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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偷得浮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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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如决堤洪水般滚落,脖颈上收紧的力道因为她灼烫滴落的泪而颤抖。
阿羽眼神因为过度的情绪而空洞,同时又带了几分怜悯,沉沉望着他。
“铮——”
扶摇琴鸣,将少年掀倒在地。
其实他一路拼杀出来,已是强弩之末,否则也不会连阿羽这样娇小的女子都无法在半刻之中杀死。
受到楼徵一击,当即昏迷过去,身上的血淌了一地。
阿羽失神地跌坐在地,好似魂魄被抽离了躯体,不曾注意到满脸的泪,最爱洁的她也不曾注意到身上沾染的血污,甚至楼徵将她搀扶起来,都迟迟没有回过神,视线几乎凝在了伶舟月的身上。
“……阿羽、阿羽?”楼徵一连唤了她好几声,阿羽才听见。
阿羽喃喃道:“师父……”
楼徵疑惑:“你说什么?什么师父?莫不是被吓坏了?”
阿羽猛的一震,终于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神剑编织的梦境在四年前,梦境中人都活在过去,她也是。
只不过不同的是,她带着记忆,她知道这四年中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时间回到了过去,身体年龄回到了四年前。
阿羽并不知道为何她有记忆,便姑且按着原有的轨迹,走一步算一步了。
四年前,他们和伶舟月都没有任何交集,楼徵没有记忆,自然认不得伶舟月。
阿羽摇头,笑道:“我没事,哥哥。”
四年前的事,她其实记得并不清楚,只记得当年和这罪犯的交锋是楼徵终结的,之后他再次被打入了牢狱最底层,所以她仍旧和葵儿来到了魑魅大牢,只是没想到,这人会是师父。
是师父啊。
阿羽有些出神,楼徵冷声道:“来人,将他押下去,送回魑魅底层,严刑处置!”
阿羽连忙阻拦:“哥哥,可不可以不要处置他?”
尽管这是在梦境,阿羽也还是想帮伶舟月一把,她不忍心、也不容许自己袖手旁观,更何况,这是为她打开灵根,救过她的命的师父。她怎么也不相信,伶舟月能犯下足够打入大牢最底层的罪行。
“这怎么行?冲撞了你,便是有罪,况且此乃试图越狱之人,死不足惜。”
阿羽还想争取:“那若是将他接到楼家呢?”
“不可,阿羽,楼氏的赦免令只能行一次,且谁也无法保证他日后会做出什么来,爹娘和我平日里要你心怀怜悯,但这怜悯却不该用在一个魑魅大牢最底层的死囚身上。”
阿羽深吸一口气:“不,哥哥,我想查阅他的过去,倘若他无罪,我一定要他从这里出去。”
她的眸光异常坚定,与她此刻的年纪并不相符,有巍巍青山的沉稳和潺潺水流的温和,楼徵看她的目光,想不明白为何她会对一个差点对她下杀手的囚犯如此怜悯,却也无法拒绝他,叹道:“既然如此,来人,唤魑魅掌监来。”
册子递过来,掌监恭恭敬敬地为阿羽翻到伶舟月的一面。
“小姐,此子乃是穷凶极恶之徒,他的生母和妖魔勾结,故而流放至此。鬼州关卡难出,其生母和魑魅大牢中的罪犯串通,以此子冒名顶替罪犯,而后逃出鬼州。”
“所以,他并未做错什么,是他的母亲,为了换取自由,将他押入大牢。”阿羽语气平淡,清澈的视线落在卑躬屈膝的掌监身上,掌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辩解道,“小姐您说的不错,可他的父亲是妖魔,这就意味着,他有一半的妖魔血脉,难保日后不会堕入魔道,这无论放在哪个州都是祸害。”
“况且,那地方都是些亡命之徒,”他看了看伶舟月闯来的方向,“您觉得……他手上的人命少吗?”
掌监低声道:“小姐,他跟您啊,就不是一方天地里的人,烂死臭死在牢房里,也不该污了您的眼。”
阿羽将册子“啪”的一声合上,阿羽从来不会用上位者的眼光看人,可这一次,她意识到,有些事情,是无法用平等的地位解决的。
她眸光静静扫过来:“在此等环境,岂不是更容易激起他体内的妖魔血脉?况且,父母之过,为何要强加于他?为他拿药来,明日我会用赦免令放他走,而后将他安置在宸州,楼氏会派侍卫盯梢,若再有罪行,再流放至鬼州。”
一直沉默的楼徵道:“阿羽,你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执意要赦免他?”赦免令这等物件一般用不上,距离上一次楼氏使用赦免令已经有几十年的时日了,虽然在藏阁中放着也是放着,但楼徵总要问个明白,为何阿羽一定要赦免这个罪犯。
“其实我早就见过他的。”阿羽眨眨眼,一副少女的娇憨模样,“我的好哥哥,就这一次,好不好?”
