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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人形师
      1
      北方冬天的风凛冽如猛兽,皑皑白雪厚重到能让人窒息。温大小姐发誓她再也不喜欢雪了,那里没有美丽的诗情画意,只有能杀死人的彻骨的绝望。
      “老爷——”探路的小厮跑回来,兴奋地老远便喊,“前面有人家,前面有人家!”

      他的兴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那是濒死的人又看见生机,那种激动因为太过强烈都扭曲变了形。温大小姐已经不用再做什么表情来表达喜悦了,这个人的表现足以说明一切了。

      他们在风雪中迷路已经超过半天了,夜幕无可阻挡地降临,大家都在崩溃的边缘,好在,在彻底溃散之前神的希望之灯又向他们点燃。

      2

      整个山谷只有一户人家,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他的曾孙女相依为命。面对一年也见不到一回的访客,老人很热情地接待,为他们准备了热水、食物和干净的房间。

      在冰天雪地里差点被冻死的人们终于缓过神来,纷纷感激起救命恩人。老人慈眉善目,总是呵呵笑着,将谢礼都退回去,说只是举手之劳。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温大小姐独自站在窗前,透过窗纸看外面摇曳的灯光。

      屋子里实在是太过温暖,饥肠辘辘也被美味填满,浑身都散发着圆满的慵懒。很难想象这样的幸福之前他们曾经和死亡作斗争,在冰天雪地里找不到方向。

      真难想象啊,如此转折。她轻轻叹息着。

      人们进进出出,为今天晚上的安睡做准备,温大小姐不需要参与进去,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墙角的阴影处老人的曾孙女乖巧地站着,怀里抱着一个小木偶。大家都在忙,下人们忙着收拾,父亲和老人忙着聊天,只有她们两个是安静的。这一安静在热闹的世界里便显得突兀了。

      “你的木偶真漂亮啊。”温大小姐走过去,俯下身温柔地先开启了话题。

      吃饭的时候女孩在一旁摆饭菜,身后鼓鼓地背着一个包,她当时就注意到了,很好奇是什么,但出于礼貌没有问,如今女孩背上的包不见了却多了一个木偶,可见就是它了。

      “能把家借给我看看吗?”她笑着问。

      女孩仰起脸看她,之前一直隐藏在阴影下的脸清晰起来,竟然是想象之外的美丽,温大小姐惊叹。

      齐眉刘海衬托下的精致的五官,如雪的肌肤,及腰的漆黑长发,再配上一身鹅黄色的样式奇特却又清纯可人的衣裙,面前才五六岁的女孩子竟然有精灵般的气质。

      眉眼气质如此干净的女孩子,温大小姐许久都未见到了,她一时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

      女孩抬起手把木偶递给她,她愣了一下,慌忙接过,重新笑起来,“和你一样漂亮呢。”

      她仔细看木偶,称赞。

      木偶是个女孩子,有一尺高,穿着和女孩一样样式的衣裙,只是颜色是冰蓝色的,比起额黄的温柔多了一点点的冷意。五官也是极其精巧的,只是同样令人称赞的五官,重新组合后又是另外一种相貌,另一种感觉。

      拿到手她才发现木偶的四肢和头部都拴着细细的线,关节是活的,她惊呼提起线。

      “呀,是傀儡啊。”她惊喜。

      富商家的大小姐见过太多这样的表演,因为好玩也是学过的,在惊喜过后她便像模像样舞了一段,木偶在她的操控下翻飞,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如同活了一样。

      “真好。”表演完毕她仍旧余兴未了,又想起自己的的玩意了,“姐姐的箱子里也有很多好玩的,明天翻出来送给你好不好?”

