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药铺》宫野志保

10、第 10 章

　　15
　　我没死，慕子元的声音一直在耳边。
　　他说：“紫依，你醒醒，我还有很多话没对你说。
　　紫依，对不起，一直对你那么坏，但那不是我的真心。
　　你醒来，我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
　　紫依，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让我遇见你，爱上你，然后就离开。你不能这么对我，太残忍了。”
　　我被茫茫的黑暗压着，看不到一点光亮，辨不清一点方向。那个人的声音却一直在我的耳边，如温暖的怀抱，紧紧抱着我，让我不那么冰冷，不那么恐惧。
　　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心动包围着我，眼角湿湿的，有泪珠划过脸颊。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但我知道我昏迷的时间那个人一直在我身边，不停地对我诉说着什么，也紧紧抓着我的手，好像生怕停止了倾诉我就会彻底睡过去不再醒来，好像生怕松开了手就感受不到我生的气息。
　　在他几日不停歇的喃喃自语中，一段从未启口的爱恋渐渐浮出水面。
　　他说，大明池畔的第一次见面，别人的注意力都在明媚如朝阳的公主身上，他却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公主身边轻眉浅笑的女子。她站在凤凰花树下，安静地看着繁花似锦的世界，偶尔走神，眉眼都是素净。
　　那一眼他看了很久，怦然心动。
　　自妻子过世后他就心如止水，打算这样过完后半生，对世界的一切再无贪念，但是那次相遇乱了他的心，冰封慢慢融化露出春的生气，他拦都拦不住，他明白了自己的心后便恨极了自己。
　　他觉得他背叛了妻子。
　　而促使他背叛的那个女子自然也在痛恨之列，他想要忘记。但是没过多久赐婚诏书下来，命他迎娶公主，他的世界再次被打乱。抗婚，差点连累家族覆灭，最后还是对抗不了权势，恭恭敬敬迎回公主，也迎回醉作为陪嫁的她。
　　看着她站在公主身边，还是初见时的风轻云淡，甚至没将多少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心绪复杂。
　　终究还是舍不得，新婚之夜人在公主那里，但心却牵挂着小院里的人，于是偷偷派人去找看，让相隔两地的人完成了婚礼的仪式。
　　在他心里，与他成亲的人是她。不在身边但在心里。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心事，为自己要不要接受这段感情而痛苦思考。然而他这边按兵不动那个女子那边却不肯片刻安宁，一波一波的骚扰袭来，让他怒火中烧，甚至生出些怨恨来。
　　蔷薇秋千图、绿色的白鹤仙草裙，那样的妆容……
　　与公主气质不符的东西一样一样出现在公主身上，在成亲之前他就见过，也猜到过是她的杰作，大约是为了取悦他做足了功夫，他在不悦之余也感受到了其中的诚意。他接受了，忍下了，不是因为公主，不是因为权势，是因为她。只是成亲之后，一切已经不需要了，就该放弃曾经的那份外衣过自己的生活，他却发现并不像他期待的那样。
　　那幅蔷薇秋千图被挂在他与公主的婚房，像是一双眼睛，冷冷地监视着夫妻二人的点点滴滴。他听说那是她的意思；绿色的白鹤仙草裙倒是藏起来了，藏得却不严密，他偶然寻找其它东西的时候一下子就发现了，那么美的衣裳竟然毫不珍惜，随意扔在箱子底下，被压得起了褶皱；而亡妻曾经的妆容被利用完了之后也得到了嫌弃，他亲眼见一次梳妆的时候公主抱怨，说是那样的装扮难看死了，究竟谁才会喜欢。
　　他珍视的点点滴滴公主却弃如敝履，那个时候他真的是厌恶极了这个被宠爱的已经没心没肺的公主，对于她曾经的撮合也产生了怀疑。偏偏她还不自知，一次一次帮公主，帮她适应这个家里，帮她解决各种危机，那次在家宴上，她的聪慧博学让他又惊又喜，但她刻意低调，将所有荣耀都引向公主，公主却弄不清楚状况，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出来，让她成为众人的焦点。
　　他看到她数次脸色苍白，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脸上会闪过忧心的神情，但只是很短暂的，一切又恢复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顺利帮公主完成了那次尴尬的家宴。