阿羽撒起娇来,任谁都无可奈何,楼徵沉吟片刻,揉揉她的脑袋:“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掌监无话可说,只得应下。
阿羽想起什么,又唤道:“掌监,查查最近新来的阿晓,他真的有罪吗?罪行足够让他在魑魅大牢关两年吗?”
掌监依言做了,但这一查就涉及到江家了,支支吾吾了半晌,最后是楼徵让他如实招来,这才洗清了阿晓的冤屈,于是,阿晓不日便会被释放。
阿羽舒出一口气。
按照原有的轨迹,伶舟月或许会在这里遇到方惜正,而后成为方惜正的弟子,虽不知方惜正出于什么心态将他收为弟子,但四年之后,伶舟月便从一介死囚转变成了扶苏剑圣,这期间,阿羽不知道他会经历什么。
这是在梦境,一切的一切都做不得数的。
但哪怕只是梦境,阿羽也想为他减轻一点痛苦。
伶舟月再次被关起来,牢房的玄铁柱残破不堪,地上的血迹淌成一条蜿蜒的小河,霉臭腐烂的稻草、手臂粗细断成一截一截的铁链、不时飞过的虫豸都昭示着这里的森冷与血腥。
他回到这里时,无数罪恶的、狰狞的双眼盯过来,他们妄图逃离这里的希望被他的出现磨灭。
死囚们曾经在伶舟月身上倾注了许多妖力,将他变成一个杀戮的傀儡,都没能让他杀出去。
就在死囚们垂头丧气之时,他们看到了伶舟月身后的那个人。
一众恶徒当即攥住了玄铁柱,瞪圆了眼。
——掌监怎么会来?
两个狱卒轻手轻脚将伶舟月放好,掌监用金砂在地上画了几道符,立刻有结界春笋般生长而起,将他围得严严实实。
那是世家大族和仙门独有的赦免金印,象征着此罪犯即将被赦免。
牢狱沸腾起来。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被赦免!”
“凭什么是他!我们为他灌妖力,他却要被赦免!”
“不、绝对不可能!早知如此,我们说什么也不要让他出去!”
掌监自顾自道:“这小子,也不知是走的什么狗屎运,竟然叫楼家小姐看上了。”
说罢嫌恶地走出了底层牢房。
掌监没有注意到,在听到“楼家小姐”几个字时,伶舟月长而细密的眼睫毛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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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阳初升。
“小姐,小姐……”葵儿哽咽,她怎么也想不到阿羽会为阿晓洗刷罪名,阿羽看着泫然泪下的葵儿,心里竟然有几分悲哀。
四年前她懵懂,看不懂阿晓的暴起和葵儿的隐忍,所以错过了昭示冤情的机会。而今的正义,却是要假借这神剑编织的梦境来伸张。
且梦境并不能改变境外的现实。
阿羽笑着安慰道:“别哭了,放心,有我在,江家日后再也不敢动阿晓的。”
葵儿感激点头。
楼家人来到魑魅大牢前,阿羽坐在高高的马车上,面前的卷帘被拉起。她早就褪去了男子的装扮,作少女打扮,冰肌玉肤若芙蓉出水,暖暖的阳光照在面上,本就小巧精致的面容像是粉雕玉琢而出。
“叮叮。”
锁链声响起,玄黑的院墙外出现掌监和狱卒的身影,两位狱卒手中押着伶舟月,他的头发凌乱的铺下来,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朱雀已经带来了赦免令。楼家夫妇初闻这个消息自是极其意外,但向来宠爱阿羽,又深知一手养到大的女儿的脾性,若是看到什么不公平的事,定是要出手的,且赦免令到今日已是无用之物,阿羽若是用着开心,便也由着她去了。
掌监双手捧过赦免令牌,对狱卒使了个眼色,两位狱卒便押着伶舟月往阿羽的方向去,最后在离她一丈处停下。
“楼小姐,这是您要赦免的罪犯。”
狱卒在伶舟月耳边命令:“抬起头来。”
伶舟月没动,狱卒一脚踢在他膝弯,那里还有尚未愈合的伤口,伶舟月猝不及防,跪在地上,被迫着仰起头。
此年,伶舟月年十七。
面上有昨夜的点点血污未清洗,显得肌肤病态的苍白,眉眼凌厉,少年已经摆脱了几分稚气,不难想象日后的俊美无铸。
只是眸色寒凉、戒备,似在猜疑,又带有几分邪气。
光是与他对视,便足以感受到森然的杀意,像是淬着毒的寒刀,悬在颈侧,叫人胆寒。
风吹过,马车上的琉璃风铃叮叮作响。
时间凝滞。
她坐在马车上,矜贵、静谧、姝丽,与那琉璃风铃一样,耀眼又纯净。
而他,跪坐在地,满身血污,满身伤口,衣衫褴褛,仿似地狱中的恶鬼。
只能仰头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