      她俯下身和女孩保持同一高度,调皮地提议。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见到女孩就觉得亲切,打心底喜欢,想把自己喜欢的都分给她。

      她自幼丧母,很小就与父亲天南地北游走,做生意,又没有个兄弟姐妹,尽管父爱如山厚重,内心仍旧是孤独的。和女孩一见如故,她有了认下她做妹妹的念头。

      她这样一厢情愿的想着,对面的女孩却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傀儡,低着头,摆弄着玩偶的四肢一言不发。温大小姐想了一下,觉得她是害羞不敢随意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刚想说什么,那边和老人聊天的父亲叫了她的名字,让她回房休息。

      她回头看了一眼哈欠连天的下人才惊觉时间已经很晚了,只得应了一声,婢女小罗上前过来推她回房间,她走着两步,忽然想起与女孩刚才的话题,回头看了一眼,见女孩仍旧低着头摆弄着木偶,一下一下,直到她走出屋子女孩也没抬起头。

      3

      累了一整天,躺下之后她很快就入睡了,只是睡梦之中并不安稳,有让她恐惧的画面一直跳动着,尝试着涌进她的脑海。

      茫茫雪原,漫天的白,彻骨的冷,大家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最初迷路的地方。衣衫单薄。御寒的大衣都不见了,她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环顾着,在空旷的雪原里喊着父亲,一声一声,没有回应。

      夜幕快降临了,天越来越冷,潜藏的危险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她害怕起来。越来越害怕。

      睡梦中的女子拧起了眉头,一脸恐惧。梦里她的呼喊并没有唤来熟悉的人却招来了一群持刀的凶徒,她起初以为是自己的救星,还欣喜地迎上去,但看到他们狰狞的笑才猛然想起他们的身份——他们商团归来的途中遇到了山贼,杀人越货凶狠残暴,父亲丢下货物领着马队朝一个陌生的方向拼命逃去,身后有山贼追赶的呐喊声,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她从背后抱着父亲的腰,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死亡,从未那么近过。

      但他们还是逃出来了,等到确定彻底摆脱山贼的追杀后他们已经站在一片茫茫雪原中,迷失了方向。找了大半天,在下一次的死亡到来前他们又找到了生机——那栋房子,那个慈祥的老人以及他精灵一般的曾孙女。

      对了,明明已经找到出路了,怎么还会在这里呢?梦境里的人还被困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遇到这样的魔掌,但已容不得她多想,逃跑是下意识的选择。

      雪中,她拼命奔跑,慌不择路,脚步却越来越沉,几乎挪不动步子,身后的追赶者却越来越近……

      “救命啊——”她呼救,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雪原,被呼号浩的寒风吞没,杀气同时如鬼魅般欺近,将她最后一丝希望压灭。

      她陡然惊醒。

      惊悚的幻象消失,眼前一片漆黑。她僵硬着身体呆了好一会才确定自己身在安全处,刚才的所有只是一个梦境而已,她松下一口气,这才发现惊惧之下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她翻了一下身,拉紧被子。

      这段生死擦肩的逃亡,注定要成为她这一辈子最深刻的记忆了。她叹一口气,抬起手抹去额头上冰冷的汗珠。

      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放进了被子里,又摸到厚重的褥子底下,得出的结论却让她错愕不已——炕是冰凉的,冷硬如石,而铺在身下的褥子也有些潮湿,因为屋子里面的寒冷,潮湿凝结成了冰碴。

      怪不得会这么冷,怪不得在梦境里会有那样铺天盖地的严寒,以及她赤脚衣衫单薄地奔跑在雪原上的景象,原来是因为她所处的现实世界也是一个冰窖啊。

      奇怪,进来之前这个屋子明明就很温暖啊,炕更像是一个大火炉,铺了两三个褥子才勉强能躺住人,她为此还吩咐婢女把被褥往旁边挪了挪,避开最热的地方,这才敢上炕躺下。

      怎么一觉醒来就变成一个大冰窖了?就算凉也未免太快了。温大小姐百思不得其解,也实在是太冷了躺不住,只得坐起来。身侧负责伺候她的婢女小罗仍在酣睡,天塌了也未必醒过来的架势。

      想着也是从死亡边缘上逃下来的,也累得不轻,温大小姐试着推了她两次没动静便放弃了。自己披了大衣下地,想看看外面的情况。漆黑的夜里灯光仍在摇曳,被狂风粗鲁地推搡着,也不知是怎样的毅力,一直坚持着不灭。

