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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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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相府邸的荷花宴,设在京城西郊的别院。满池荷花亭亭,粉白嫣红,接天莲叶无穷碧,确是一处消暑赏景的佳地。
李禅本不喜这类应酬,但姚相的大女儿姚芷兰如今是贺青行之妻,贺将军是她麾下得力干将,这面子不能不给。再者,太后前日特意提过,姚夫人此番设宴请的是大女儿来主持宴会,邀请了京中适龄的世家子弟来,太后说“你且去看看,全当散心”。
李禅如何不懂母亲深意,不过她今日赴宴,倒真存了几分“散心”的心思——准确说,是看看某些人的表现。
她今日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袭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简洁利落。可甫一出现在水榭,满园喧哗便静了一静。那些原本摇着折扇高谈阔论的公子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收敛了笑容。
传闻中“虎背熊腰、青面獠牙”的镇国大长公主,身姿挺拔如松竹,面容是久经沙场淬炼出的英气与久居上位的威仪。肤色不似闺阁女子白皙,却是健康的蜜色,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她不笑时,目光扫过之处,便有种无形的压力,让人不敢直视。
“臣妇参见殿下。”姚芷兰携众女眷上前见礼,态度恭谨又不失亲近。她如今是将军夫人,气度较未出阁时更显沉稳,看向李禅的目光带着由衷的敬重。
“夫人不必多礼。”李禅虚扶一下,目光扫过水榭中纷纷起身行礼的众人,淡淡道:“今日荷花甚好,诸位自便,不必因本宫拘束。”
话虽如此,谁又真敢“自便”?世家公子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心中各有盘算。这位可是当朝唯一手握实权、军功赫赫的大长公主,若能尚主,家族便可更上一层楼。虽则传闻粗鄙,但眼见为实——这般气度风华,岂是寻常贵女可比?
只是……众人目光隐晦地飘向李禅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那里站着一位身着靛蓝劲装的年轻将领,剑眉星目,身姿如枪,正是近日京中话题中心的霍青行霍将军。
霍青行今日表情严肃,手按佩剑,完全是一副护卫主君的架势。可他那双眼睛,却时不时扫过那些偷瞄李禅的公子哥,目光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剔与警告。
宴席开始,众人依序落座。李禅自然居主位,姚芷兰陪坐一旁。霍青行本该在下首将领席中,他却不动声色地立在了李禅席位侧后方,如同最忠诚的影卫。
酒过三巡,气氛稍缓。便有公子按捺不住,起身敬酒。
“殿下镇守北境,劳苦功高,臣等敬佩不已。今日得见殿下风采,实乃三生有幸。”说话的是光禄寺少卿之子陈允,言辞恭敬,目光却总往李禅面上瞟。
李禅举杯示意,并未多言。
另一公子接口:“正是。听闻殿下在军中与将士同甘共苦,风餐露宿,臣等锦衣玉食之辈,实在惭愧。”这话听着像奉承,细品却有些微妙——暗指李禅生活环境“艰苦”,非金枝玉叶该受的。
霍青行眼皮微抬,看向说话那人,记下了——太常寺博士家的次子。
这时,一位素以才学闻名的公子起身,笑道:“殿下文武双全,实乃我朝巾帼楷模。只是……”他顿了顿,状似关切,“臣听闻北地苦寒,风沙凛冽,最是伤人容颜。殿下长年驻守,回京后还需好生将养才是。”
这话就有些越界了,几乎是在暗示李禅容貌因戍边受损。
姚芷兰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圆场,却听李禅身侧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委屈的叹息。
众人看去,只见霍青行微微垂首,低声对李禅道:“殿下,他们……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他抬眼,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竟有些水光,配着他英挺的相貌,有种奇异的说服力,“北地风沙那么大,殿下每次巡边回来,脸上都脱皮发红……臣劝您涂些羊脂膏,您总说将士们都在吹风,您不能独善其身。”
他声音不大,却刚好让临近几席听见。一时间,水榭内静得只剩风吹荷叶的沙沙声。
李禅侧目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面上却平淡:“军中常态,何足挂齿。”
“可是……”霍青行声音更低了,却愈发清晰,“可是臣看着心疼。”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方才说话的几位公子,那委屈的神色里突然掺入一丝锐利,“诸位公子居于京城,赏的是荷花,饮的是美酒,自然不懂得边关风沙如刀、寒夜透骨是什么滋味。殿下与将士们在那般境地中守土安民,诸位却在此议论殿下容颜是否受损……”
他顿了顿,忽然自嘲般笑了笑:“是了,臣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军汉,懂什么风雅。在诸位眼中,怕是连站在这儿,都是玷污了这满池荷花,这精美食馔。”
这话说得太直白,也太“茶”了。明明是他先挑起话头,明明是他把李禅的辛苦具体化、煽情化,最后却把“看不起人”的帽子扣在了世家公子头上。
陈允脸色涨红,忙道:“霍将军误会了,我等绝无此意!”
