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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圍魏救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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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這麼早?看來你是真怕了,難得。”絮兒幫我束好腰帶,也頗詫異道,“就怕老爺這次是鐵了心要好好教訓你,說不定啊,讓你在外面罰站,連請罪的機會也不給你了?”
“去去去,烏鴉嘴。”我沖絮兒示威一般努了努嘴,整了整寬袍大袖,回身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囑咐絮兒道,“此去吉凶難料,所以——早膳煩勞你多給我準備些好吃的,待我回來大吃一頓。”
“求恩師准許芳兒將功折罪——”
書房裡,我很沒出息地聳著肩膀,跪在堂下,垂著腦袋,一臉可憐相,等著端坐堂上讀書的恩師發話。恩師見我這討好賣乖的樣子也不止一次了,自然不著急回復,只留兄長一個人站在一旁,焦急卻又不敢辯駁。
“陳汝清請乞骸骨,陛下准了,也不要人相送。”恩師淡淡說了一句,將一個折本丟下了書案,“臨行前留了一折給陛下,為師先扣下了,等你看了再做定奪。”
我默默然湊上前去,撿起了奏本,三行兩行通讀下來,原是陳汝清再三謙稱自己才疏學淺,意欲保舉更具才華的年輕人進入國子監甚至入朝為股肱。話說得含含糊糊,可若是陛下打問一下此後來龍去脈,免不得就要查到我的頭上。
“芳兒意下如何。”恩師仍沒看我,只淡淡問一句。
“回稟恩師,芳兒不敢撒謊,這本摺子,原在意料之中。若是陛下真的起了疑心,芳兒就閉門謝客,素衣披髮,大哭三天,把這丟人的名聲傳遍京師,教陛下以為陳老只是要陛下做主才會這般撒氣。如此恩師只需據實以秉,此折就成一紙廢言了。”
“對答如流,倒是想得明白啊。如此——為師費事多慮了。”
“芳兒知錯了。”我一聽恩師口氣不對,立刻乖乖伏在地上,作理虧認錯狀。
“著急罰你,你必不服,為師也不會落你口實。”恩師瞥了一眼旁邊心不在焉的兄長,放下手上書卷,道,“不是想要將功折罪嗎?”
“請恩師吩咐。”一聽這話,我眼睛一亮,乖乖頓首。
“年節將至,國庫吃緊,宗室貴族累欠國庫的債務無從討還。你若有心,就想個法子,將宗室貴族手裡的錢摳出來。”
“啊?爹,這事讓朝廷為難了多年,怎能讓芳兒憑一己之力去……”
“除此之外,無功可以折罪。”恩師不待兄長說完便下了結論,一雙精神炯炯的眼觀察著我的反應。
“恩師肯給芳兒機會,芳兒只有感恩戴德,竭力去辦。”
“若有不成呢?”
“十日為期,若有不成,數罪並罰。”
“這下可麻煩了。”從書房出來,兄長與我並肩踱著,一邊有些悲憫地看了我一眼,幾次欲言又止,終究忍不住道,“那群老傢伙個個難纏,最善狡辯,我去了三番五次,搪塞的話都聽煩了,什麼法子都試過,什麼諾言都許過,一到了要出錢,一個個地就裝糊塗裝重病。本來都打算驗冬糧的時候一併請聖旨讓他們清帳,誰知道這難題先扔給了你……”
“兄長在朝為官,又有恩師的名頭在,你一上門,恐怕人家就都聞著味兒了,只想著千方百計堵你的口。興許這一趟,我這麼一個無名小卒,反倒能有點突破,也未可知呢?”我一邊叨叨著,一邊撓撓頭。這群老傢伙只怕比陳汝清難纏百倍,臉皮厚似城牆,須得我好生動一番腦子。
“只是一個半個,倒還好說。可偏偏這些拖欠債務的宗室擰成一股,牽一髮而動全身。萬一強取豪奪,真把事情鬧大了去,一群老頭子們入朝哭訴,即便只因為孝道,陛下也少不得要責罰臣屬,真是老大難。”
“嗯……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這些年宗室欠債成風,也多有狐假虎威者混跡其中,假借的托詞,大多都是奉老平王的頭銜吧?”
“哎呀,說起來就牙疼。這老皇叔一邊吝嗇不已,一邊卻又盡力籠絡宗族,更是拿國庫的錢廣施恩德,自己一個字兒也不要還。你可不知道,在這京師城裡,平王府有個外號,叫榕樹洞呢!”
