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药铺》宫野志保

7、还泪

　　还泪
　　我刚走到明珠阁就听到里面的吵闹，一边是宫女们慌乱而无助的哄劝，一边是娇嫩小公主故意扯出来的大嗓门：“你们告诉我母后，如果她再不来，我就真的要上吊了。我要吊了。”
　　“放肆。”楼下，听到这些话的王后娘娘脸色顿时变了，怒叱，“这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下流手段都是从哪里学的。”
　　说完，狠狠地用目光剜了我一眼，拂袖迈进了明珠阁。我心内一惊却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辩解，立刻跟了过去。
　　一切闹剧的起源不过是大明池畔的一个目光交集，才十七岁的小公主对温文俊雅的慕公子一见钟情，连话都没跟人家说过就决定托付终生。然而一国公主的终身怎么能这么草率。她的春心萌动刚刚开始就被强势的皇后给否决了。
　　然后便有了接下来的戏码。
　　“如此可怎么好？”又一次的无功而返，皇后明显地没辙了。小公主是她在生了四个儿子后才有的女儿，整个国家就这么一个宝贝。从小宠到大，纵容的有些过了。终于连他们都管束不住。
　　“娘娘。”我趁势在一旁缓缓劝解，“公主早就过了及笄之年，嫁人是早晚的。您觉得公主殿下下嫁给慕公子恐委屈了她，又担心丢了皇家的脸面。然而在奴婢看来，没有比这更妥当的婚事了。”
　　“此话何意？”皇后不解。
　　听她这样说，我便知道她对我的话感兴趣了，于是在心内斟酌了言语继续道：“历代历国的公主，婚姻多离不开政治。或是远嫁异国和亲终生不得回来，或是嫁于朝中重臣，夹在权谋之中艰难生存。您就这么一个公主，偏又生性天真烂漫，这两种婚事都不适合她。”
　　“是啊。本宫也是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左思右想都不满意。”皇后叹气，烦恼不已。
　　“所以奴婢才说公主与慕公子的事情若成了便是天作之合。”我轻轻地加上一句。
　　“怎么说？”
　　“公主下嫁慕家，一来不会走得太远。就算成亲了也可以时常回宫。不用承受母女分离之苦：其二，慕家虽然是诗书世家，却早早地退出了朝廷争斗，这样公主嫁过去也不会成为政治的筹码。公主不用为了防范夫家有野心而日夜不安提防，更不用因为嫁了人立场不同偏着夫家而与母家疏远不是吗？如此所谓的成亲只是换了个名分而已，她还是您最单纯快乐的女儿，只会更幸福。这不是皇后娘娘您最想要的吗？”
　　“会这样吗？”王后仰头凝眉，认真思索我的话。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上了轨道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了。
　　2
　　“ 不知好歹的东西！”中宫里一个女人厉声的怒叱，紧接着杯盏的碎裂声也惊天动地地响起，刺入人的耳膜。
　　“娘娘恕罪。”汉白玉铺成的地面上，我跪伏于地几欲昏厥，原本洁白的额头上划开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还在流，将我的五官分裂。
　　“你还有胆子求本宫原谅，你这个卑贱的奴婢。都是你挑唆的，将皇室的脸面都丢光了。”我的卑微换来的只是皇后更多的怒不可遏，一边骂着，一个白玉杯子从扬起的手中狠狠掷出，准确地落在我的头上，又是一声碎裂。额头上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我头一昏，看到鲜红的血更多地流下来。
　　“大胆的慕子元，竟然敢拒绝皇室的赐婚。” 皇后抓住残破的杯子碎片，用力握紧，手都被划伤鲜血直流。
　　她恨恨地，眼中闪着阴鸷：“本宫不会放过他的。慕家，本宫要让你们知道任性妄为的代价。 ”
　　言语之中，杀气毕现。我知道这世间又有一场鲜血的洪流。
　　“娘娘，请您息怒听奴婢一言。”我头痛欲裂却还是勉强撑住 ，磕头请求。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皇后目光一斜瞥向我。
　　“娘娘，慕家公然抗婚死不足惜，可是公主该怎么办？她还不知道自己一片痴心被人践踏啊。”
　　冉公主果然是皇后的软肋，她之前无可阻挡的戾气一下子就被封住。