　　他想起王宫里那个威严的皇后娘娘，想起她宫中生活多年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如今竟已磨砺到无我的境界，看她无怨无悔的付出，理所当然的没有一丝索取和委屈的意思，他心里压抑许久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不恨公主，她太无知了，不值得去恨。他恨的是她，那之后所做的一切目标也全部指向她。
　　至于恨的理由，因为太过可笑，太过卑微，他不愿意承认。那之后的几个月，他们开始了相互敌对相互伤害的生活。她不知道，他握的是一把双刃剑，在刺向她之前，他已经先一步血淋淋地痛过了。看到她受伤，他会再痛一次，等到她做出的回应，他不躲不避地接受，又伤一次。
　　一番交手，他受了十几分的伤。而她继续漠视着一切，对他的攻击也照单全收。
　　没人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她，扪心自问这样对她是不是太过不公平，但结果却是让他继续成为加害者，折磨着她，也折磨着自己。
　　如果非要理出个答案的话，那可能就是：爱，如此的不可理喻，爱了就是欠了，谁爱得更多谁就欠的更多。等爱到一定程度，就得用一生来还。而还债，哪里躲得开伤害。他心里装着死去的女子走不出来，她爱他，就要帮他，走进他的心里。
　　他是坚信她更爱他的，第一次邂逅的目光一交汇，他就知道了，就像他认定她。他心里还有别人，爱的不纯粹，那么彷徨，但她心里只有他，他知道。
　　多么荒唐，他仗着对方的爱更多而任意欺凌，他也恨极了自己的自私，可是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紫依，醒醒……我爱你……对不起。”
　　他伏在她的床榻旁，亲吻着她的手，流下了眼泪。病榻上的人眼皮一动，似乎也听到了这句真心话，眼泪从眼角滑落。
　　16
　　我醒过来了，看到了一直守在病榻边的慕子元。
　　人一旦有了求生意志，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配合着医药和慕子元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身体很快就康复起来，第一次走出院子，距离从王宫里被带出已足足过了四十天，其中昏迷占了十五天。
　　这一切不得不说是慕子元的功劳，因为连大夫都曾经要放弃，但慕子元无比固执。天知道他这个不懂医术的人是哪里来的信心可以一直在坚持到死了一半的人有了转机，活过来。
　　“我该怎么报答你呢？”还在病榻上时我曾这样问他，他那时候正在检查我接下来要吃的药，听到我这样问停了下来，回过头看我，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一笑，回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那就一辈子陪我呆在这里看日升日落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闪电般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却继续专心做自己的事，对我的反应不以为意。我重新靠回到床边，沉默，没有第一时间作出答复。
　　我昏迷时他跟我说的话，在我醒来后他没有再重复过，只是对我好，很周到，简直无微不至，可是这几乎无可挑剔的好里却始终有种疏离感，被素来便敏感的我觉察到了。我疑心，可面对他坦荡的目光，我那些不光明的小心思便没办法出口了，只好安静接受着，接受着他给我的一切，好与不好。
　　如今，他说这样的话，还是那样坦荡随意的神情，并无半分调笑，也没多少亲密的，或者说类似于郑重的东西。
　　我想了好久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便也沉默着不说话，房间里静下来，我们各怀心事做着自己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慕子元起身，要把整理好的药拿到厨房去，走到门槛前他停下脚步回头面对我，郑重而温和：“你不同意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命是你自己的，你有权利决定。”
　　说完推门出去，外面晚霞正绚烂，他看过去，迟疑了一下，重新走进来把已经滑落到脚边的被子给我盖好，仔细掖住被角，这才放心离去，只是粗心地只将门关了一半。透过那半扇门，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晚霞妖娆秋意正浓，是一片生的景象。
