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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7
      “阿紫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只有我们两人在房间的时候冉公主忽然这样问了我一句,我拿针的手一哆嗦,差点让雪白的绢印出一点红梅花瓣。
      “没有,是公主想太多了。”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难道嫁做人妇以后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吗?”小公主托着腮思忖,一脸的不解,“见面先行礼,我要是坐着妯娌就得站着伺候,吃饭的时候我要是迟到了不管多晚她们都等着,原本热闹自在地说笑我一去就噤声了,我一开口她们便当旨意来听,吓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冉说的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琐碎,没什么大碍却格外叫人闹心。如果用公主尊贵的身份来解释她遭遇的窘境倒也说得过去,可是造化弄人偏偏就在此——刚成亲的那几天整个慕府都拿公主当至宝,长辈疼爱事事精心,妯娌们也是环绕左右想着法取悦她。因此成婚后的公主比在王宫时过的还幸福。
      可是有一天什么都变了,仿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拥有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冉公主进入到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毕恭毕敬、惟命是从,刻意的冷漠、无形之中的疏离感……她们用无语的冷暴力划出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将公主与她们隔绝。子冉公主不知道转折是为了什么,每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公主是整个国家最尊贵的女儿,是那些人不能相提并论的。就算她们再怎么喜爱您也要先顾及着您的身份不是?”我想了许久才说出这样去安慰的话,可是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难道您以为咱们的国王陛下自称孤家寡人是因为没有一个人真心爱他的缘故吗?只是因为他的身份是最高的,唯一的,无可取代——作为一个国家的希望是要受这样的委屈的。”
      “是这样吗?”冉公主将信将疑,眨巴着溪水一样清澈的眼睛,思想并慢慢朝着我的引导靠拢了,
      “难道公主殿下不是真的诚心诚意爱着自己的父王吗?”我笑着逗她。
      “当然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目光晶亮。
      我微笑不语。
      冉便在那里自言自语将我话里含着意思都找出来,一一罗列。
      “我爱着父王、母后爱着父王。我的四个王兄们都爱着父王,还有那是几个小侄子……”
      冉公主天生擅长粉饰太平,尽管我的话里还存在着漏洞,但只要有一个她信任的人告诉她是这样的,她便心无城府地信了,并且将人生想得越来越美好。
      这样清澈如水晶的性情,怎么有人舍得伤害。
      冉公主听不到的心里,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8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原本繁茂如墙的蔷薇花架长久无人搭理,在飓风骤雨的几度摧残下终于支撑不住,如病中的美人,无力而绝望。我从花架旁过,看着满地的残红,凝眉沉思。
      来慕家已经两月有余,有些事情的发展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的境地。

      “哎,你看见没有,公主一个人在院子里喂鹦鹉呢。满府的女眷们都聚在一起消暑看戏,她自己也不觉得闷。”太太身边的两个一等丫头提着花篮子往这边走,蔷薇花架浓密,她们没注意到惜花的我。于是那些话便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没办法,谁让她一出现一大堆的规矩,多少笑声都没了。碰了几次软钉子,也该有自知之明了。”她们停在另一架蔷薇前,摘开的最好的花朵放到篮子里,用来簪花或者点缀房间。我背靠着蔷薇架蹲下,屏息凝神地听着。
      “奇怪了,她是一国公主,回宫一个状搞回去,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大家怎么还敢这么孤立她呢。”
      “告什么状?说满家里当她是神,一点怠慢也不敢有?还是说相公与她不恩爱,已经半个多月没去她房里了?她也不嫌臊得慌。”
      两个下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丝毫不把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儿当回事。我默默听着,心里逐渐发凉。
      两个婢女说笑着走远了,我俯身将篮子里面散落的花瓣倒出来,让它们重新回归到泥土的怀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之前怜惜它们美未到极致便半路夭折,不忍再被泥土沾染,本想为他们寻一个更好的去处,如今看来却是,泥土才应该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伸手,我去摘似锦的蔷薇花,一簇七八朵各有姿态,芳香醉人。茎上有刺,被我的大力一握折断,有的则不甘示弱地回敬过来,刺破皮深深地没入血肉之中。剜心的痛,血很快就流下来。我若无其事地将花放到篮子里,又将手伸向了另一簇。
      我这一生注定无法过得平静,只愿、只愿还有机会流转。
      9
      慕子元在亭子里一人摆弄棋局,我走过去,先行了礼,然后将一簇粉红色蔷薇和一碗粥放到石桌上。
      “干什么?”他头也不抬地问我。
      “奴婢奉公主之命来给驸马爷送花,一为观赏,此花香气怡人,花朵娇艳而茎上带刺,是不可错过的美而且极具禅意。二则为消暑。夏季炎炎,人们思虑太多难免心内积累了太多的火气,时间久了不发出来又会伤身,蔷薇绿豆粥除烦止渴,和血解毒,是最养人的。”
      我不卑不亢地说着此行的目的,温柔的声音和语速连我自己都确信和平日没什么不同。慕子元停止摆弄棋子的动作,抬起头来看我。我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目光,却感觉到自己周身冰凉。
      “呵。”他轻声一笑,“这花是单送我呢,还是全府的长辈们都有了?”
