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从天降‖》依文

51、云亭山

　　早知会这般格格不入，我便不回来了。我待在那间为我保留至今原封不动的房间里闷闷地想，他们才是一家人，我算什么。

　　我从宫里带来的东西不多，看父亲那样，大约什么也不想要，这府里什么也不缺。想想也是，父亲曾为官多年，怎可能一点积蓄都没攒下。

　　这兰府意外的平和，全府上下都很平和，比之当年娘亲在时，更别有一番山中别庄的氛围。

　　直觉告诉我，这都要归功于苏娴雅。

　　后祠里娘亲的牌位下香火长燃，我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再上了三炷香。苏娴雅虽不曾刻意抹去娘亲的痕迹，反倒增色不少，但这兰府，已是属于她的了。我对她心存感激之余，仍不免有一丝抗拒。

　　娘亲从不是善妒之人，我在这一项上便是学了她的，却不知她在天上看到兰府上下这般和乐融融会是何种感受。娘亲到底不是圣人，如何能没有私心。从前我为娘亲抱不平，抵触苏娴雅，埋怨父亲从未真心爱过娘亲却对苏娴雅一心一意。

　　可到头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回府不出一个时辰，我便想到外边走走。诚然我必得顾及身份不能到街上瞎逛，但我就是想暂时离开兰府一会儿，离开我曾经的早已没有归属感的家。

　　歆儿追问道：“娘娘是要回宫么？”

　　当然不是，我好不容易出来，岂会轻易回去。我算准时辰走到大门口，小薛子果然恰正好赶回来，凑近我低低道：“娘娘，裕王不在府中。”

　　我皱一皱眉，那他在哪儿？

　　马车驰往京郊云亭山，抵达目的地时他还未走，幸好。

　　周勉立在洛清雨的墓碑前，我遥遥望着他，直到他回过头来望见我，我才向他走近。他穿着一身灰蓝色长衫，外衣上好似绘有一副丹青，里衣是纯粹的天青色。

　　我想这才是适合他的装束，当年一众世家子弟中，唯有他身具远尘脱俗之气，可后来却是他赴战场杀敌。

　　周勉面上闪过一丝惊诧，而后只是感慨道：“臣以为此生与娘娘缘尽，不想今日还能再见娘娘一面，可惜是在这里。”

　　我笑笑道：“怎么裕王同本宫见面，还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周勉动了动唇，眸光晦暗不明：“若只是碰面，自没什么可讲究，但若要厮守终身，便缺一不可。”

　　他今次倒坦率。

　　我便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存在我心里已过经年的话：“当年，你为何负我？”

　　周勉神色一变，却望向墓碑，那上边写着：爱妻洛清雨之墓。

　　“清雨嫁我，有名无实，她早知自己命不久矣，她只想要个名分。”

　　这我早有所料，我也并不关心。

　　“听闻清雨曾在临终前求见你一面，她同你说了什么？”

　　我毫不客气道：“你给了她名分，她已得偿所愿，生前你都没能多陪陪她，又何必在她死后问东问西。”

　　周勉有些绷不住，徒步往山下去，我追了几步，喊道：“逃兵！懦夫！”

　　可他还是越走越远。

　　天色灰暗，像是快要下雨了，山间野菊成了这片天地中唯一一抹亮色，寒风里混杂着泥土的气息，不过片刻，我便满身沾染尘灰。此地人迹罕至，我形单影只。若有一曲琵琶伴我下山，我此行倒有几分悲壮之意了。

　　不似当下，徒然可笑。

　　我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歆儿和马车等在半山腰，不远，只是我走得慢，一小段路竟仿佛走了半辈子还没到。

　　周勉竟在途中等着我，我心内讶异，却视若无睹般从他身前经过，他紧紧握住我手臂，破天荒地喊了一声：“乐儿。”

　　我身躯一僵，再迈不动步子。

　　“自你我相识，到如今竟已过了二十年，我喜欢了你二十年，边关四年都没能让我忘了你，或许这辈子，我只能喜欢你到底了。”

　　仿佛有一道闪电正正劈在我脑门上，而我却奇迹般地活着，还能张口说话。

　　“你说什么？”

　　周勉蓦然松了手，方才那无比深情的眼神刹那间消失不见，万幸他还愿意跟我说实话。

　　“臣一直思慕娘娘，仅凭这一点，臣便罪该万死。臣唯有远离，才能保全娘娘的名声，也保全臣这条命。”

　　“为什么？”我痴痴地望着他，“你明知道那几年我一直在等你，为什么你要让我空等？你说你喜欢我，那你为什么不娶我？”

　　周勉眼眶渐渐泛红，而我已落了泪。

　　“因为当今圣上是最适合的皇帝之选。”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勉眼中涌动着无尽的哀伤：“娘娘幼时便满心满眼都是他，曾经口头上的婚约，不过是臣给自己编织的一场美梦罢了。”

　　我拧眉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勉却笑了笑，竟还伸手为我拭泪，当他触碰到我的脸时，我瞬间心慌起来，但我没有避开。

　　“皇上和娘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臣本不该对娘娘动心，可原来情之一字，由不得自己做主。”周勉放下手，挪动两步，“皇上登基之前曾对臣说，他不能失去你，他要立你为后。”