“哦?”我聽到此處,略一停步,徐徐開口沉吟道,“既然欠債的宗室貴族,大多數都說自己承蒙老平王的恩蔭……看來要想解開此結,還非得從這位老皇叔身上想辦法不可——你可瞭解此人麼?”
“不算十分熟稔,但也知得個大概吧。”
“那正好,趕緊跟我說說……”
七日後,辰時過半,京師升平大街,最為人頭攢動的鴻賓樓上。
“當真算好了?別是人沒來,你白白撲個空!”
“放心吧!我盯了好幾天了,肯定跑不了!”一邊說著,我一邊叼著茶杯往樓下街口望去,果不其然,不到半柱香工夫,只見遠遠就看見北邊路上來了一行人,陣仗齊備,派頭驚人,還不見主家,便聽得一群家丁護衛吆喝開道,其囂張跋扈,放眼整個京城,怕也屈指可數。遙遙望見後面一人錦衣紅袍趾高氣昂,我不禁促狹一笑,這老平王的心頭肉,總算是被我逮到了空子。
平王世子過街,雞飛狗跳,直擾得一路上各色攤販幾乎賠去了一日間的大半辛勞。而這時,從大路南邊,也傳來了幾聲響亮的銅鑼開道,看來是某位官員公事出巡,正巧與這世子的儀仗兩相頂對。
“不長眼的東西!敢擋世子爺的駕!”還不等官轎出聲,為虎作倀慣了的平王府家丁便不依不饒罵罵咧咧起來。平王世子雖然看得清楚,奈何自己平日裡在京城從來都是橫著走,即便按照律法須得讓道官轎,可他頭銜在此,誰敢跟他較真兒不成?
“大膽!府尹大人公務在身,爾等竟敢口出不遜,還強行霸道!”為首的衙役是個生面孔,一臉正氣凜然,並不將對方捧得高高在上,“趕緊讓開!否則,少不了治你一個妨礙公務之罪!”
“好大的狗膽!”平王府家丁直接當街叫駡起來,三五個人上去就要強行掀去官轎的簾子,“府尹!府尹又怎樣!敢跟平王爺的世子叫板,腦袋是不想要了麼!”
“我還當是誰,原來是平王世子。”一陣吵嚷,原本坐在轎中的府尹見情勢莫名,自己起身下轎,站定之後,仔細打量了一眼對面高頭大馬上的人一眼,鼻子哼道,“素聞平王世子以不學無術、魚肉鄉里聞名天下,今日一見,果不虛傳。”
“你這小官說本世子什麼!”平王世子人雖差勁,卻是挺在乎自己名聲,騎在高頭大馬上,用馬鞭指著府尹的腦袋,嚷道,“看你是個新來的,不知道規矩。爺明擺著告訴你,扶桑進獻的美人兒可是今兒個進城,要是耽誤了爺的興致,別說你烏紗不保,就憑剛才那幾句混帳話,爺當下就摘了你的腦袋!”
“哼,”府尹雙手向身後一背,沉了沉嗓音道,“若是旁的人、旁的事,本官讓也就讓了。可本官既然受皇命提攜入京,便要恪守律法,護衛京城秩序。別說你身為皇族卻幹出如此荒唐之事,便是看你驚擾道旁百姓、壞人營生,本官也要治你個欺壓善民之罪!”
“狗東西,瞎了你的眼!”平王世子本就心焦,聽得這一番毫不客氣的駁斥,登時怒火衝冠,揮開馬鞭便是一甩,朝著府尹打了過去。府尹雖然向後一閃身,勉強躲過,可兩旁其他的無辜平民卻有不少被打到的。加上主子一怒,那群鷹犬立刻挽袖動手,當街就和府衙的衙役打到了一起,一時間街上被堵了個水泄不通,亂得如同一鍋粥煮沸。
“差不多了,快去。”我眼看情形到此,便沖絮兒擠了擠眼,念叨一句。絮兒得了我的授意,也不停留,快步跑下樓,從人群中翻越出去、報信去了。而就在街上漸漸有人喊著“見血了”“出人命了”的時候,鬚髮花白、憂心獨生兒子的老平王,也在一眾隨從的攙扶之下,急急忙忙到了鴻賓樓下的街口。
“哎呀,上官姑娘——”約莫著是剛從鬥蛐蛐的茶社裡出來的老平王,哪裡會想到突然來了這麼一出?聽得絮兒報信,只說平王世子在鴻賓樓前打死了人,急得顧不上細細過問、家門都沒回,便輕車簡從一身便衣地撲了來。奈何此時人聲鼎沸,他又沒有陣仗在,連想擺譜也擺不開,而這時在人群之外看見袖手等著的我,自然當作了救命稻草,“我兒他——”
“平王爺,您先別著急,別著急。”看著老平王上氣不接下氣,估計連轎子都等不得坐,便自己跑出門來,我立刻按了按笑意,端出殷切來,陪著他一旁坐下,“裡頭可亂著呢!您千萬仔細自己的身子骨!”