      “回驸马爷。”我恭声回答,“只做了这一份,是单送驸马爷的。因为公主说驸马爷是全家的中心,您心里的暑气消了,其他人自然也就好了。”
      我的话里带着极强的暗示,聪慧如慕子元不会听不懂。果然,我话音刚落,慕子元忽然起身疾步走向我。危险的气氛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后退,慕子元步步紧逼,很快就将我逼到了大红的柱子前,我的脚根抵着柱子,没法再后退了。
      慕子元的气息将我压住,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面无表情地站着,垂着眼帘不让自己的目光与他交汇。
      “你认为是将冉公主孤立成神是我的主意?”他轻声笑着问我。我感觉到有寒气逼近,是慕子元对我的芥蒂。
      我微微一笑:“驸马爷多心了,府里并没有人孤立公主殿下,她每日过得很开心。前儿个回宫,王后娘娘问起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
      “驸马爷您现在虽然还不是一家之主,但因为已经娶了公主的缘故,慕家的未来注定是要扛在您的肩上了。朝政之事诡谲莫辨,奴婢愚昧不能参透一二,想必家人们也如行走于刀刃之上日夜悬心,但幸好公主与驸马鹣鲽情深,也是慕家上下最好的附身符了。”
      我的话表面客气着,却是绵里藏针。以慕子元的心性,早就一根不落地全部都接受到了。脸色果然变得很难看。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慕府上下几百人的性命,随心这个词一旦牵涉到皇家就只能是传说中的词汇了。
      慕子元不会不懂,也必然是会衡量的。只是,会更讨厌我的吧。
      10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最近她们对我又开始好了。”微风送来的花香中,冉怔怔地咬着右手大拇指低喃。说完这话思索了一会忽然靠向我,神秘兮兮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我好像什么也没做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抬手纠正她多年改不掉的孩子习惯,浅浅一笑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刺绣:“奴婢看着跟以前一样好,何时变了?”
      “真的吗?”感觉这种事情很奇妙,冉公主云里雾里的自己也弄不清楚。
      “真的。”我抬起头很肯定地给她答案,“刚为人妻是这样的。不信你问家里面其她少奶奶们,她们哪一个刚进门的时候不是战战兢兢生怕出错?哪一个又是很肯定地相信自己做的很好,被所有人喜欢? ——都是有了孩子以后才好的,有了和这个家联系的骨血,就真的把心给这个家了。”
      冉公主已经成亲几个月了还是害羞如小女儿,听见我生说生孩子的话脸一红,娇嗔了我一句退到一边。我笑笑低下头给刺绣做最后的收尾。
      小公主心思单纯,并不知道那天我做了什么。如果她知道自己的遭遇都是因为一个婢女,因为她最信任的婢女的名字。她又会作何感想呢?
      紫依,紫色的紫,依靠的依。冉公主新婚之夜就与夫君讨论过这个话题,得到丈夫的纵容便肆无忌惮地在府中大声喊我的名字。
      阿紫、阿紫姐姐……她不知道她每一次说出我的名听到的人都会用复杂的表情看她一眼,尔后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片刻,蕴含深意。
      在一次家宴上,众人行酒令猜谜语,轻松自在的气氛。冉公主忘了矜持,先是与慕子元说话直接说出了他的名字,尔后在遇到难题时回头寻我,大声向我求助:“紫衣姐姐,这个是什么啊。”
      那天晚上她叫了八遍慕子元的名字,二十三遍我的名字。
      紫、子……祸起!