“没有吗?”霍青行眨眨眼,那点水光恰到好处,“可方才几位公子话里话外,不就是说殿下戍边辛苦,容颜受损,不如京中贵女养尊处优?还说殿下生活艰苦……”他看向李禅,语气真诚得令人牙痒,“殿下,您说,咱们在军中吃的黑面饼、喝的雪水,是不是挺苦的?比不得公子们府上的珍馐美味。”
李禅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水晶藕片,放入口中细嚼咽下,才道:“黑面饼能饱腹,雪水解渴,没什么不好。”她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至于容颜,皮囊而已。守得住边境安宁,护得住百姓安康,才是本宫该在意的事。”
轻飘飘一句话,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那些隐含挑剔、试探的话语,在真正戍边卫国的功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方才说话的几位公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钻进地缝。
霍青行却还不罢休,他微微倾身,用不大但全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李禅道:“殿下,您别听他们的。在臣心里,殿下怎样都是最好的。就是……就是他们老说臣,说臣一个泥腿子,竟敢妄图吃大长公主的软饭……”
“噗——”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禅终于侧过脸,正眼看他,唇角微扬:“哦?那霍将军想吃吗?”
霍青行眼睛一亮,立刻接道:“若是殿下的软饭,臣自然是……”他忽然顿住,像是意识到失言,耳根泛红,别开视线低声道,“臣失言了。”
可那欲言又止的情态,那“若是殿下的软饭”的强调,比直接承认还要命。
满座世家公子捏紧了手中杯盏,心中大骂:这霍青行,好生不要脸!堂堂七尺男儿,竟将“吃软饭”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期待?!
姚芷兰以袖掩唇,轻咳一声,忙打圆场:“霍将军说笑了。殿下,这荷叶鸡是用了特殊法子熏制的,您尝尝?”
宴席后半程,气氛诡异。世家公子们再不敢随意置喙,一个个埋头吃菜,偶尔偷眼瞧去,只见霍青行时而为李禅斟茶,时而低声说句什么,李禅虽大多时只是淡淡听着,偶尔点头或应一声,可那种无需言明的熟稔与纵容,瞎子都看得出来。
待到宴散,众人恭送李禅。
李禅起身,对姚芷兰道:“荷花甚美,夫人费心了。”说罢,便往外走去。
霍青行自然紧随其后。经过那群世家公子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侧头,脸上那点委屈和茶气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战场杀将的冷冽与睥睨。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众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挑衅的弧度。
然后,他转身,大步追上已走出水榭的李禅。
众人只听风中传来他瞬间切换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殿下,您说晚上府里炖酱排骨的,还算数吗?臣今日都没吃饱……”
以及李禅那似乎带着笑意的回应:“福禄早备下了。”
再然后,便是霍青行清朗愉快的声音:“那臣护送殿下回府!顺便……嘿嘿,去蹭顿软饭!”
马蹄声远去,留下一众世家公子在荷花香风中,面面相觑,咬牙切齿。
“无耻!”
“小人得志!”
“就会装可怜告状!”
“呸!还‘蹭顿软饭’,说得这般光荣!”
可骂归骂,每个人心中都不得不承认——那霍青行,怕是真把大长公主这座冰山,给融了一角。公主府内,灶火正旺。
大厨房里,福禄一边指挥着两个小太监看火,一边念叨:“多放些糖色,殿下虽说口味淡,可霍将军爱吃甜的……哎哎,酱汁收稠些,排骨要裹得住味!”
寿喜在旁偷笑:“福公公,您这心都偏到胳肢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霍将军才是咱府里的正经主子呢。”
福禄瞪他一眼:“你懂什么!殿下乐意,咱们就得伺候好了!再说了,”他压低声音,“霍将军人不错,对殿下是真心。比外头那些光会耍嘴皮子的强多了!”
前厅,李禅已换下宴客的衣袍,着一身浅青家常衫子,靠在窗下的软榻上看兵部新递来的文书。窗外暮色渐合,廊下灯笼次第亮起。
霍青行却没闲着。他不知从哪里摸进厨房,系了条灰布围裙,正亲手看着那锅酱排骨。高大的身影在灶台前有些局促,神情却异常专注。
“火候差不多了。”他嗅了嗅味道,果断道,“起锅!”