“聽,聽你家丫頭說……我兒……沾上人命了?”
“哎呀,老王爺,恐怕沒那麼簡單啊!”我皺了皺眉,十分為難地看了他一眼,才繼續道,“說實在話,要是平常什麼的,恐怕還鬧不起來。可偏偏好巧不巧,世子掄起馬鞭抽上去的,可是剛剛調任京師府尹的嚴固嚴大人!”
“啊?”一聽我這麼說,老平王登時也白了三分臉,“莫非……就是,就是那個,因為在吉安府,治理得法,頗得、得民望的那個……嚴固?”
“可不是嘛!”我幾分遺憾又氣憤地一把拍在腿上,歎氣道,“這位嚴大人在吉安府,可就是因為這所謂的軟硬不吃、剛直不阿,才有那麼高的民望。他剛進京師三天,哪裡知道咱們這皇城的規矩?若是時日長久倒還好說,可偏偏他是陛下欽點的新府尹……您還不知道吧?嚴大人還沒啟程入京,陛下可已經是把一應服制印信送了過去,就地任職……眼下他風頭正勁,又是敲著鑼出門……別說是打死了他,萬一有個什麼好歹給陛下知道了……老王爺,咱們京中長住的老人可都知道,這做人做事都是皇恩眷顧,萬萬不能拂了陛下的興致啊!”
“啊呀!這,這可怎麼是好啊!”聽我一番煽風點火,老平王自然也知道這嚴固目前正在得意,若是真有個好歹,陛下絕不會輕饒了平日裡就劣跡斑斑的平王世子,“你,你既然在此,怎麼……怎麼也不拉一下嗎!”
“哎呦!老王爺,這您可就真是難為我了!”我也立刻一副驚訝委屈,站起身來,瞪著眼睛辯解道,“我這也是剛出門,就看見這街上打成一團,我一人在外,難道您還指望著我一個弱質女流拉架啊?何況我這不是立刻就派絮兒報信了嗎!您在京中多年,位高權重根深蒂固,這攤子事一旦處不好,給您添麻煩不是?那我不就更不敢越俎代庖、不自量力了嘛!”
就在這時,人群中傳出一聲淒厲的喊聲,卻分不清是新府尹還是世子爺的,只覺得是挨了痛揍,直嚷得人心裡發毛。聲音一出來,都不用我說話,老平王腿上當即一軟,只是滿心想著自己兒子挨了打,而自己現在又幫不上忙,一把老骨頭都要昏厥在此了。
“哎喲喲!老王爺!老王爺!您千萬保重,千萬保重啊!”我趕緊一把兜起已經半癱的老平王,非要架著他、不肯給他半刻停歇,“世子爺現在麻煩纏身,您萬一再有個好歹,可怎麼是好啊!”
“上官,上官姑娘……”老平王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頻頻搖頭,已經是嚇得不行了,只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氣喘吁吁地說,“算,算是本王求你……你好人做到底……趕緊,趕緊想個辦法……報官還是進宮……”
“報官?老王爺啊,京師府尹此刻就在這圈子裡打著呢!往誰那兒報去啊?進宮?別說這個時辰陛下肯定正在議政,這個由頭報進去,您就不怕陛下原封不動地扔出來?真是那樣,估計世子爺就算打破了頭,也不敢有人來救了!”
“這,這,我……我……嗚啊——”
老平王被我一通亂砍嚇懵了神智,再加上著急,體力又不支,乾脆往地上一散,直接嚎哭了起來,直看得跟來的一兩個侍從趕緊上前來,又是撫背又是順氣的,好不熱鬧。我忍住偷笑,察看了一眼他的情況,心思再過就要出人命了,便裝出兩分焦急,而後靈光一閃道:“哎?王爺,我,我有辦法啦!”