      第二天她便成了神一样被供奉而孤独的人物了。还在幸福中的人没有注意到,等觉察到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是为什么了。
      祸起是因为我,我自然是要把所有东西不动声色地放回原位了。为了彻底杜绝此事,我找了个最恰当的机会和借口给自己改了名字。
      蔷薇。最寻常也最俗气的名字。丫鬟中各家都有这样的名字,并不碍着谁。在我的名字被所有人接受后,冉公主的幸福又回来了。心思单纯的她没看出来其中曲折。
      一切看似恢复了平静,只是我原本叫了那么多年的名字便只能隐藏在记忆里了。
      11

      蔷薇,脆弱的花蕾尖锐的刺,注定无法完好地靠近谁,不是刺伤别人就是折断自己,无法躲避的伤痕累累。这便是我的命了。
      “又是蔷薇。到底哪里好,你就这么喜欢?”冉公主看我新做的裙子先夸赞了我的绣功,却又对上面绽放的粉红色蔷薇提出了异议。
      我的微笑一滞,记忆里闪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这花很配你。”那一日在花园的亭子慕子元如是说。在那之前他把一朵粉红色的蔷薇簪于我的云鬓上,我后背抵着柱子而不能躲避,错愕地仰起脸,看见他举起的手臂,袖子覆在我的脸上,飘出他特有的香气。
      我的脸忽然就红了。
      蔷薇、蔷薇……
      “公主殿下,驸马爷来这里了。”
      服侍我的婢女舍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报。我一愣,来不及分析慕子元来此的目的,却迅速回头皱眉剜了舍儿一眼,正色道:“急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背后有鬼在撵呢。”
      话是这样说着,心内却迅速地闪过不安。
      这里是我的小院,一个名义上的侍妾住的地方,驸马爷来做什么?不管真相是为了什么,这样的举动都会被有心人接了去生出事端。最先疑心的就应该是旁边坐的这位公主了。训斥舍儿的时间里,我迅速想好了该怎么做。
      回头,我用玩笑的表情看着子冉公主。她本来也有点糊涂,可是看到我不怀好意的表情,便顺利地跟着我的思绪走了。
      “在房间里看不到公主殿下都追到我这里了。您还是快回去吧,我这里虽然偏远可是丫头们平日都喜欢走动赏花。要是明儿传出去什么闺房里的话,可别怪我这里人多嘴杂啊。”
      “哎呀,紫衣姐姐你说什么?”她一急就忘了我已经改名的事情。羞红了脸过来打我。我笑着躲开,顺便起身迎接一脚刚踏进来的驸马爷。冉公主也起身,看慕子元的眼神躲躲闪闪,还有些不好意思。
      “冉,你……在这里啊。”看到子冉公主的刹那,慕子元俊逸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慌乱,目光一扫落在我的脸上,开口的话确实对着冉的。
      “我、我是来这看蔷薇花的,听说整个家里就这里的蔷薇花开得最好。”在慕子元的目光下,冉红着脸,明明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却像在说谎。
      慕子元温和一笑,目光柔和:“正好,我也是来看蔷薇花的。一起吧。”
      如胶似漆的小夫妻园中共同赏花去了,我找了一个借口没去陪同。在房间里收拾刚才做活造成的凌乱。房间中蔷薇花香浮动,吸引着许多人踏香前来,流连忘返。可是当美好无处不在反而会让人窒息。
      已经多久没闻到新鲜无味的空气了?我有些烦躁。

      12
      二十只白鹤势如起飞,口中衔草。灵动地绣在葱绿色长裙上,裙裾曳地,安静时如一副最娴静的风景画,行动时如水波涟漪。说不出的清雅动人。
      而穿着这条裙子的人是我。
      “你看,大家都在看你。”冉公主站在台阶上回头打量我,笑意盈盈:“我就说这条裙子你穿最好看了。”
      我没有动,眉眼一扫已经捕捉到从各处投来的目光了。我不做声,低眉微微一笑算是迎合了她的话。
      冉公主今日穿的是全国仅此一条的百鸟群。是王后娘娘为女儿大婚动用了全国的力量耗费数月才制成的。此裙由百种鸟毛制成,华美异常。最重要的是裙子的花样不定,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目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裙上闪烁着百鸟图案,看得人眼花缭乱。
      比其她的华美,我这边的素雅瞬间便失了光彩。可是,看我的人还是比看她的人多。这其中的缘由我还是明白的。
      绿色在哈齐国是贱色,是娼妓、优伶那样地位卑贱的人才用的颜色。我是公主的婢女,是慕子元的侍妾,无论是哪个身份这样的颜色都不该出现在我的身上。可是偏偏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冉公主的婢女不小心将茶泼在了我的身上,原本蔷薇色的裙子湿了,而回我的园子换一条时间已经来不及,公主便命人开了箱子找这条出来,硬逼着换上。
      这个颜色和样式的裙子是当初为了取悦慕子元,我私下命人做成的。只在慕子元面前让公主穿着一晃而过,而后便收起,并不敢给人看,更不敢说明其中缘由。冉并不知道其中详情,也因为平日不喜欢读书,最讨厌记住什么礼仪,于是这贱色是怎样具体的词汇词她也没弄明白。
      一切由我主导的乌龙事件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所以此时此地的我是有多讽刺可以想象了。也难怪那些人用怪异的目光偷瞄我,不愿与我同行,生怕我侮辱了她们尊贵的身份。
      今日慕府的女眷们去庙里拜神,据说稍迟一步慕子元也是要来的。如果被他看到我身上这条裙子,不知又要引起怎样的祸端。
      进入慕府以来,我是第一次这样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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