　　“冉……”她喃喃着亲生女儿的名字，泪如雨下。
　　“娘娘，请您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一定会处理好所有事。不会让公主的心和皇家颜面受一点损伤。”
　　皇后盯着跪在地上再次请求命令的我，许久许久。
　　“好。”我听到她这样答应。我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无奈。
　　六年前，慕子元娶了青梅竹马的女子为妻。五年前其妻早逝，他成了鳏夫。至此再未续弦。这也是他拒绝皇室赐婚的理由。那么倔强。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的一心人已亡，接下来的岁月便只剩下他一人白头。不许第三人插入。
　　然而皇室的威严怎许他随意自己的心。
　　3
　　“阿紫姐姐，这是什么啊？”小公主歪着脑袋由远及近地看了好一会墙上的画，等我进屋后便缠过来问我。
　　“这是慕公子最喜欢的画。”我笑着解释，“公主多画几次学会了，等到见了慕公子让他对公主殿下刮目相看——谁说皇室里的女儿只会刁蛮任性了？”
　　“嘻。”单纯的小公主失笑，欢快地拿过纸张和颜料煞有介事地临摹开来，一边下笔嘴里还得意地嘟囔着，“好，我好好学让他瞧瞧。”
　　我浅笑，垂下眼帘整理外面新送来的衣裳。一件一件皆是嫩绿色，样式简单，与宫廷的华贵大相径庭的风格。
　　“那些都是什么？怎么以前没见过？”小公主又分了心歪过头来看我。
　　“是公主出门要穿的衣裳啊。”我笑着，一抖手将衣裳展开给她看。
　　“出门穿这个？”公主看着陌生的衣裳，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神情反而有种困惑，“为什么出门要穿成这样？母后会同意吗？”
　　“公主喜欢皇后娘娘就会同意。”我哄她，将几件衣裳一一摆开给她讲解穿的方式。小公主托着腮，有一下没一下地附和着，问着新的问题。
　　看着她那样单纯不谙世事的表情，我带着笑意的目光逐渐沉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悲伤。
　　这些衣裳是慕子元的亡妻最喜欢的颜色和样式，是生前最常穿的。而那幅画则是二人共同所画，带着白首不相离的爱意。
　　如今公主这样借前人的创造的情感经历为自己引路，但愿会有期望中的结果。
　　“阿紫姐姐，你怎么蓄刘海了呢？”一边埋头于丹青的女子忽然抬起头会看了我一眼，盯着我齐眉的刘海琢磨着。
　　“呃？”我错愕，抬手捂住自己的刘海，怔了怔，“是啊，因为觉得公主有刘海的样子好看，所以奴婢也想学呢。”
　　“嘻。”自然公主笑得天真烂漫，似乎真的被我这个谎言给唬住了，“可我还是觉得姐姐露出额头的样子好看呢。”
　　我赔笑，目光却逐渐黯然。
　　浓密的刘海遮住了什么，单纯的小公主还不知道。遮住了多少，她也永远不会知道全部。
　　4
　　大婚如期举行，慕子元最终还是接受了皇室的赐婚。
　　“皇上赐婚，一妻一妾同时进府，慕大人好福气啊。”婚宴上，有人这样恭贺大婚的新郎。
　　我在一边听着，不能出声。
　　没错，一妻一妾同时进府。妻自然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小公主冉，而妾则是我，公主的贴身侍婢紫依。皇后娘娘下旨赐婚，将我给了慕子元做妾，名分上是冉公主贤惠，其实是皇后早早地给女儿除了后患，断了慕子元纳其她人为妾的机会。
　　“阿紫姐姐，怎么还没完啊。”被繁缛的礼节闹腾了一天的小公主终于退去了新嫁娘的喜悦和娇羞，用外人听不到的声音不耐烦地询问我。
　　“嘘——”我的声音比她更低，软语哄劝，“公主殿下再忍耐一会，马上就好了。”
　　“人家要累死了。”小公主累的发了脾气，小声嘟囔。
　　我看着她繁复的嫁衣，哑然失笑——以最纯的黄金做凤冠，一百多块宝石和明珠镶嵌在上面，再加上大红的金丝嫁衣，光裙裾就有六尺多长。皇后娘娘的疼爱在此刻看来真的是沉重的枷锁。扛着这样的枷锁一整天，不累才怪。
　　“为了慕公子也得忍耐啊。否则他会被笑话取了个只会耍刁蛮性子的公主。”我偷偷笑着，又拿慕子元来哄劝这个耐性超级差的小公主。
　　“就这一次，下次如果还敢这么麻烦累人我才不忍呢。”冉公主无奈地妥协，听着声音里已经隐约有了哭腔。真的是累坏了。
　　第二次，她还想再嫁一次吗？这话要是被皇后娘娘听到了，我就又添一宗罪过了。
