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从天降‖》依文

52、温柔可亲

　　如此说来，父亲当年竟是提前得知了周赴将要立我为后之事，可他却对我隐瞒，只字未提。

　　我当下便有些坐不住了。

　　“圣上曾向草民表明对娘娘的思慕之心，发誓绝不辜负娘娘，草民所有的顾虑都在圣上的誓言中打消。”父亲感慨道，“草民本不愿送娘娘进宫，却不想圣上这般情深义重。”

　　我不以为然道：“若彼时您不是宁国公，皇上还会立我为后么？您又为何不问过女儿的意思，我若是不想进宫呢？”

　　父亲不悦地看了看我：“娘娘为何会有此问？娘娘与圣上夫妻多年，圣上待娘娘之心娘娘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草民虽不曾询问娘娘之意，可以娘娘的性子，娘娘若不愿奉旨入宫，无人能勉强，可从娘娘接过圣旨到与圣上大婚，娘娘连个不字都未曾说过。许多事本就不必明言，草民以为，娘娘懂这个道理。”

　　我道：“女儿从不知，父亲竟这般了解女儿。”

　　我如今当然知道周赴真心爱我，可当时的局势不容许他肆意而为，权衡利弊之下，我是最好的人选。这一点父亲怎会看不透，可父亲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周赴完全是因为爱我而娶我。

　　周赴真有那么好，竟能令每个人都站在他那边？

　　父亲接着道：“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娘娘做了中宫之主，多年来毫无作为，草民从未妄议娘娘，不过是因存了私心，草民只希望娘娘过得顺心如意罢了。”

　　“子不教，父之过，娘娘的失职与过失都该由为父来承担。”父亲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向我道，“草民知道娘娘独在深宫多有不易，可世事大多艰难，草民也只能为娘娘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只一刹那，我眼中便泛起雾气。

　　父亲再是一叹：“乐儿，从前为父位高权重，或还能在朝中帮衬你一二，可如今，连兰府都要在你的荫庇下方得安稳，为父再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自小率性而为，说来也是为父的疏忽，对你少有管教，但为父也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些罢了。”

　　我看着父亲尽显苍老的脸，有句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爹爹，您对女儿的纵容，是源于对妻子的亏欠么？

　　父亲最后端详我神态，带着些许无奈道：“听闻娘娘近些日子在宫里吃了不少苦头，娘娘…确实形容消瘦不少，还望娘娘保重凤体，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善待自己。”

　　我不觉失笑，在父亲看来我恐怕永远是最自私浅薄任意妄为的女儿，他对我的所作所为说不上关心，却也绝非是毫不关心。

　　这算什么？

　　也许是他不懂得关心我，也许是他觉得我可以独当一面，他对我的关心纯属多余。就好比他明知我经受了丧子之痛，却由始至终没有半句关怀慰问；我与周勉之间的纠葛他约摸也略有耳闻，哪怕今日我借省亲之名离宫却贸然跑去会见他人，他也不加以干涉。

　　他究竟是太放纵我，还是对我毫不在乎？

　　从前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对我的关怀照顾都流于表面；而今他老来得子，与心爱之人相守余生，我便更不算什么了。

　　我又何必奢求。

　　得不到的，不要也罢。

　　我尽可能地平静道：“女儿听闻皇上不许您离京，且一直派人暗中监视兰府，是否真有其事？”

　　父亲极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以草民为官时在朝中树敌之众，这些年若没有皇上暗中相护，草民和兰府，俱难存于今日。”

　　直如五雷轰顶，我魂不附体。

　　原来所谓的圈禁与监视，实则是为了保护？我一直以为兰府已成了京中的笑话，却不想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恶意揣测。

　　父亲端详我神态，又道：“或许京中有些闲言碎语传到过娘娘耳朵里，但草民从未为其所扰，京中虽不比乡野间清静安宁，但草民惯常生存于繁华热闹之地，况且心内清幽，在哪儿都是一样。”

　　是啊，父亲根本不在乎外边的闲话，谁说繁华热闹之地就不适宜养老了呢？且为了兰述的成长和将来，父亲或许更愿意留于京城。

　　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在京中过得不好，没能保住父亲晚年的安稳是我的无能与不孝。

　　我错了，错在太狭隘，太片面，错在我不够信赖周赴。他既真心爱我，又怎会亏待我的家人？就算他也要顺应时势，权衡利弊，他也绝非是个固执迂腐之人，相反的，他一向心软，他只是不善言说罢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书房的，我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我本该是最了解周赴的人，可我却成了最误解他的人。他却一直对我那么好，自始至终不曾变心。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我辜负了他的一腔深情。我抬眼看着漆黑夜空，我在想我的心是不是跟这夜空一样一望无际的黑。

　　又是一夜不得安枕，我眼下乌青更甚，不知情者恐要误以为本宫挨了谁的打了。

　　临别前，我约苏娴雅单独见了一面。

　　我真心实意道：“你将兰府上下打理得很好，而且将本宫父亲照顾得很好，本宫多谢你。若你有何需求，尽管向本宫开口，本宫绝无二话。”

