑樟之效用,想来王爷只要调出六殿下府上的起居注,看看殿下年后这几个月都是什么时辰起身、什么时辰入眠,平日里都做了多少事,乃至是什么模样,细想想,便不难得知了。”
      至此,此前还一派气势汹汹的宗亲,忽然间都成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模样。一来没想到这一桩投毒案背后还能扯得出这么多陈年旧案和江湖密辛;二来,与高存曜自年后至今是否表现出更加亢奋的精神状态相比,似乎一个皇子居然将这样怪异伤身的东西养在身边,反倒更能作为他们的谈资了。
      “即便金灯莲花粉会使人神志亢奋,但如今听来,也并不是毒药。”高允擎死死盯住关键,神情没有任何松动,仍是斩钉截铁道。
      我不动声色地拧了拧手腕,行礼道:“是。那么,烦请王爷准允,在这殿中布置几样东西:松油,剪刀,纱布,火炉,以及——六殿下中毒时所穿的外袍。”

      众目睽睽之下,我挽起袍袖,戴好手套,打开箱笼,将高存曜中毒之时所穿的外袍取出,然后将前襟和袖口剪下,用镊子夹起,浸泡入已经用火炉加热、微微涌动着的松油之中。
      “报——禀王爷,外头京兆尹府上奏,说是押解了此案涉事的两个人证,紧急押解入宫,听候审讯!”
      高允擎皱了皱眉,没有宣调没有诏命,怎么京兆尹府平白无故自己赶着送人证上来?
      “王爷容禀,”闻言,我心下有数,回身施礼道,“微臣今早进宫之前,已经沿途给京兆尹府投了一封匿名的举报帖,说有两个知道微臣下落和毒药来源的胁从犯仍在京中,十万火急,需要直接押解进宫候审。想来京兆尹府尽忠王事,一定是刚拿到人,就紧赶慢赶送进宫中来了。左右这松油也得煮上一阵,微臣斗胆,请王爷允准先宣人证。”
      高允擎冷冷瞥了我一眼,又一摆手,示意宣人证入殿。

      首先提上殿宇来的是一个干瘦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即便是恐怕此生都难得一来的景年大殿,似乎也并没有引起他足够的庄重敬意。在满座宗亲权贵面前的,俨然是衣衫散乱、脚步虚浮,完全掩盖不住酒色迷乱之倦态。
      看清楚来者何人之后,一直在旁默默发抖的肖老九,猛地起了一瞬反应。
      “报上姓名。”我将双手一揣,对二人淡淡道。
      “小、小的,姓潘,名海寿……”男子蜷了蜷身子,似是有些畏光,佝偻着应道。
      “做何营生。”
      “小的,”潘海寿仍是弓着身子,余光打量了一圈四周,方又谨慎道,“小的是,定澜府里,亨通当铺,柜面上的……一名掌事。”
      “当铺掌事。”我复述了一遍,略一沉吟,又道,“只做掌事么?”
      “这,小的,不懂大人的意思……”
      “小小掌事,月俸几何?”
      “小的月俸的确不多,只是大人何以突然问起这个?”
      “一个掌事,月俸两三钱银子,算是宽裕了,哪里来的银钱,购置这等风流物件呢?”话音未落,我一步上前,冲潘海寿身前一掏,待他低头看时,却正好瞧见我从他胡乱捆紧的腰带之间,一把扯出了一枚翠绿晶莹的东西——一个鸳鸯佩。
      “玉尖,博州雕工,好东西。”我捻着那鸳鸯佩瞄了瞄,笑道,“市面上能值个三四百两吧。若不是另有高就,难不成,是从柜上偷的?”
      “小的、小的……”潘海寿一时结舌,抓耳挠腮一阵,方腆着脸应道,“这是、小的与家里表妹的,定情信物,家传了几代,阖家里值钱的玩意儿,就这么一个……”
      “哦,就这么一个。”我挑了挑眉,又偏头盯了一眼肖老九,回头冷声道,“这是什么。”
      众人眼中,我似乎只是举了举手,而潘海寿却在对上我的那一瞬间,立刻呆若木鸡,再不言语了。定睛之后,众人却见我手指之间,只有一张薄薄卷起的红笺。然而我并未多言,只将这张红笺递给了一旁侍从,教他传示两旁,最后呈给高允擎。与刑部、京兆尹府噤若寒蝉的反应相比,高允擎却是意外展现出了出离的愤怒:“大胆!”
