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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我心匪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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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着双眼,面色苍白无血的模样,额角的发丝潮湿卷曲着,如滋蔓的藻。
宇文拓的眼睛充满着怜惜与悲悯的神情,接过了下人端来的药,尧了一勺,小心翼翼喂我入口。一股甜腻清甜的味道从舌尖滑落喉咙。
其实这碗东西并不是什么药,只是一杯粗浅的去火凉茶,因为加了冰糖,味道甚是不错。不过我还是装出一副孱弱不堪的模样,药没吃下去一口,反被忽然一咳,吐了宇文拓的松白袍子一身。
我暗中窃喜,几番忍不住笑出声,却硬生生用咳嗽给压制下去。咳得满脸通红。
宇文拓眉头也没有皱起,让小小递了一块白巾擦干净了水渍,罢了,依旧小心翼翼与我喂药。
“好些了么?”他道。
我点点头,微微笑道:“多谢宇文大人费心。其实这些粗糙的事情应该交给下人做,宇文大人为我朝一员大将,如此实在委屈。”他不语,默默放下药碗,对身后的嫣红与小小说道,“你们下去吧。”她们二人向我看来,我使了个眼色,依然退了下去。
自那日被斛律安误伤之后,宇文拓似乎对我心有抱歉,登门探望了几次,查看我的病势外,有时也带些药过来。不过像今日这样坐在我的床边,细腻予我喂药到是头一次。其实他这么做,着实有些吓到我。
莫非是我想得太多,为何我总认为宇文拓的一举一动皆是有用意?
“凉茶加冰糖的味道可好?”
我静静看着宇文拓,他的笑容依然温文如玉,春风和睦。
也许按照以前我的性格,我会摆出一副天真无知的神情对付,但我忽然觉得这样对宇文拓是无用的,他似乎已经看穿了我。于是乎我的嘴角微微一动:“宇文大人如何知道?”
“药汁颜色相差无几,打翻时的甜腻味道是掩不掉的。”
“如此说来本自以为显露聪明,不料反倒是自己露出马脚。诚然,宇文大人念年幼无知,饶恕宁珂这一次。”
宇文拓眼眸深沉冷漠,忽然笑了。
“郡主的行事素不为外人所懂。只是斛律安将军心胸赤诚,不知何事得罪郡主,要把他弄得疯癫成狂的地步?”
心中暗暗诧异,这宇文拓着实比我想象中的聪明许多,竟是方才药汁打翻瞬间,想通了所有事情……还是他本洞悉此事,近日几番探访,不过是试探我的心思?
脑中电光闪过之间,心头已有了计较。游戏拆穿,便不再有趣,继续装作无知只是愚昧。便道:“事到如今,宁珂也没有心思陪大人玩猜心的游戏。斛律安一事确是我所做,之后的种种也不过是戏码。宁珂相信,凭借宇文大人的聪明才智,定明白宁珂不会到拿这种无聊之事作为消遣。我且明说:若想斛律安恢复往日神采,但请大人替宁珂收集六颗万灵血珠。即六座拥有六万人口以上都郡之性命,共三十六万人命集齐的血珠!”
宇文拓一听,素来平静的面容也略显惶恐,甩袖断然道:“不可!”
我微一皱眉头,说道:“有何不可?不相干之人性命与亲信之命相比,孰轻?孰重?”
话未说完,他却已然打断我的话语,“胡言!一人之命怎可与三十六万人之命相比?我纵然得一人亲信,却失天下民心。”
“那么……宇文大人却为何要收集上古神器?据宁珂所知,东皇钟和昊天塔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又如何能使用‘虚空之阵’穿越虚空,抵御一年后赤贯妖星的降临?届时,三十六万人的性命与九州人民的性命相比,到底哪个更重要?”
宇文拓睁大双眼,全然不信的模样。“你为何会知道?”