      温大小姐推门出去,还未适应屋外狂风暴雪的夹击,一眼就看到了灯光下站立的小小身影。商队里没有比温大小姐年龄更小更显单薄的女孩子了,因此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是谁她一下子就知道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啊。”她走到女孩身后,弯下腰和女孩同一高度。

      女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回头,仰起脸看她,温大小姐展露笑颜,刚想说什么,忽一眼瞥见女孩的脸,那句亲昵的话便被噎在喉头,连表情都凝固了——女孩原本的脸蛋白皙如玉甚是惹人怜爱,现在的脸倒是也白着,却是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的甚至是很诡异的白。

      温大小姐的心漏跳了半拍,想说的话都忘了,女孩的目光还落在她的脸上,有被凝结住的奇怪的神采,如幽深不见底的海洋。

      一个六岁的女孩子怎么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呢?温大小姐的心里闪过一丝恐惧,出于对这陌生之地以及无边黑夜的本能戒备。她下意识地掩饰过自己的慌乱,转移了话题,“天很冷,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完,也不等更加年幼的孩子先摆脱黑暗和冰冷,她先一步转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从门口到女孩所在的灯下一共也没几步路,但心有恐惧的人却觉得有千山万水那么长,身后一直追随着她的那诡异的目光也让她的脚步更加沉重,几乎都调整不好正常的速度和姿势,她僵硬着身体假装无事,腿下犹如受了寒一般连跑带踉跄地扑到了门前,开门,迈进去,不敢回头,反手关上门。

      灯光被木门隔绝的刹那她迅速翻转身抵住门,蹲下,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门旁边的墙后面,只有一双手伸出来,死死扶着门闩,不让它有被外力破开的机会。

      颓然倒下的刹那,之前勉力维持的正常瞬间土崩瓦解,梦境里无处不在的恐惧也如潮水涌来,淹没了她全部的脑海。

      4

      她用这个姿势一直坐到了天亮,直到沉睡的小罗醒来,她才有机会活动僵硬的身体。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小罗睡眼惺忪,看到小姐坐在地上吓了一跳,立刻跳下地来搀扶她。外面就在这时候响起了人们走动说话的声音,那么的熟悉,温大小姐侧耳细听了一下,确定说话的是商队里面的人,借着小罗的力道站起来,却不回炕上,推开小罗直接开门出去。

      外面风雪依旧,父亲与大家一同洗漱,吆喝着其他人出来弄早饭。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声音,温大小姐心里无处不在的恐惧终于被驱散。

      早饭后她把父亲拉到房间里,详细地说了昨晚的事情。重新回忆,她好不容易平复的恐惧又开始回归,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

      “有这样的事?”父亲一向重视女儿的话,对于听起来不太靠谱的话也上了心,心存疑虑。

      “真的。”温大小姐郑重。父亲沉吟着不说话,好一会出去找了小罗过来,小罗的回答却完全相反。

      “昨晚的炕一直很热啊。”小罗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表情,“我昨天躺下就睡着了,睡得特别香,一晚上都没醒。”

      她说着自己质量很好的睡眠,对于没能照顾小姐感到不好意思。

      “半夜的时候炕凉的像冰一样,你没感觉?”同一个房间两套不同的说辞,温大小姐有点急了。

      “没有啊。”小罗更加茫然,想了一会,“我睡得太死了,半夜我是不知道,我起来的时候炕还是热的,难道半夜凉了有人后来又烧了?”

      小罗根本就不知道昨晚的诡异,不明白大小姐纠结于炕是凉是热干什么呢?看着小罗不解的表情,温大小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小罗不许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便打发她出去了。

      父女二人一同去了昨晚睡过的房间,确认了炕。小罗果然没有说谎,炕还是热的,不至于像昨晚那么烫,但还是温暖的。

      温大小姐有点懵了。

      “可能是……后来又烧火了吧。”她猜测这种可能。

      父亲看着女儿,目光却怪了起来,迟疑了一下,开口:“你昨天在雪地里被吓坏了吧。”

      温大小姐怔了一下,刚想如实说出自己的恐惧,忽一眼瞥见父亲的表情,顿时明白了,“爹,你不相信我?”