      摄政王动怒,在场众人一时纷纷起身致礼,肃立候令。
      “王爷息怒。”我上前一步应声,继而又问,“看来这不是寻常物件了。请刑部诸位大人解惑,这红笺到底是什么。”
      “这……管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江湖上那些帮派约定俗成、做人命买卖时的凭据,叫做‘红帖’。一张红帖,千两黄金,可以卖命,也可以保命。”
      “竟是如此么。”我佯做惊讶,却又露出不解神情,回头道,“这就更奇怪了。一个本本分分的当铺掌事,阖家上下只一个家传玉佩值钱,又是哪儿来的千两黄金?既然有千两黄金,不去衣锦还乡置业成家,反倒去找杀人越货的贼匪、去做人命买卖……怎么了,是惹上了什么官司,知道——性命难保?”
      “这、这、我……”潘海寿顿时慌乱不已,双手不受控地乱摆,张口结舌。
      “哦,也许不是你自己所为,是最关心爱护你的亲人所为,给你一个惊喜呢?”我故意往后仰了仰,随口编了个理由给他下台阶,旋即转身,“王爷,微臣奏请允准另一个人证上殿。”
      高允擎默许之后,片刻工夫,禁军提着一个女子上了殿。那女子似乎是在被带来之前就已经被吓破了胆,整个人浑似一滩烂泥,刚被禁军放开,就几乎摔趴在了地上,周身不住发抖,蓬乱的黑发之下,一时连形容都看不清。
      “这位姑娘,唤你来只是问话,面见皇室,还请稍整仪容。”我双袖揣起,踱步到那女子跟前,尽可能平静一些,道。
      那女子显然还怔着,最终还是在我伸手在她面前拍了拍掌后才猛然惊神,下意识地磕了几个头,而后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将蓬乱掩面的乌发拢了两把,勉强束着的衣裙又紧了紧,总算是露出了一番看得清楚的面目形容来。只是感慨这梳妆做得终究差强人意之余,殿上众人也都将她之潮红面色与暧昧痕迹尽皆收入眼内,当时便对这二人关系有所了然。
      “姑娘姓甚名谁。”
      “……奴、奴家,名唤,倩、倩娘……”
      “倩娘,你和这潘海寿,是何干系?”
      “……他是我、表兄……”
      “既然是亲眷,那么,这个东西,你可识得?”
      “……奴家、奴家……不认得……”
      闻言,我将那枚鸳鸯佩收回,缓缓瞥了因为心虚已经垂头入腹的潘海寿。
      “敢问姑娘做何营生?”
      “奴家……奴家……奴家……”倩娘嗫嚅不语,最后几乎声如细蚊,无法辨识。
      “是被贵人金屋藏娇的外室,是么?”
      “……”
      “这个倒不紧要。只是有一件事想询问姑娘——你这位表兄只是个本本分分的当铺掌事,多年经营无所进益,却有银子给自己添置如此价值不菲的玉佩随身,甚至更有甚者,能拿得出整整千两黄金,勾结江湖势力买卖性命……他方才说家徒四壁无有余财,那么,我实在是好奇,难道这千两黄金的买命钱,是姑娘你情真意切、手眼通天的赠礼么?”
      闻言,倩娘猛地一滞,先转头看了一眼潘海寿,顿觉不妥,又立刻垂头,迟疑了一会儿,方又啜泣道:“奴家、奴家愿望……大人、大人您是看着的……奴家、大字不识一个,只能为人外室、勉强糊口而已……哪里、哪里就能拿出、那般阔气……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是个、糊涂度日的可怜人……”
      “啧啧啧,”我不住叹气,摇摇头,眯起了眼睛,道,“倩娘啊,你或许可怜,但、绝不糊涂啊。”
      言罢,我不再追问,回身来到煮了许久的炉前,细细打量了一眼松油炉,然后带起手套,取来一根竹签和剪好的棉纱,将松油表面的一层浮沫小心翼翼地刮起,又细细抹匀在棉纱上,松松握了握滤掉油脂,分了几份放在一旁漆盘里,示意交予大理寺与太医院案头。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微臣所说的妖灿一案,是在何时案发的。”
      “被罚抄经之后……”话至此处,高允擎原本平静的面色忽而一紧,眉头一跳,眸光直直看向我道,“你的意思是……檀香?”
