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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公子难为 ...

  •   “哎呦——”
      眼睛都沒睜開,腦袋昏昏沉沉,四肢百骸一陣一陣的無力。喉頭乾渴得緊,卻又懨懨的,全身力氣都像是被卸了去,只好似有似無地哼上兩聲。
      “哎呀,總算是醒了!”還沒醒過神來,腦門上一個冰涼的東西撲了上來,激得我猛一哆嗦,“快動一動,看看腦袋疼不疼?膝蓋疼不疼?”
      嘰嘰喳喳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必定是我那一同從小玩到大的好絮兒。
      “嘶——呃……我怎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此時我應該跪在祠堂裡思過才對,怎麼會回到自己房裡了,還是這麼一副……暈頭轉向,狼狽不堪的樣子?
      “別動別動!”還沒等我把腦袋上的東西拿開,就被絮兒死死按住,一邊還不依不饒地給我捏了捏膝蓋,“你膝蓋上有淤青,剛剛上好藥,不能亂動。還有,大夫給你開了副祛風寒的藥,我都熬好了,一直給你溫著呢,老爺吩咐你醒了就趕緊喝。還有,你要是還覺著腦袋疼……”
      “啊呀!”沒等絮兒嘮叨完,我皺了皺眉,收收胳膊,腰上一使力,一頭坐了起來,卻仍是沒好氣地閉著眼,啞著嗓子嘟囔道,“好絮兒,真是要悶死了,把窗子打開,再給我杯水喝。”
      “不行!大夫說了,怕你受了風寒,才故意烘了三個暖爐,你怎麼一起來就要開窗子吹冷風呢!”
      “我說好姐姐,你要是再這麼捂下去,我明天一大早准得風熱。”我既好氣又好笑,半是調侃半是哀求地拖拉道,“咳咳,若是府裡哪個大夫有異議,你大可請他過來。我雖然剛醒,也不妨跟他通宵辯症。”
      “行行行!哎呀我的大小姐我可真是怕了你了!”絮兒“哼”了一聲,往我手裡塞了大碗公大的一個杯子,又把我裹在厚被子裡,這才手腳麻利地去把牆角的窗戶開了半扇,“這麼快就忘了你為什麼跪祠堂了?現在全府上下可都躲得你遠遠的,連帶著我也一同著了晦氣,但凡靠著讀書識字在府裡吃飯的,一個個見著我就跑,上哪兒給你找什麼辯症的去。”
      絮兒這麼一說,我恍然回過神來,“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茶水,飽提一口氣道:“對了,你還沒說我是怎麼回來的。”
      聽我這麼問,絮兒似乎從眼角偷偷白了我一眼,方才開口道:“要我說,你也真是時運眷顧,誰能想到你這跪祠堂還不到三個時辰,就一倒頭昏了過去。多虧是阿浩一直在暗中盯著,都顧不上老爺責罰,直接把你背了回來。大夫說你是體虛力乏,加上寒氣侵體才一時不支,倒讓老爺以為你是前些日子佈置陣圖,太過勞累才有所讓步。不然呐,說不定你此時只能倚著神龕夢周公了。”
      “不打緊不打緊,有所讓步了就好。”一口氣長長呼出,總算是稍稍放下懸著的心。恩師待我向來心軟,過個三兩天,我再乖乖地去早起請罪,聆聽一番教誨,估計一如往常,恩師也不會揪著這事兒不放了。
      “我看不一定。”絮兒一邊給我盛藥,一邊撇了撇嘴,“不是我潑你冷水,只是你這次簍子可真是捅大了……剛才阿浩臨走的時候給我嘟囔了一句,說——陳老已經寫了摺子請乞骸骨,准不准也就是今晚明早的事兒了。”
      “什麼!”我一驚,“咣當”一聲掀翻了手邊藥碗,“不會吧……他不是昨天還信誓旦旦地要大修自己的書齋、迎接御駕嗎?這會兒就突然想通了?”
      “還不都是你!”絮兒擰著眉頭,看著被我潑灑一地的藥,也氣鼓鼓地回道, “人家好歹也是歷經三朝的人了,即便是只論壽數,選薦太傅一事,人家也當有一爭之地。明知道人家登門論道不過是做做樣子,連少爺都悶葫蘆一樣只管應著,可你倒好,偏跟人家 ‘教學相長’。這下可好了吧?要不是老爺回來得及時,陳老萬一在咱們府上一口氣閉過去,你可讓老爺怎麼交代!”