　　“所以你就放弃了？”我语带哽咽，“难道你就没有告诉他，你要娶我做王妃？”

　　周勉看了看我，渐渐平静下来：“娘娘若细想一想，便该明白臣的苦衷。”

　　“我不明白！”我大声吼道，“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周勉神色中浮出一抹沉痛：“是臣对不住娘娘，以臣优柔寡断的性子，原也配不上娘娘。今后还请娘娘多保重，臣告退。”

　　“你…你别走…”我急忙拉他袖子，可我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根本留不住他。

　　就在我以为将要永别之际，他却回过身来抱住了我。这一刻我真的等了太久太久，我也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知道我早已不是行事任性冲动之人，我不会轻易失控，我也不想大声朝你吼，可是周勉哥哥，我曾是真心想要嫁你的。若你娶了我，我定不会给你添麻烦，不会为任何事闹得家宅不宁，我顶多私下里跟你发发脾气使使性子，但我绝不会在人前让你下不来台。我真的憧憬了好多好多我们做了夫妻后的生活，我虽不通才艺，不能与你琴音相和，即使认真学了也学不精，但我会学着欣赏，我会越来越爱你，我会陪你到天涯海角。与你共度一生曾是我最殷切美好的愿望，你曾说要娶我为妻，我还以为美梦真能有成真的一天。可是我错了，是梦终会醒，醒后方知是梦。”

　　今日这出伤情戏，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的泪打湿了他的肩膀，我缓缓从他怀里抽离：“周勉哥哥，谢谢你能对我倾诉衷情，至少让我知道，我不是一厢情愿，只是我们无缘在一起。今后我不再爱你了，愿你能觅得贤妻，从此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周勉注视着我双目，终是痛心落泪。

　　我想他所谓的苦衷便是他在我和周赴之间选了周赴，因为周赴是个好皇上，他为了能让周赴做好这个皇上，便自觉退出了。

　　可他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那时的我是一心一意要嫁与他的。比起入宫为后，我更甘愿与他漂泊一生。他曾是我全部的希望，可他为了周赴，放弃了我。

　　我不愿再与他僵持下去，遂打破沉寂：“所以你看，把话说开不就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没什么可怨的。”

　　尽管我曾真心实意地恨过你，但如今，我一点也恨不起来了。

　　周勉神色沉重：“娘娘这番话，臣至死不忘。臣不曾为娘娘付出分毫，娘娘却为臣流了这样多的泪，臣唯有积攒于心，盼望今生来世，或有一日能偿还。”

　　我笑了笑道：“这次换我先走吧。”

　　他没说什么，我便走了。从前都是他丢下我，这次终于换我潇洒一回了。说实话迈出这一步挺不容易的，若不是知道他必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看他那样黯然神伤，仿佛堕入深渊却无力挣扎，我还真走不出这一步。

　　斩断过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知道他每回离我而去时是何种心境，我只知道每踏出一步，就有一幕回忆在我脑海里破碎。

　　年少时的遥遥相望，互许终身时的朦胧月色，月桂林下的相遇与重逢，城墙上我独自幻想出他策马远去的背影，还有许多许多。我记得他在每个场景里的每个表情，我记得他眸光的闪烁，我记得他的沉默不语。

　　他说不曾为我付出分毫，确是言过其实了，至少他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让我有过许多美好的期许与幻想。即使我们曾经彼此相爱却不曾走到一起，但遗憾，也是一种拥有。

　　回到兰府时，天色已深，父亲见到我时略显惊讶，估计是没想到我会留宿一晚。

　　既然他这么不待见我，晚饭不吃也罢，我回房早早休息便是。却不想我刚洗了把脸坐下，茶都没喝上一口，父亲便命人喊我到书房谈话。

　　我虽身心俱疲，但想着明日便要回宫，且父亲难得有话对我说，我便拖着疲累的身躯去了。

　　父亲看我风尘仆仆的样子，面上也没什么反应，既没有不满，也没有忧虑。

　　虽是他找我谈话，却是我先主动开口。

　　“爹，这几年您过得好么？”

　　我这话似乎有些多余，或者说我其实是词不达意，我看的出来他过得很好，只是我有点奇怪他为何能过得这么好。我知道不应该这么想，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父亲道：“托赖圣恩，草民过了几年清闲无忧的日子，唯一的担忧便是娘娘。”

　　我讶然地一笑：“原来父亲还会记挂女儿，我还以为父亲只当没我这个女儿了。说来都是女儿的不孝，未能保全兰府尊荣，连许父亲回乡养老的旨意都求不来。但听父亲说这几年过得不错，女儿也可稍感宽慰了。”

　　父亲神色不变道：“草民这时候找娘娘来，是有件事要告知娘娘。”

　　我道：“有何要紧事么？”

　　父亲定定地望着我：“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草民一直未曾告诉娘娘，是不想娘娘恃宠生娇。可如今，草民以为，娘娘当要知晓。”

　　我皱了皱眉，到底什么事？

　　父亲淡然道：“圣上下诏立后前，曾与草民私下见过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