      她又气又急。

      “我真的在半夜看见他家女孩了。而且炕也的确是凉的。”她气急败坏地解释。

      “嗯嗯。”父亲急忙安慰盛怒下的女儿,温言软语开解她心里的乱麻,“爹相信你。可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他家女孩确实半夜站在你窗前了,你屋里的炕也确实凉了,现在又热了……连起来是不是……你屋里的炕凉了,女孩儿来给你烧炕,被你看见了。你之前刚做过噩梦,还没缓过来,所以就……”

      父亲的语气很温和,听着是和女儿讨论其中的可能性,可是了解她的温大小姐还是听出来了里面的那种肯定。父亲已经将这种猜测当成真相了。

      温大小姐看了父亲好一会,确定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反驳了,垂下眼睫毛,低声,“是这样吗?”

      心里的不安仍在,但没有证据,她试着妥协。

      “她昨晚就只是看着你,没真的做出什么对不对?”父亲试着引导她,温大小姐点头,他终于松一口气。

      “你是真的被吓坏了。”一切结束,父亲又开始心疼女儿。妻子过世后他担心女儿孤单,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近身照顾着,给了她不少于正常家庭里的爱,生怕一点委屈。昨天的劫难让女儿担惊受怕,还差点丢了性命,他心疼极了。

      “我没事。”才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给了父亲多大的压力,温大小姐柔声劝慰,拉住父亲的手摇晃着,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父亲这才转忧为喜,安慰了她好一会才离开。温大小姐则重新躺回被子里,去补昨晚被弄丢的睡眠。

      父亲放心离开,她却睁开眼睛。

      她知道父亲刚才的话藏了一半,在最关键的地方。父亲并不相信一个六岁的女孩会有什么诡异,但亲生女儿的恐惧是真实的,容不得他忽略。

      所以最后的结论就是——她又发病了。

      母亲过世之后她大病一场,命差点都丢了,关于那时候的记忆她病好之后就忘记了,但据近身伺候的人说,她那时候像魔障了一样,完全换了一个人,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她就曾经指着一盆花说里面住着一个鬼,每日与它说话,悉心照顾,某一日发脾气却把花盆给砸了,问原因回答是她们吵架了。她还曾经指着乳母说有鬼附身,总是七窍流血表情阴森,还总是找机会害她,可是所有人都在一旁看着呢,乳母明明很正常——最多也就是被吓得有点失心疯。

      那段时间这样的事情她做了不少,把整个家闹得人仰马翻。急的父亲请医用药差点家财散尽,她好不容易才逐渐转好。只是治病的大夫也说了,好只是暂时的,根未除,以后遇到刺激还会犯病。不管她在正常人眼里有多不可理喻,但她说的至少在她的世界里一定是真实的,恐惧或者其他也都在折磨着她。所以遇到这种情况绝对不要呵斥她或者不理会她,要试着引导,至少她相信的人得让她有安全感。做到这些,后面就好办了。

      大夫临走之前给留下了药,嘱咐发病的时候吃。她猜想今天晚上父亲就得想办法把药掺在她的饮食里了。

      是真的又发病了吗?她心乱如麻,反复回忆着昨夜的情形,想找出看起来正常的画面,可是记忆恍惚着,一点也不真实,她分不清楚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她越想脑子就越乱,那份狰狞便越真实,直冲心底,造成这种感觉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真实。她分不清楚了。

      她忽的坐起。
      “一个六岁的女孩子能干什么!”控制不住脑子里面混乱的声音,忽然大喊了一声。声音高过一切,刚才在她耳边的哄闹戛然而止,只剩下凛冽的生气。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终于胜利一样,身子一软重新倒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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