      “這怎麼能怪到我頭上?陳老按理說是年高德劭的,好端端地,誰知道他竟然會兀自失態,當庭痛哭?我好言相勸了許久,字字肺腑,他偏是不聽,我又能奈何。”我縮了縮脖子,想起來將近古稀的老者居然還能如此悲愴,頓覺後背一陣惡寒。
      “你還好意思說!你要是不去勸,恐怕過一會兒也就好了。我都聽阿浩說了,你那些話看似平淡殷切,實際上偏偏是往人家最痛處戳,少爺好容易安撫住一會兒,你一句話就前功盡棄了。老人家原本只是垂淚,最後硬被你勸得哭天搶地,闖出禍來,當然要算在你頭上。”
      “這也不能怪我吧!是我讓他扯什麼《梁惠王》的嗎?”我頓時冤從中來,挺了挺腰杆,道,“兄長敬而遠之,府中幕僚充耳不聞,我隨手翻本書也被他纏上,難不成還要裝啞巴裝聾子,耗到晚上等恩師回來?退一萬步說,陳汝清在崇文館待了二十年都毫無起色,年近六旬才勉強候補一個國子祭酒,如今好不容易扶正,居然還要折騰著自薦太傅?眼下朝局不穩,位居三公者不僅大權在握,更要事必躬親,哪裡還有給他鬧著玩兒的餘地?”
      “那你也不必如此不留餘地啊!我跟著老爺過去一看,簡直嚇懵了:鬚髮皆白的老人家扯著少爺衣袖嚎哭不止,滿堂幕僚沒一個不傻眼的,只有阿浩一個人杵在門邊,雖說頭都沒抬,可一邊拼命咬牙,一邊狠狠掐自己胳膊,臉都憋紅了。”
      “我不過是想讓他明白,連一個小小幕僚都辯不過,足見宰相公子是顧及他臉面,不便直面回絕,他就此知難而退,好好在國子祭酒之位上安養晚年便是了。誰知道他一把年紀了,偏偏這時候面如紙薄,在相府大堂之中嚎哭不止,真是有失體統。不過現在也好,臉面是丟光了,即便他不乞骸骨,太傅也是當不成的了。恩師和兄長未必不喜歡這個結果,只是可憐我——要做這個惡人。”語罷,我無奈一歎,抿了一口熱茶,倒覺得自己給自己壯了幾分膽氣,此時倒也能老神在在了。
      “哼哼哼,多大一會兒工夫,總是能把自己說得得意起來,你呀!”絮兒辯不過我,又氣又笑,蹭過來一指頭點在我腦門子上,“明天早上起來,奴婢我——就等著看芳姑娘你——怎麼給老爺回話呀!”
      “切切切,幸災樂禍。”我沖著絮兒撇撇嘴,突然想起事來,轉了話頭,“哎,光說嘴了,我倒只是一頭悶過去,不知道兄長後面怎麼樣了?”
      聽我問起,絮兒手上微微一頓,垂了垂眼簾,又瞪我一眼道,“還算你有良心……出了這種事,雖說是陳老辯不過你一時氣憤,可這筆賬自然是要算在相府頭上的,要是沒個責罰,京師上下多少雙眼睛裡裡外外盯著……”
      “兄長又挨家法了?!”不等絮兒說完,我便深感痛苦地按住腦門,眼睛一閉,忍不住東倒西歪、長籲短歎起來。
      “二十鞭!”絮兒見我沒有正經的樣子,氣鼓鼓地哼了我一聲,便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兄長這個人就是如此,從小到大,不管我犯了什麼事,也不管這事情跟他有沒有關係,他總是要當著面替我求情為我開脫。偏生恩師為人又是最不喜歡聽藉口搪塞,尤其堅持我這種種孩子脾氣、偏要好好磨練才行,容不得包庇偏袒。如是一來,幾乎我每次犯渾,兄長也免不了跟著遭殃,天長日久,原先的歉疚和傷心,也日益被兄長屢次不聽我勸而受罰的執拗和無奈而替代。也許是我真沒有良心,可兄長似乎也並不樂意承認,每一次恩師對我們倆發火責罰,能有一半是因為兄長不分青紅皂白地替我擔著而引起的。
      “唉,算了。”我揉揉頭,搓搓臉,下了床,到書案邊的抽屜裡翻出一個青玉瓷瓶來,一邊對絮兒道,“給我件披風。”
      “剛醒了就要出門?夜裡風涼的……”
      “二十鞭呐!能不去看看嗎?”我一邊檢查瓶子裡的東西,一邊頭也不回地答道,“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只會拖累兄長,可不能再讓他們說我沒點良心了。趕緊的,正正髻,免得萬一撞上恩師,又說我儀容不整,還得抄半宿的書。”
      “還惦記這個呢。”絮兒撇撇嘴,卻又忍不住“噗嗤”一笑,走過來給我正了正髮髻,“怪不得老爺平日裡只說你心眼兒多。”

      出了門,三步兩步地往兄長的院子趕過去,一路上思慮不停,步子又急,往來好些僕役趕著行禮,險險撞上我,卻都也來不及理會。到了兄長院子外,遠遠一眼,見後屋燈還亮著,便知道他這夜讀的習慣,便是受了傷也改不了的了。
      “門外何人?”