　　“乖，就这一次。阿紫姐姐保证。”
　　我轻轻叹气，扶着她的手臂，让她的身体可以稍稍靠着我。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身体就真的靠过来了。
　　然而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扶住了小公主的手臂，将她倾斜的身体给拉了回去。我诧异，立刻越过冉公主的肩膀看过去，看到了一双清冷的眸子——慕子元。
　　我诧异，松手。冉公主蒙着红盖头什么都看不到，因此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茫然地想要挣脱抓住她手臂的力道，重新靠回我这里。
　　我飞快地低下头在子冉公主耳边说了两个字，子冉的身子一震，挣扎的力道不见，取而代之是身体的僵硬，受宠若惊地随着慕子元一同向前。
　　“小心脚下。”慕子元细心地抽出冉公主脚下踩到的裙捃，温柔地提醒。
　　“唔。”冉慌乱地回应。我虽然看不到，但是小公主珍珠面帘下的脸蛋此刻一定红的跟这大红的盖头有的一拼吧。
　　已经动心了吗？我看着慕子元俊逸的侧脸和对小公主展现出来的柔情，心内默默猜测着。
　　5
　　大婚之夜，慕府上下一片喜庆，大红的灯笼点亮了一片夜空。
　　作为侍妾和陪嫁宫女，今晚我应该时候在新房的。可是此刻却远离了热闹，独自坐在慕府的一个小偏院里面，看着烛泪一滴一滴地下来，虚度着我一生仅一次的新婚之夜。
　　“是他。”大婚行礼的时候我在冉公主耳边轻轻说了这两个字，她果然立刻就安静了，并且接下来的一切都小心翼翼地配合。那样的乖巧出乎某些人的意料，我分明感觉到另一边慕子元的目光投向我，复杂地令我分不清楚。
　　托公主的福，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慕子元，可是他连堂堂一国公主都敢拒绝，更别提我这个小小的宫女了，这一夜的寂寥是可以想象的。
　　忽然间有些忧伤，这也是我的新婚之夜。
　　“姑娘，你歇下了吗？”黎明来临之前的黑暗，启明星闪动着他最耀眼的星光，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小心翼翼。
　　“是谁？”我戒心起。
　　对方迟疑了一下，“姑娘，我是慕府的二管家，奉驸马爷之命来看你，请开一下门。”
　　驸马爷三个字犹如惊雷直灌入我的耳朵，我惊愕之后即刻提起拖地的裙摆去开门，惊惶着他们来此的用意。
　　房门开，有些许的凉意趁机涌进来，一个中年女人领着一个小婢女果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酒和几样点心。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我惦记着新房内由女儿向女人过渡的小公主，不知道那娇俏的性子出了什么事。
　　“姑娘莫担心，公主殿下那边一切安好。”二管家极会猜人心思的，先是安慰了我几句，又软语温言道，“我们奉驸马之命来看你，带一些东西，还有驸马爷的话。”
　　“这是什么？”目光一掠，几个人托盘里的东西不免让人吃惊——一张摊开的红纸上放着红枣、栗子、桂圆花生大豆等代表吉祥的食物。还有就是半生不熟的饺子和两杯用同心结系起来的酒杯，其中一杯已经空了。
　　几个人说着进了屋，管家将各色干果一点一点撒在床上，一遍洒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身旁的丫鬟看着也跟着轻声附和。做完之后管家又接过饺子和半杯酒给我，恭敬道：“这是子孙饺，这是一定要吃的。这个合欢酒，驸马爷也已经喝了一杯，这杯是给您的。”
　　就算我是笨蛋也知道此刻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只是我不明白的是，我不过是一个宫女，名义上的陪嫁而已，他何必对我如此费心照顾？木讷地按照管家的指示做完了新娘子该做的事，她们笑着退出去，只留给我一句话，让我琢磨了大半夜。
　　“驸马爷说，委屈姑娘了，只能为你做这么多。在这里没有上人下人之分，您也是这家的女主人——以后府里的事还分你费心操劳。”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知道慕子元如此善待一个下人的用意了。