我只说了一半实话:“宁珂幼年时曾遇见一名白袍缠身的神秘女子,她通晓天机,也是机缘巧合下告诉了宁珂此事。”我暗暗看了他一眼,只见宇文拓的眼睛转向他方,他定是在思量我话中含义真假。
我却也顾不得他是否相信,又道:“以万灵血珠代替炼妖壶,通天塔代替昊天塔、天狗食日代替盘古斧,‘虚空之阵’便可完成。宁珂亦不想生存之地覆灭,可惜我乃一介女流,人微言轻。唯有仰仗宇文太师的能力操办此事。”
从斛律安口中曾探到,宇文拓乃昆仑镜转世,一年前预知赤贯妖星之事,便四处收集上古神器。事已至此,面对自己永远无法完成的‘虚空之阵’,宇文拓会定不会为三十六万人的性命而惘天下之不顾。
“这一切都是你算计我的么?”
我笑了。“宁珂还没有那么聪明,全凭心性好恶行事。今日之事不过是顺水推舟,与你我皆有利而已。”
宇文拓摇了摇头,“‘不想生存之地覆灭’?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宇文大人只要知道,此时此刻,你我为同一战线,应当相互扶持才对。”
他背对着我,我亦看不清宇文拓的神情,只是看见他抬起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息。蓦然回身道: “好,独孤宁珂,我答应替你收集万灵血珠,建造通天塔,计算天狗食日之期。”
心头浮现隐约的成就,如此一来,我不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借宇文拓之手完成巴别之路了么?只不过宇文拓是用来救人,而我却是用来杀人。
“但你要记住,既我能牺牲三十六万人的性命,便不会在乎是否会多出一个人!”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决然而去的身影,心头千百滋味。
这样的人……难道就是世人传唱的英雄?
杀人炼珠,建造通天塔,皆劳民伤财之事,定会惹起世人不满。而他做如此决定,却正是为了拯救世人。
“承担大事者,要能以大局为念,不惧背负恶名,以力拯更多之人……”
我忽然想起他曾呢喃的一句话。
第二年开春,桃花满枝。一时兴起,褪去了厚重繁琐的冬装,风吹动满枝桃花,小小和嫣红在树下笑得快乐。“小姐,这里的花好漂亮。”
看着她们快乐而安详的模样,我的脸上也似乎浮现一丝笑意。
一年后赤贯星将划破天空,到那时,九州的百姓皆会生存在地狱烈火中般。像此刻的快乐,不过是灾难降临之前的宁静。
“回去吧。”嫣红和小小收敛起笑容,披上冬装乘入马车之中。马蹄嗒嗒前进不断,春日阳光也是分外明艳温暖。小小问我,现在我们该去哪里?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巴别之路”所需之物皆由宇文拓替我完成,如今能做的,唯有等待。
手指攀上面容,出神看着远方,指间忽然浮现一道褶皱。小小惶恐道:“小姐……你的脸!”
我颤抖着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庞,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浮现在我的面上。
马儿一声长嘶,马车颠簸流离,我捂着脸孔,双手不止颤抖。
“小姐,发生何事?让嫣红看看好吗?”
嫣红伸来一只手想要扯下我的蒙巾,我抽出一只手打开,另一只手仍死死捂住面容,“不要碰我!”
***
明明已经入春,夜里却莫名其妙降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我静静看着落在掌心的冰雪,渐渐消融。如此无助。
“郡主已面呈死相,却不知为何仍然活着。”
午夜,我从梦中惊醒,一阵冷风吹过窗上风铃,发出清脆摇铃。一弯冷月挂在天空,散发幽兰光芒。
那时候,我的“娘亲”还活在世上,她闻到此言恼羞成怒打翻了一旁的药碗,“胡言乱语!来人,快将这个江湖术士赶出去!”那个人衣衫破烂,我病的晕晕乎乎,却觉得那人双目清明,并非庸俗。
“在下自小熟读《易经》,通晓命理伦常,郡主自一岁大病后,虽当时痊愈,却妖邪入体,是以不得长命,才会日日重病,终不得善啊。”
王妃的绮罗衣裙卷起一阵清风,她站起怒道:“快将这疯子拉出去!将推荐他进府的人也一并逐出王府!”