亲自将一大海碗浓油赤酱、香气四溢的红烧排骨端到前厅,霍青行脸上那点宴席上的“茶气”早已烟消云散,只剩明亮的笑意:“殿下,尝尝臣盯着火候炖的,绝对比上次好!”
李禅放下文书,看向那碗排骨。色泽红亮,酱汁浓郁,肉质酥烂,香气扑鼻。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入口咸甜适中,酥软入味,确实极好。
“不错。”她简略评价。
霍青行眼睛立刻弯了:“那臣给殿下盛饭!”说着麻利地盛好两碗晶莹的米饭,自己那碗堆得小山高。
两人对坐,安静用饭。霍青行吃饭很快,却不粗鲁,显然是军中养成的习惯。他专挑排骨啃,吃得满嘴油光,一脸满足。
李禅吃了几块便停了筷,只慢慢吃着米饭和旁边的清炒时蔬,看着霍青行大快朵颐。
“慢些吃,没人跟你抢。”她递过一方素帕。
霍青行接过,胡乱擦了擦嘴,笑道:“在军中吃饭抢惯了。再说了,”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殿下府的饭,特别香。”
“是酱排骨香。”李禅纠正。
“不,”霍青行摇头,认真道,“是因为和殿下一起吃。”
李禅动作微顿,抬眼看他。青年将军的脸上还沾着一点酱汁,眼神却干净赤诚,如北地最晴朗的夜空。
她没说话,重新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排骨,放入他碗中。
霍青行咧嘴笑了,低头继续啃排骨,含糊道:“殿下,今日……臣表现如何?”
“尚可。”李禅淡淡道,“就是‘泥腿子’、‘软饭’说得太多了些。”
“效果好啊。”霍青行理直气壮,“您看他们那脸色。以后保准再不敢在您面前拿容貌、拿戍边辛苦说事。再说了,”他放下骨头,正色道,“臣就是泥腿子出身,不丢人。殿下的软饭,别人想吃还吃不上呢。”
李禅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笑声清越,在静谧的厅堂里格外动人。
霍青行看呆了。他见过殿下许多样子——杀伐果决的,威严深沉的,疲惫蹙眉的,却很少见她这样轻松愉悦的笑。
“殿下该多笑。”他脱口而出。
李禅敛了笑意,瞥他一眼:“吃饭。”
“哦。”霍青行乖乖低头,却悄悄弯了嘴角。
饭毕,下人撤去碗碟,奉上清茶。霍青行没走,赖在厅里,说是“消食”。
李禅也不赶他,重新拿起文书看。霍青行就坐在一旁,自己跟自己下棋,偶尔抬头看看李禅的侧影,只觉得满心安定。
窗外月色渐明,荷风送爽。
“霍青行。”李禅忽然开口,目光仍落在文书上。
“臣在。”
“以后不必在那些人面前自贬。”李禅抬眼,目光平静却有力,“你是本宫麾下将军,凭军功立足,无须与任何人比较。”
霍青行心头一热,点头:“是。臣知道了。”他顿了顿,低声道,“臣只是……不想他们用那些肤浅的标准来衡量您,诋毁您。”
“本宫不在意。”李禅合上文书,“但你今日所为,心意我领了。”
霍青行眼睛倏地亮了,像偷到糖的孩子。
李禅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月色,忽然道:“太后欲见你。”
霍青行立刻站直:“臣马上准备!”
“不急。”李禅回身,“过两日,待你安顿好。太后只是寻常相见,说说话,不必紧张。”
“臣不紧张。”霍青行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月,“臣定能得太后娘娘喜欢。”
“哦?”李禅挑眉,“何以见得?”
“因为公主喜欢的,太后都会喜欢。”霍青行说得理所当然。
李禅转头看他,月光下,青年将军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眼神却炽热如火。
“油嘴滑舌。”她评价道,语气里却听不出责怪。
霍青行笑着,大着胆子,轻轻碰了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臣只对殿下油嘴滑舌。”
指尖相触,温热传递。
李禅没有躲开,任他碰着,良久,才轻声道:“回吧。明日还有早朝。”
“臣送殿下回房。”霍青行立刻道。
“不必。”
“要的。”他坚持,声音温柔却坚定,“这段路,臣想送。”
廊下灯笼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月光洒满庭院,酱排骨的香气似乎还未散尽,混合着夏夜荷风,酿成一种名为“家常”的温馨。
公主府外,京城夜宴方酣。而府内这一隅,一餐饭,一段路,却比任何盛宴,都更接近“圆满”的模样。
软饭吃得理直气壮,红烧排骨滋味绵长。这世间情事,或许就如这一锅慢炖的排骨,火候到了,自然骨酥肉烂,入味十分。
霍将军的“软饭”之路,看来,还要吃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