　　“阿紫姐姐，你去哪了？怎么一晚上都不见人。”远远低一看见我小公主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提着繁复的裙裾小跑几步到了我跟前。
　　她身后跟着好几个慕府的下人，看到小公主如此亲近一个宫女，有人偷笑，有人则蹙起了眉头。我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退后一步行宫中的礼。小公主却一把拉我起来，诧异，“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向我行大礼了吗？”
　　“公主殿下，您直接唤奴婢的名字吧，还有……”看这情形，我曾经一遍一遍的叮嘱都化为泡影，旁人在看不讲礼数任性妄为的小公主，我只得试图去拦截住她的不周全。小公主却先一步开口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刚才都和子元说了，他也是同意的。”子元，那个名字听得我的心微微一震，抬眼扫了一下另一个方向过来的年轻的男子，压低了声音道：“公主，您不能如此直呼驸马爷的名字。”
　　“这又为什么？”小公主不解，“我问过他了，他说可以。”
　　看来这个单纯的小公主把所有的不符合规矩都用慕子元，他这个夫君的话给理顺了。慕子元说可以，她便信了，并且想都不想就照做了。我没有时间向她解释夫妻相处之道没有这么简单，因为慕子元已经走到我们身前了。
　　“阿紫姐姐说以后我不能叫她姐姐了，要叫依依，也不能在人们面前说出你的名讳，这是真的吗？”
　　小公主如此单纯，竟然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出来。
　　“你觉得自在就好，这里不是皇宫，没有这么多规矩的。”面对妻子直白的提问，他宠溺的一笑，俊秀的脸上漾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慕子元的笑容温暖，对于常年处于极寒中的人来说，这样的笑容是极具魅惑力的。连挣扎都没有就陷进去了，并且难以自拔。
　　不过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似乎并没有深思到此，她只是爱了，单纯地爱。
　　“就是嘛。阿紫姐姐你听，他可是亲口说的。”小公主没有注意到我内心微妙的变动，娇憨地向我炫耀，我抽回神思，还未对此做出表情，小公主已经转移了注意力回头与驸马爷说话：“子元，我们……”
　　她忽然住了口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露惊喜地在我和慕子元之间来回。
　　“子元，紫依……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里都带着个子呢。”冉小公主像发现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说出来，欢呼地将我们凉个人的名字重复念了几遍，尤其那个同音的子字，更是加重了语气。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没什么心机或者说太幼稚的小公主终于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不该犯的错误。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真的是命运的安排，让你们两个名字里带着子的人都聚在一起成了一家人。”小公主笑靥如花，惟恐天下太太平。
　　我的神情一暗，愁绪蒙上眼睛。
　　也难怪她，该被责罚的是我，谁让我一个奴婢竟然与驸马用同样的名字呢。我习惯性地轻咬下唇，偏移了目光想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眼角的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了什么，我闪电般抽回了目光。
　　慕子元正在看我！不同于看冉时的柔情和温暖，他投注到我身上的目光却带着刻骨的冰冷，瞬间将我之前还偷偷乱跳的心冻结，寒彻骨髓。我忽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