　　我的眼角一湿，手摸向枕头，被下面硬硬的东西硌到，拿出来，是一根竹笛。
　　昨天吃过早饭后我靠在床边发呆，他拿了这个给我，让我用来解闷，我接过笛子看了很久却没有吹响它，而是随手放在了床头，再也没让它露过面。
　　我会吹笛子，早在入宫之前我曾经在王府呆过，王爷好歌舞，府里养着许多歌姬舞姬，我跟着老嬷嬷一起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时间久了便学会一点，而那些终日被关在府里不得出门的姐姐妹妹们，见我有兴趣也有天分，便也时常教我一些，权当解闷了。
　　后来公主来王府玩耍，与我玩的投缘便要了我过去，王爷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于是我进了宫，成为了公主的陪读和玩伴，凡是她接触到的我都有份，结果到最后她还是那个除了宠爱一无所有的公主，我倒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
　　这不能说不是一个讽刺，也是我在皇后面前心惊胆战的其中一个理由，我不过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宫女，锋芒怎可盖得过公主。然而等我明白想隐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皇后已经盯上我了。
　　我陷在回忆里，过去刀尖上的生活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惊，梦里出现也会被吓醒，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力道便大了，死死掐住竹笛指节苍白。
　　“你的手还没好别这么用力。”我发愣的时间，慕子元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抓过我的手将笛子拿走。手里空了我才发现指尖冰凉，是刚才太过用力的结果。
　　他把笛子放到桌子上，回身拿了饭菜到我面前，坐在了床边，舀起一匙粥，细心吹去热气，用嘴唇试探不烫后才送到我嘴边，看着他一系列贴心的行动，我却没有张开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又是这种表情，还担心我会下毒？”他已经习惯我的抵触，把粥送到自己嘴里简单嚼几下后咽下去，然后又舀了新的粥给我，像哄孩子一样，“这下总该吃了吧。”
　　他的唇上沾了点米汤，因为急着照顾我吃饭也没擦去，与平日那个满腹才学又贵气十足的男人大相径庭，我的嘴角一动，没忍住的笑意露出了分毫，被他敏锐地觉察到，我便不再掩饰，索性笑出来，满脸都是笑意。
　　我并不是担心他对我下毒，只是喜欢看着他自己先吃一口，然后再用那个勺子喂我。不知道为什么，和他用一个勺子吃饭总是莫名地让我心动，脸红了。
　　他明白过来我在捉弄他，终于松一口气。
　　吃过饭，吃过药，我人生必须要经历的忙碌总算告一段落，我倚在床边和他说话，有时也拿起笛子吹一首曲子，他安静地听，然后与我聊起有关的一切。时间从指间溜走，不知不觉间整个世界已经从我们嘴边走过一遍。
　　天亮之前他才想起我是个病人，慌忙起身来帮我盖好被子，满怀歉意，“抱歉，聊得投机，竟然忘了你是个病人，也忘了时间。”
　　我确实也是累了，刚躺下来变迷迷糊糊要进入梦乡，对于他的道歉随口回了一句，“没关系，时间还长着呢。”
　　他替我掖被子的手顿了一下，动作忽然变得很温柔，放下帐子后没有立即离去，反而坐在了床边，看着我，那个时候我已经半梦半醒，感知到他在却睁不开眼。我很快沉入梦乡，只是记得他最后帮我理了头发，至于他坐了多久，还有没有再说什么，我是完全不知道了。
　　那是我二十年来睡得最香，梦境里也最美的一夜。翻身时短暂的意识清醒，脑海里闪过一句话——这样的幸福是透支了我全部的幸运吧。
　　还没有理清楚答案，我便再次沉沉睡过去，梦境里有他。
　　17
　　我被慕子元带出王宫，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边的事情失控到什么程度一无所知，慕子元也不提，我偶然问了一句，刚开个头便被他截住了了，他说他会处理。
　　慕子元是个可靠的人，有能让人相信让人安心的魔力，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的。只是这一次不知道是为什么，当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出那句话时，一种深深的不安却涌上我心头，赶都赶不走。