“啊?”一聽我這麼說,老平王也是立刻不哭了,一雙渾濁的老眼盯著我,沙啞著嗓子道,“什麼辦法?”
“雖然不一定能成,但是眼下最保險的,也就這麼個法子了……”我搓了搓手,看了一眼老平王,才幾分狡黠道,“這位嚴大人當初應試科舉時,衣食拮据,趕到京師之後又病倒了,還是恩師偶然撞見,安排了大夫給他治病,而後又給了他些花銷,這樣他才如期應考,高中之後才有了去吉安府任職的好運道,所以我覺得……反正這事兒絕對不能捅到陛下跟前去,可其他人來了,官司也未必能壓得住,所以如果恩師能出面討個保的話……”
“啊?”老平王一聽這番緣故,立刻眼睛一亮,剛要開口,卻似突然一愣,又軟了一截道,“雖然是好,可是……一來相爺他為人正直,素來不喜歡替人出面討保;二來,這個時候,相爺多半還在宮裡,萬一去請的時候被陛下一過問……”
“對對對,還是您考慮得周全。”我趕緊拿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向老平王點了點頭,又擺出一副沉思的樣子,“呃……這樣的話……哎,恩師不在家,家裡一向是兄長主事的。如果兄長來一趟,嚴大人也認識他,說兩句好話的話,多半也差不多。”
“啊?這……”一聽我提起兄長,老平王立刻露出幾分尷尬的神色,眼神也不安地兩下瞟了瞟,終於還是看著我,道,“這……本王的意思,何必捨近求遠呢?上官姑娘你既然在這裡,又是相爺的愛徒,不如就幫本王一個人情……”
“王爺啊,不是我推脫,如果我喊一聲能管用,又何必再派絮兒去給您報信呢?”我皺了皺眉,一臉惋惜,巴掌一拍,恨恨道,“別說是嚴大人根本不認識我,隨便說個出處也不會信;就算是認識我,可說到底我不過是個相府的學生而已,哪裡有什麼面子討保喲!您也知道的,恩師可是從來不讓我插手官僚之間的人情世故的,萬一給他老人家知道,還不得把我吊起來狠狠抽一頓啊?”
“啊——”人群之中又是一聲慘叫。
“啊?”老平王一驚,根本顧不得討價還價,眼珠子立刻都大瞪起來。
“到了這個時候,您還猶豫什麼啊!”我趕緊趁熱打鐵道,“晚一分,世子爺就危險一分,萬一您去晚了,兄長也不在家了,您可還有什麼辦法啊?再說了,兄長的為人您也是知道的。您是長輩,他還能給您擺譜不成?”
“這……唉……”
現在才想起來之前為著清償國庫欠銀的事情,給兄長使了多少難看臉色,似乎已經有些晚了。兄長的為人他自然也清楚,正事不辦,現在危急關頭才想起讓人家出面討保,還是這麼一樁可能會惹怒恩師的事。想讓兄長背黑鍋,兄長又怎麼會不給他擺擺譜、好好出一出這口惡氣呢?
“這,這……唉!”思來想去半天,還是兒子的命要緊,老平王如同割肉一樣,狠狠地跺了跺腳,立刻回過頭去,粗聲大氣地吼著身後的小隨從道,“還杵在這兒幹什麼!沒眼見兒的東西!還不趕緊去請郭公子去!還有,回家給我扯出帳房來!把人家公子奉旨的差事給人家了乾淨去!一群沒用的蠢奴才!”
說完這番話,隨從們灰溜溜地飛跑離開,我也趕緊上前一步,對絮兒吩咐道:“絮兒,你趕緊回家,把事情跟兄長說清楚了,讓他趕緊來解圍,切莫耽誤了時辰,啊?”
“姑娘放心,奴婢這就回家,截住少爺!”絮兒見我使眼色,也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三下兩下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王爺,您別著急,這兒離相府不遠,我叫絮兒去了,兄長肯定能及時過來的。來,您且安坐,我給您瞭瞭哨,啊……”
半個時辰之後。
“少爺,您回來啦?都妥了嗎?”