那个人被侍卫拉出了门外,口中竟还不停休:“三日!三日后郡主定会痊愈。不过郡主面相呈死,活不过十九岁!”疯术士的身影终于消失于我的眼前。王妃将我抱在怀里,我迷迷糊糊看着她美丽而苍白的脸孔,双眼无神。
原以为的偶感风寒,请来的御医为我诊脉煎药,多日也不见好。王妃本是民间女子,并非皇亲贵族,是以亲女重病,而这些御医束手无策之时,唯心寄希望与江湖术士,并悬赏重金。
“宁儿,宁儿,你叫娘亲如何是好?”我忽然感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在脸颊上。
头疼欲裂加之神志不清,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然第三日清醒,晨曦第一丝阳光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满身热汗淋漓浸湿我的绣花衣衫。我赤着双脚,踏在冰凉地面上,窗外花枝浮动。
于是独孤宁珂活不过十九岁的谣言便在外面流传。因为那个人曾预言我三日后病况痊愈,我便真的好了;而那人预言我活不过十九岁,许多人也认为我活不过十九岁。
如今我静静端倪镜中的自己,一条红色蜿蜒的疤痕从我的眼角张狂至下颚。我对镜一笑,更显得可怕。
“姑娘,你面相煞气太重,冤孽繁多,应是做过什么大恶大邪之事,才会有此下场。”
我双眉一挑,“先生的意思是……面上生有丑陋红疤,是我应得的报应?”正对我前方的老人,捻着极长的须说道:“若姑娘如此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我冷道:“有法可解噩否?”
相士摇头道:“一切皆是定数。姑娘可以多做些善事,少为恶,也许脸上的孽障会消退也说不定。”
我扬起一个笑意。
命中注定?
小时候也有个相士说我本应该死的,却偏偏活了下来,但最终也不会活过十九岁,他说这是我的命;我利用宇文拓杀人取珠,结果面生丑疤,又有相士对我说,这是你的报应。
为何我的命运任凭他人三言二语皆道破天机,总是这般如浮萍渺小?真正的独孤宁珂已经死了,我不相信这些人对我命数的定论。
蒙上黑色面纱,我对身后的小小和嫣红说道:“将这老相士的屋子给我烧了。”
小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嘻,这老头好是倒霉,今天遇上了我们。”
我淡道,“都说这个老相士通算天命,事无不晓,却不知道他能否算到自己结局。他即如此相信,那就让他相信至死。”
满天火光中,我微笑了。听着那个老人凄惨的叫声和周遭人们纷沓而至的扑救,还有小孩子的哭闹,鸡犬嘈杂。我闭上双眼静静享受这一切残忍。
忽然,右脸一阵剧痛。疼痛到我弯下身体,右手覆盖在脸上,希望能够阻止一些苦痛。
但结果再次展开手,是一片血迹。
这是我的孽障?
静默想,仰起头,是漫天繁星,明月当空。
之后的许多天,我带着小小和嫣红四处寻医,只是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我捂着脸孔,疼痛深至骨髓。
“腐肉已至里肌,若再不治,恐怕你会溃烂而死。”
我看到一双鞋。
抬头时那人亦在打量我。那双微微泛红的双眼,似乎带着某种邪恶异质。
“先生,请留步!”我喊道,那人的黑色身影一顿。“先生可知治疗之法?若有效用,自当奉上千百金银!”
那人回头看我一眼,眯眼说道:“我视金银如粪土,却是好奇,从你的面相来看,你应该很小的时候就应该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仍然活着。真的很奇怪。”他的眼睛让人不安,我看向他处。
“面部生腐是因孽障太多所腐蚀,但所谓物极必反。活杀童子,以血敷脸,说不定能够养颜美容之效。”红眼男子朗声大笑前行,不管我如何叫唤都无法停止他的脚步,直到身影消失。
“活杀童子,以血美容?”嫣红的口气中一丝惊悚之意,小小也是稍略怔立。
“实在有趣。”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