      聲音倒是如常,可這氣息不穩,卻是瞞不了我。本來我進兄長屋中,從來沒有什麼禮數拘泥,直接推門便是。可想到今日他為我出頭又挨了打,這時候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若不來,怕是明天見了面都看不出來他有傷在身,一時間倒莫名有了些氣惱。
      “咚!”
      我板著臉,一腳踢在門上。果不其然,只一聲響,門卻沒開,看來這人此刻絕對是一個人躲在屋子裡,正給自己上藥來著。
      “芳兒?”門裡的人幾乎也是立刻就猜到了來的是誰,隔著門問了一聲。
      “再一腳,這門板必斷無疑。”
      我狠狠撂下一句話,立刻就聽見門裡稀稀疏疏套衫子的聲音。只是想著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兄長此時這有些著急而犯蠢的舉動,方才的一肚子火氣,也壓不住心頭一陣好笑,索性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一邊裝模作樣地弄出些提氣運功的動靜,一邊好整以暇地坐在臺階上,等著看門裡撲出來一個如何無措的人。
      興致未落,卻是門關響動。我抬眼看過去,只見門內燈影搖動與簷下清暉漫灑之間,兄長一身墨藍色的闊袖衫子,肩上掛著一領灰裘披風,雙手扶著兩邊門扇,正端端正正地看著我,面色一如往日的溫然。世人皆說郭相公子為人謙而不滑,潤而不圓,端方識禮又克直清冷,但我卻偏偏覺得,兄長似乎在每一言、每一行中,都偷偷藏了春風笑意。
      “芳兒來了。”兄長一如往日寒暄,簡單平易,如同我剛剛踏進這院子,還未到門關,他便循聲來迎。然後便是常有的,一進門便是暖爐熱茶,將塵世的冰雪風塵全數拋卻不要。
      “你這人……”出神不過一瞬,看見他這鎮定自若一派從容的樣子,我悻悻之餘,火氣又冒了三寸上來,當即硬板起臉來,一頭紮過去,一把攏住他袖口,“這闊袖衫子最是灌風,你還站在當風口,難不成是也要一頭悶過去,讓我去進宮請御醫啊?便是這些日子疲累了,也不許你用這種蠢法子向朝廷告假。”
      見我風風火火沖進門,語氣不甚和善地嘟囔了他一頓,兄長倒也不駁,嚴絲合縫地關上門扇,將我讓進裡屋,回身先尋了爐邊的一個軟枕遞給我,方才在我對面坐下:“夜間風涼,你膝蓋先前多少受了寒,別再疼起來了。”
      “你與其操心我的膝蓋,倒不如先操心操心我這懸著的心情。”我正正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毛,自己胡亂哼哼了兩聲,方才從袖管裡取出青玉瓷瓶來,“這是我先前用了貢賞的雪蓮配的,較旁的金瘡藥更溫平滋補。你仔細用上兩日,切莫再如以往放任不管了。”
      兄長斟好了茶,看了我一眼,方才接過我遞過去的瓶子,輕聲笑了笑:“芳兒親手配置的藥,那可真是好東西,為兄定要好好收藏著才是。”
      “嘖,”我一聽他如此輕描淡寫,剛端起來的茶盞便又按了回去,直起身子正色道,“自己的事從來都當小事,到了我這裡倒是慷慨了。二十鞭家法豈是隨便說說的?你可倒好,上個藥都要瞞上瞞下,我要是不來,加上你這一院子口風緊的,豈不是連你挨了打都不得而知?旁人看在眼裡,都得說上官芳徽是個何等沒有良心之人,聖賢書都讀廢了去……”
      我說著說著便成了腹誹,一陣嘟嘟囔囔,不住擠眉弄眼的尤不自知,直到聽得對面一聲輕笑,繼而又是幾聲輕咳才肯止住。看他咳得都比平日小心翼翼,我起身過去,剛想撫在他背上,卻見他背後衣衫已是鼓鼓囊囊的一片,這才知道這二十鞭究竟是傷了多重,一時間聯手都不忍抬起來了。