“芳兒出手,自然是錯不了的。雖然一通吹打是為了這事,有些不大光彩,可銀子一分不欠地追了回來,爹知道了,也不會計較這點事情的。”
“那就好。對了,姑娘還吩咐奴婢說,這只是開了個好頭。姑娘說,煩勞公子上個表章,請陛下就還錢一事嘉獎老平王一番,等消息再傳一傳,回來的銀子還會更多呢!”
“這個自然了……哎,對了,芳兒呢?”
“回少爺,姑娘沒與奴婢一道回來。不過按著之前說的,奴婢估計這會兒呀,姑娘正在鴻賓樓上,請嚴大人和那群衙差們吃酒呢!”
“大人請。”
“女公子請。”
鴻賓樓上的一處雅室,我與新府尹嚴固正對面而坐,互相敬了一盅薄酒。
“嚴大人遠道而來,芳徽身為後進,本來應當盡地主之責,先行接風款待,不成想反倒勞動大人和手下一班兄弟來演這麼一齣戲,真是慚愧。”
“女公子說哪裡話。且不說相爺待下官有知遇拔擢之恩,平王府的門牙難撬,下官亦有所耳聞。今日這麼一鬧,一來可以幫相爺和郭公子追償國庫欠銀,二來也讓這個跋扈成性的平王世子長長記性,省掉下官日後許多為難。如此說來,下官還要感謝女公子費心籌謀呢。”
“嚴大人客氣了。”我端起酒杯,開懷一笑,又向嚴固敬了一杯,方去了些拘謹,幾分隨意地聊道,“芳徽冒犯,常聽恩師說起,嚴大人當年高中、赴任吉安府時,鐵骨正氣,秋毫無犯,甚至有幾分讓人望而生畏。如今十年過去,嚴大人回返京師,雖然仍是一身鐵骨正氣,倒是比那時要圓融和順許多了。”
“呵,女公子說得是啊。”嚴固亦是聞言而笑,眼角微微皺起兩道淺紋,“那時初出茅廬,心比天高,自認為只要有一顆丹心、一身硬骨,自是無往不利。只是在這知府任上做了十年,方才知道有些事情,並非一廂情願;反倒是這世間的大半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啊。”
打量了一番眼前年期不惑的新府尹,我亦淺淺一笑:“嚴大人是個明白人。如今嚴大人民望極佳,治理吉安府又頗有成效,恩師得知陛下欽點了嚴大人調任京師,也是歡喜了好幾天呢。只盼朝中能多一些嚴大人這樣的好官,如此則是大樑之幸,百姓之福。”
“女公子過獎。此次得蒙陛下青眼,下官知道,此中亦是少不了相爺的舉薦照拂。”嚴固頷首,幾分感慨道,“下官早年到任吉安府,民生凋敝,災患叢生,加上地方官場環環相護,下官看似榮登府台,實則寸步難行,幾次都是心灰意冷,意欲掛印辭官、歸隱山林。若不是相爺常有書信關懷,時時予以提點,下官是萬萬等不到這調任京師的一天的。”
話至此處,嚴固回憶往事,似有頗多感慨,故而二人又互敬一杯,以暢心懷。
“對了,方才聽嚴大人說,早年在吉安府施政,似乎很是艱難。然而十年光景,嚴大人卻能將吉安府治理得井井有條,成了一座小有督府氣象的城池。芳徽近來很少外出查訪,故而今日見到大人,倒是生出幾分嚮往之意了。”
“哦?既然女公子有興趣,下官自然是知無不言了。”嚴固向我點點頭道。
“如此,芳徽也就斗膽直言了。”我略一思忖,向嚴固拱了拱手,方才幾分謹慎問道,“吉安府地處要衝,且毗鄰南境,嚴大人所說之前的民生凋敝、災患叢生,芳徽也略知一二,只不過……既然靠近兩界,想來,生民的日子,也是不大好過的吧?”