　　我点头答应他，把我的未来都交到他手上。
　　我能下床后尝试着走出屋子到了院子里，想再往外走的时候却被一把铁将军给拦住了，慕子元似乎顾虑着什么，用四面墙和一扇大铁门隔绝出一个世界，里面蔷薇满架蜂蝶纷飞，但却完全看不到外面。所以来这里快一个月了，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是偏远的郊外？是繁华的都城？还是根本就没有走出过的王宫？
　　慕子元无微不至的亲密和不经意散发出来的淡漠让我疑惑，他刻意营造出来的神秘更是我不安的源头，只是已经答应过相信他，便没法开口再问了。
　　一日一日，等我恢复到可以行动自如时已经过了四十天，还在这个院子里，如囚徒。不过多亏了几年间王后的费心调教，我早已养成了对不管接下来遇到什么都泰然处之的心性——换句话说就是心如止水，什么都不在乎。
　　是幸福就趁着有的时候尽情受，是灾难就不躲不避地承受，如果还有机会就想办法解决。然后再等着接下来的上天给我的磨难。
　　直到上天放弃我的那天我都会这么做，我早就是这样的人了。所以这些日子尽管不安的感觉从未消失过，但我一直过的很安逸。
　　住进来的第四十一天，慕子元说要送我一个礼物。他神秘兮兮地用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在后面推着我，让我一直向前走。他的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欣喜，但是很奇怪，这份欣喜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很激动，反而很平静，就像等了多日的果子终于成熟摘下，但因为等了太久，也因为一切在计划之内，那份终于得来的结果便多了一份冷静垫底。
　　在冷静之上建立起来的喜悦，感觉起来总是有那么点疏离，就像那些日子他给我的感觉。但他的声音又那么温柔，在我耳边时时提醒着，时常扶着我指点我不要跌倒的手也那么温暖。
　　我抓着他的手，闭着眼睛于他掌心相对，他犹豫了一下，手转过来扣住我的手，我们十指相扣。于是我的心静下来，嘴角上的笑容也不自觉绽开。
　　“好了，再往前一步，停下来。”闭着眼睛走了好久慕子元终于发话停下来，他站在我身后替我解开了蒙眼的黑布，我睁开眼，一片绿色闯入视线 。
　　是荷花！
　　一大片池塘几乎被绿色填满，只有中间不大一块水域是空的，如彩色簇拥的一块水晶，平静如镜。
　　绿色的荷叶之中之中一朵朵粉色的花悄然出世，娇羞欲语，出淤泥而不染，如仙女伫立。我困惑地抬起头，环顾着四周的环境，正前方很遥远的地方是一座大山，山顶处云雾缭绕一片朦胧。眼前目光可及之处是一片青草地，绿意悠悠，往左边目光的尽头处是是几棵垂杨柳，风中摇摆，再往往北延伸则是一连十几间房舍蜿蜒着，白墙灰瓦很是雅致漂亮。墙的里面有什么？视线是无能为力的。
　　然而我的心跳忽然异样起来，好像寒气冷飕飕掠过一样，连毛孔都跟着全部竖起，心内多日以来若隐若现的不安全部涌出来，占据着我的情绪，竟然化为恍惚直接冲击着我的身体，我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似曾相识的感觉死死扼住我的喉咙，窒息逼向我。
　　一架一架的蔷薇，花中挂着铃铛的秋千，以及秋千架上笑靥如花的女子……她穿着什么？绿色的……仙鹤百草裙！房檐下，玉树临风的男子正在作画，看到的所有美丽用丹青描绘出来，二人目光时常相对，爱意满满。
　　脑海里的幻象越来越清晰，剧痛袭来，越来越深的恐惧也如海啸扑向我，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后退一步，想躲开那无形的伤害，身后遇到阻力，我惊诧回头，看到慕子元的脸——
　　刚才的柔情都不见了，同样的一张脸，取而代之的却是陌生的神情，憎恶，恨不得杀人的恨……
　　“怎么样？多年之后故地重游，还熟悉吗？”他抓住我尽力向后仰的身体，狰狞着问我。我嘴唇动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忽然用力一推，我失去重力惊叫着向后跌去，身后是绽放着美丽的荷花塘。
　　只是虚晃一下，在我跌入池塘之前慕子元又及时抓住我，将我拉了回来跌入他的怀里，我惊魂未定，他他冷冰冰的声音又传来，低沉的，缓慢的，里面又在也不掩饰的杀气——
　　“要不要尝一下被水溺死的滋味？”
　　黑暗和冰冷从天而降，将我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