      一时间,景年殿上鸦雀无声。不过转瞬,登时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斥责。因着“檀香”二字一出,满座宗亲官僚都以为,我是有意将引发高存曜中毒的原因,指向他的生母、有礼佛习惯的魏太后。折腾出这么一桩大案,似乎大家所期待的英明痛快的结局,远不是一桩意外所能撑持。
      等到议论有所平息,我一眼瞥过加热的松油,方转回身,开口道:“请问礼部诸位同僚,我朝关于宫中、皇家佛寺与民间礼佛的用度,是如何规定的?”
      “各宫室礼佛,佛像在开殿三月内安置妥当,通例两年一换,贡烛香花按月供应,参照各宫室主位份例定额,由内务府主理;宫中佛殿独立运作,开销用度由皇室内库承担,内务府每月记账造册,一般消耗三日一供,法会则专设账册,并抄本送王府归账;皇家寺院日常开销由内务府统一造册登记,参考香火旺盛程度与坐落位置等酌情增减,礼部每三月核验一次;民间礼佛由京兆尹府统一造册,记录开销流水,若有节庆法会,则需提前一月上报,视其规模核准,并通报礼部,获准方可执行。”
      “既然事事皆有专人管理记录,对得上帐,那就好办了。”我闻言颔首,向另一边内务府总管问道,“总管既在,管伯群有一问:敢问太后娘娘殿中所用的檀香,与宫中佛殿所用的檀香,可是同一种?”
      “太后娘娘素来喜爱清淡,不愿沾染过于浓重的香气,是以,自入主定澜皇宫之后,娘娘礼佛,都用的是香气清郁的白檀;至于佛殿与皇寺,象征皇家自然尊贵,故而一直都是用金檀。”
      “千秋殿用白檀,宫中佛殿与皇家寺庙用金檀,民间礼佛一概论之,用乌檀。”我点点头,复述道,“那么,请大理寺诸位判官与太医院诸位御医验验看——这从六殿下衣袍上提取出来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瞧着像泥土,又像铁锈似的?”
      “像是一种研磨过的粉末,不像是自然剥落的东西。”
      “似乎没有什么气味?”
      “过火试试。”
      一番议论,终于在明火一撩之后,换得众人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也是檀香么?怎么是这种样子?”
      “莫不是放置久了失了颜色?还是暴露久了失了气味?”
      “即便烧过之后还是这红棕颜色,又在衣袍上挂置许久,恐怕不是寻常香料能为。”
      “难道……还有一种檀香,只不过,从不是、礼佛用的。”
      “你说封官香?!”
      “等等,这是什么味道?”
      一众官员检验之下,七嘴八舌的工夫,忽然有一位年轻的御医,似乎闻到了什么异样气味,追索着就到了盛着刚过火的粉末的棉纱布前,“这腥甜刺鼻的味儿是……这是什么!”
      循声望去,那御医正高高捧着手里的棉纱布,指着上面的粉末,紧张道:“王爷!这粉末里还有东西,并非红棕,而是鲜红发紫的!”
      忽生变化,众人纷纷起身定睛。高允擎闻言手上一勾,侍从立刻又承上一块棉纱布。高允擎拿在近前仔细辨认,果然看到了若干红紫色细粉。许是颜色如旧的缘故,在暗沉的红棕色映衬下,倒也鲜明。
      “这红紫色的是什么?”高允擎长眉皱起,更添威严,“还有,这红棕的是什么?封官香又是什么?”
      我心下定神,上前一步:“回王爷,各位大人所说的‘封官香’,顾名思义,是一种用来混在棺材外漆里的香料。寻常棺椁清除蛇虫鼠蚁,只消用点石灰炭粉什么的便够了;豪门高户入陵前,一般也都会直接用水银;而这种东西,一般只是用在装盛极度腐坏遗体的棺材上,主要是为了遮掩与压制尸臭气味。大理寺诸位判官多见此类情形,自然辨认得出。只不过绝大多数‘封官香’都不是正路上来的东西,那么这主料——赤檀——自然更少有人识得了。”
      “赤檀?是只叫这么个名字么?这难道也是檀香?”
      “寻常说起檀香,大多都不会想到赤檀,这东西跟檀香用途天渊之别,叫这个名字反倒不配了。然而正如刚才诸位所见,赤檀生粉没有气味,过火一看,再怎么不像,到底也是檀香。”我回到松油瓮前,熄了火炉,将最后浮上来的薄薄一层浮沫刮了出来,抹在棉纱布上细细分辨,“刚才那么一丁点儿分量,过了火的气味就能传遍半座景年殿,这东西比寻常檀香能为如何,各位当心下了然。”
      “那么——赤檀,从何而来呢?”高允擎眼见关窍在前,声音冷沉道。
      “这就要看另一样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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