“女公子的擔心有理。不過,吉安府受戰禍滋擾,的確已經是從前之事了。”嚴固細一思忖,解釋道,“下官明白女公子的意思。兩界之處多有沃野,那一帶的城池,原本都是除自給自足之外,還能有餘力為朝廷提供調撥的。眼下兩廂格局,似乎我朝一側的城池損傷更甚。其實,即便按照下官任內一點成績,本也是談不上有資格獲此等拔擢京師之殊榮的。女公子曾有《農稅百疏》之大作,自然也很清楚,吉安府那一點點所謂的興旺,到底是幾分斤兩。下官能夠入京,一者是眼下朝野急需鼓舞士氣,二者是因為其他原本豐饒的州府並無起色、甚至不如以往罷了。”
嚴固一番話,倒是不曾隱晦,我也微微點了點頭,換了茶盞,若有所思道:“實不相瞞,關於南北之事,自先帝薨逝之後,恩師便是十年如一日地為之操勞。如今南方勢頭正盛,大樑若要平叛,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便更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添什麼災患了。”
“女公子有防微杜漸之心,下官感佩。”嚴固亦幾分凝重地點了點頭,也斟了一杯茶道,“眼下年關將近,查驗冬糧的日子就在眼前。下官這一路北上,也有些所見所聞。當初大樑坐擁天下之時,生民眾多,尚且難以一時俱全。如今,蘇湖之地,魚米之鄉,盡皆落入南境之手,大樑國力受挫,若再遇上什麼難事,也許會比以往都更加艱難呐。”
“這也正是芳徽特意求教大人之處。”聽嚴固如此說,我也按下了茶盞,拱了拱手道,“恩師曾關照芳徽,說嚴大人不是外人。且大人又在兩界之處久居,自是瞭解其中虛實,故而芳徽才敢與大人直抒胸臆。當初篡逆四起,有不少是懷著渾水摸魚的念頭,想要撈一杯羹,故實難長久。而這高道衍起事算得最早,針對他的平叛剿滅也最多,何以不但沒將他打壓下去,反倒讓他得以壯大,直至一一吞併一干反賊、更是攻陷了定瀾府呢?難道……”至此,我特意抬頭,掃了嚴固一眼,悶了一瞬,方才言道,“那些信口胡謅的愚民之語,還能真有三分可信不成?”
聽得我算得上是幾分大膽的論調,嚴固這個素來剛直的官,不但沒有立刻止住我的話頭、勸我收聲,反倒是露出了幾份凝重,默默思忖片刻,抬頭看我一眼,才壓了壓聲音道:“女公子素有英名,既然今日如此詢問,下官也就不與女公子說那些場面話了。”
“請大人示下。”我也低了低身子,壓下話音道。
“女公子雖然年輕,不過想來也對南北之事有個大概瞭解。高道衍舉兵反叛之前,原是大樑的寧澤制置使,而在他治下,寧澤七年連豐,此事朝野皆知。”
“不錯。高道衍為官善治一事,芳徽亦有所耳聞。寧澤地界無懼天災,七年連豐,百業清平,生民富足,甚至有周邊府縣數千居民舉家搬遷至他治下的記載。而聽說他分明得了嘉獎,卻又被先帝降旨訓斥,也正是因為他以維護生民活計為由,上表進諫,請先帝收回向寧澤治下加征糧餉的旨意。”
“高道衍在甯澤的名望,遠非下官這一點點小小言傳可比。下官也不怕向女公子直言,當年他決定舉兵起事,能得人回應,也必定與他善治恤民有關。”嚴固認真地點了點頭,“女公子方才言及下官久居兩界一帶,能探得多少虛實倒不敢說,只有兩件事:一者,如今南朝掌權之人,所沿用的仍是高道衍當年的法子,地域拓寬了幾十上百倍亦是絲毫未改;二者——女公子謬贊下官了,便是還算得上穩定的吉安府,今年內也還有偷偷翻越到南方地界上去的流民呐!”
“啊?”我手上一滯,微微漾出了幾滴茶水,果真如是,那麼相府上下最擔心的問題——大樑生機點滴流逝——就不是清官賢吏所能彌補的了。
“這所謂的南朝……當真就那樣吸引人嗎?”我喃喃道。
“女公子,以下官十年愚見,並不是這所謂的南朝,有多麼的吸引人。”嚴固將茶杯重又端起,仔細端詳了一眼杯中波紋,方才幽幽歎道,“此言或許大逆不道,然而……天下最難得者,人心;人心最難得者,士子。可回頭看看,別說高明之士,便是下官這等朽儒也認為,唉,實在是先帝所作所為,太過於天怒人怨,已是狠狠傷了大樑的根基了……”
“世間為官為吏,總有相通……即便如此,也會有這般不解的憎惡麼……”我囁嚅著念叨一句,複又回神,看向幾分耿直的嚴固,端起茶盞道,“嚴大人見笑了。芳徽有一段日子不曾出門,也就來了這胡思亂想的毛病了。大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