      “芳兒?出神了?”兄長回頭問道。
      “我……”我皺了皺眉,還是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兄長的後背,“我知道這話說了不知多少遍了,可我還是想問……”
      “芳兒,你要知道,兄長護你本是應盡之責。”
      “可為何每次都要罰你罰得如此之重呢!”我眉頭一皺,瞪著一臉輕描淡寫的兄長,“犯錯的是我,頂撞的也是我,你不過是因為兄長之責替我申辯兩句,居然要受比我還重的罪過。恩師向來行事分明,可為何偏偏待你……”
      “芳兒,”兄長聲音提高了些,打斷了我的議論,“爹罰我,只會是因我行事有虧。何況如今于全府上下,家國不過一牆之隔,爹與我之間,遠比父子要多得多。”
      聽了這話,我也不再多言,默默垂著頭,手指輕輕點在兄長背後。大樑在先帝敬宗手上可謂是急轉直下,不但天災四起,人禍也是不斷,更有甚者,原先朝廷任命的寧澤制置使高道衍揭竿而起,反出大樑,朝廷先後派軍鎮壓不計其數,然而不僅收效甚微,反而眼見高氏反賊日益坐大,直至攻佔了南境重鎮定瀾府,並于焉自立為王,自稱“南朝”,於天下飄搖之中與大樑朝廷分庭抗禮。江山岌岌可危之際,先帝駕崩,將這一團亂麻丟給了不經世事的太子。而恩師拜為宰相後,更是事事倚重,巨細不分,連帶著兄長不及弱冠便要入朝供職。市井皆言,如今大樑,幾乎大半都倚在一個“郭”字上了。只是,每日裡搏命輔佐的辛苦,遠比什麼大權在握的傾慕更讓人心焦。
      “只恨我幫不了兄長什麼忙,終日裡都是個清談誤國的腐儒。”我撇撇嘴。
      “芳兒過謙了。”聽我垂頭喪氣的一句,兄長倒笑了,“須知道,旁的都不論,只你那一篇《農稅百疏》,便是救了膠東三州上萬百姓的性命。若是以往災年,朝廷的糧餉,恐怕都救不到三成……”
      “哎呀好了好了。”我趕緊搖搖兄長的肩膀,“又來了,再說下去,你明天又得上摺子請整糧餉了。”
      “即便是我不上疏,算算日子,也該是出去查驗冬糧的時候了。”兄長拍了拍我的胳膊,寬慰一笑,“為兄出門在外,你可千萬要記得,要聽爹的話,也不要頂撞他老人家。尤其爹說不讓你抛頭露面,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為兄知道芳兒胸有韜略,可你畢竟要過了年才行笄禮。何況即便你不出門,這女相的大名也已然在外,還怕沒有建功立業之機嗎?”
      我低著頭,撇撇嘴,兄長見我似乎有所心思,也不多言,只是拉住我一雙手,頗為寵溺地握了握:“早些休息,明日起早去請罪。”
      “為何恩師不讓我見外人……恩師悉心栽培我,不就是為了給大樑培養輔佐之才的麼?兄長你那麼早就四處歷練,可近些年來,恩師寧可勞煩諸多人力物力,齊備消息遞予我籌謀,也不肯讓我親自去走上一遭……小時候,恩師可是樂於親自帶著我走訪山水的,為什麼這幾年就如同轉了性?更是從不跟我講什麼君子之道——打小不讓我跟你一起上課就算了,每天都跟你耳提面命的修身養性,從來不跟我說,難不成真是把我當成一介女流?唉。”
      “好了好了。”兄長趕緊打住了我的嘮叨,揉了揉我的腦袋,“到底是爹偏心你多些,膽量可比為兄強多了。這種話都敢說,又想挨板子了不成?”
      “嘿嘿,下不為例,下不為例。”我擠眉弄眼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女公子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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