　　苏娴雅笑道：“民妇是个知足的人，能有如今的日子，合该是民妇多谢娘娘。”

　　我瞄了眼不远处的兰述：“本宫的亲弟弟如斯活泼可爱，聪颖伶俐，你甘心让他一生平庸，碌碌无为么？”

　　苏娴雅客客气气道：“述儿的人生该由他自己决定，民妇不想过多干预。”

　　我笑道：“你这想法倒是与本宫不谋而合。”

　　苏娴雅双眸明透如溪：“若非有太多隔阂与芥蒂，或许民妇和娘娘是极投缘的。”

　　我再一笑：“可惜了。”

　　苏娴雅斟酌道：“娘娘气色不佳，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我静默片刻，道：“本宫该走了。”

　　苏娴雅恰如其分道：“娘娘请多保重，民妇恭送娘娘。”

　　我瞧了瞧她发间的珠钗，雅致而不奢华，纯粹而不失贵重，正合了她这个人，想得开看得透，无有非分之想，也不会委屈了自己。

　　我正要去向父亲道别，兰述却小跑过来扯了扯我衣袖：“姐姐。”

　　我顿了顿，他愣生生地望着我：“虽然爹娘都唤你娘娘，可你明明是述儿的姐姐啊。”

　　我笑了笑道：“是，我是你姐姐，可我们一年到头也未必能见上一面，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兰述从怀里掏出一方用帕子包上的桂花糖：“这是今早九姑姑新做好的桂花糖，述儿尝过了，很甜，姐姐拿着在路上吃吧。”

　　我怔了怔：“你特地带给我的？”

　　“嗯，”兰述点点头，“娘亲说你今天就要回宫了，下回不知何时才能再来看望我们，述儿虽惋惜与姐姐相处的时光太短，但述儿知道姐姐有姐姐的归属，述儿不可强求，也没有什么珍稀之物可赠予姐姐，唯有一块桂花糖聊表心意。”

　　我接过那块桂花糖，淡黄色的，晶莹剔透，数朵桂花花瓣点缀其中，仿佛长街上一盏盏的灯笼。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兰述竟抱了抱我，虽然以他的身量只抱得到我的腿。

　　“姐姐，述儿会想你的，无论过去多久，述儿都会记得姐姐，姐姐想不想述儿都不要紧，只别忘了述儿就好。”

　　这么些腻歪的话，也是苏娴雅教他的？

　　我不禁瞥了眼苏娴雅，她怎么能教出如此不认生的孩子，这么短的时间里，竟似已与我姐弟情深了一般。

　　我蹲下来握住他的小手，近距离打量他玉雪可爱的脸：“你为何要记得我？”

　　兰述眨巴眨巴眼睛：“因为你是述儿唯一的亲姐姐。”

　　我挑了挑眉：“就只是这样？”

　　兰述沉吟片刻，道：“因为述儿喜欢姐姐。”

　　我笑道：“你我昨日才刚见面，你怎么就喜欢上我了？”

　　兰述一脸天真道：“血脉之亲，还需旁的理由么？何况姐姐温柔可亲，任是谁见了都会喜欢的，述儿能有一个这么好的姐姐，实在有幸，还得感谢爹爹才是。”

　　若不是他才五岁，这番话听了可真叫我起鸡皮疙瘩。

　　我情不自禁摸了摸他头顶，随后站起身道：“好好听爹娘的话，若有机会，我们宫里再见。”

　　他这性子，不入官场也太可惜了。

　　苏娴雅适时过来带走兰述，虽然她全未表露，但我想她到底还是对我存有戒心的。这是她为人母者无可避免的忧虑，我可以体谅。

　　父亲在正堂等着我，经过昨夜相谈，我越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或许我这个岁数的女子，大多不懂得如何与自己的父亲相处。

　　我奉上一杯热茶，父亲面无表情地接过，我道：“爹，女儿要走了，您多保重。”

　　我既不能保证常回来看望他老人家，也不能保证兰府所得的庇护能永远维持。

　　做不到的话，就别说了吧。

　　父亲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我不是个矫情的人，不喜洒泪挥别的场景，安安静静离开再好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与父亲倒是相似的。

　　坐上回宫的马车后，我又不禁反思起来，我是不是仍然认为周赴或有一天会厌弃我，到那时，他自然不会再对兰府上心。没有了他的暗中保护，兰府怕是要岌岌可危了。若我认定他会一生一世待我好，又何来这些担忧？

　　可人心易变，我怎能不往坏处打算。

　　我正烦心时，听见身旁传来低低啜泣的声音，一转眼才发现歆儿正暗自垂泪。

　　我道：“你哭什么？”

　　歆儿哽咽道：“奴婢舍不得老爷、夫人，还有小少爷。”

　　我顿时语塞，转头望向帘外。

　　她是舍不得家庭温暖吧，哪怕作为外人，待在兰府也比宫里强。

　　歆儿尚且如此，那么周赴呢？周赴何尝不渴望亲情，他只是从不肯表明罢了。

　　马车通过城门，我再度遥遥望见那座高耸入云的雁归楼。顷刻间，我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牵引感，我明明连个虚影都看不到，却觉得他就在那里。

　　他在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