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人【短篇】》野客

2、喂养

　　往后几天没什么大事发生，关蔺养伤养得不错，午饭基本被男鬼包圆了。

　　伞依旧没修好，里面收来的鬼都快挤不下了，关蔺要快点把这些鬼渡到地狱里去。只要修好伞打开亡魂道，自然会有鬼差来接引他们。

　　又一天早晨起来拜了拜阎王爷。

　　柳条在清水上面拂了拂，小铜盆里面的水波微微荡起来，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盆面里缓缓升起一股青烟，往西南方向飘去。

　　关蔺挑了挑眉。

　　水面显出模糊的影像，一座葡萄园，旁边立着“私人果园”的小黄鸭标牌。

　　关蔺默默记完信息后，简单地吃了个早饭就拎着黑伞出门去了。

　　葡萄园坐落于莞砯市，位于长青市北面，需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

　　关蔺在距离最近的站点下车，然后又走了半个小时的山路，终于在半山腰的位置看见一座葡萄园。前面竖着的小黄鸭标牌上写着“私人果园，禁止采摘”八个字。

　　关蔺绕开监控，翻墙进去。

　　大片大片的葡萄已经长出来，品种多样，让人目不暇接。

　　果园里结出的葡萄主要供私人采摘，最后才作上市处理，一般都是有钱人才玩的套路，大多富豪商贾承包果园来满足自己对健康水果的需求。

　　这座葡萄园占地面积极大，关蔺走了很久才找到尸味最浓郁的地方。

　　――在一颗紫葡萄树下，那里长满了藤蔓。

　　关蔺拿黑伞伞尖戳了戳那几根丰满的藤蔓，上面的叶子片片肥大。

　　藤蔓没动静，跟死了一样。

　　关蔺收回伞，盘腿坐在紫葡萄树对面几米远的地方，等太阳落下去，天边云霞漫布，藤蔓上的叶子在关蔺看不见的地方抖了抖。

　　空中温度下降，湿气渐重，藤蔓像是吸食了血肉一般，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生长，它的长须渐渐向关蔺靠拢，神不知鬼不觉。

　　“啪嗒”。

　　从树冠垂落下来的藤蔓还来不及碰到关蔺的脑袋，就被关蔺一伞挥开，打落在地上。

　　松软厚实的土壤里钻出更多的细须，它们迅速生长，长成粗壮的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向关蔺。

　　关蔺忙侧身，啪啪啪打落几根，猛地从怀里掏出――

　　一只打火机！

　　关蔺面色严肃，按下打火机的开关。

　　一簇火苗蹿出来，通身幽蓝，它一挨着土地就自动避开周围的活树迅速蔓延燃向藤蔓，直直朝那棵溢满阴气的紫葡萄树烧过去。

　　冥火，只烧鬼物，不烧活物。

　　粗壮的藤蔓在冥火中不断挣扎，最后无力地软下去，紫葡萄树发出凄厉的惨叫，树叶飕飕不止。

　　树身上渐渐浮现出一张人脸，是一张漂亮的女人面孔。

　　――鬼面树。

　　培植鬼面树，需要在树根的地方埋上一具被束灵的新鲜尸体，待尸体腐烂，作为大树的养料，渐渐阴化，这鬼面树便就成了。

　　愈强大的怨念，也意味着愈强大的鬼面树。

　　幽蓝色火焰里，鬼面树疼得扭曲了那张美人脸，那双眼里流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怨恨和毒辣，她张嘴吐字：“我跟你无怨无仇，你是想让我魂飞魄散吗？！”

　　这女人身前作为他人情妇，风光一时，怎料天公不作美，她贪心不足反被蛇吞象，为了抱上另一只更粗的金大腿，想要甩了如今这位。

　　没想到这位心更狠，得知她的意图后，便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活活弄死，找了个不正经的道士来束她的灵，把她的尸体埋在私人葡萄园里，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

　　这只女鬼熬了这么多年，眼见怨念凝实，可以报复仇人了，没想到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人给搅和了。

　　怎么可能不生气？！

　　关蔺打开黑伞，鬼面树的树枝明显抖了抖，女鬼不甘心地哀嚎起来：

　　“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女鬼生前只是朝三暮四，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人活活扒了皮埋在这里，罪不至死，落得现在这副下场，委实不至于。

　　关蔺沉默地垂下眼，拿着打火机的手顿了顿。

　　“对不起，你报不了仇了，只能去阴间。接渡每只厉鬼以防他们为祸人间，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关蔺一时心软，露出了破绽，鬼面树的藤蔓疯狂生长，以燃烧生命力的方式冲破火焰，狠狠鞭挞在关蔺身上。

　　“噗嗤――！”关蔺喷出一口血，手里紧紧攥着那只打火机。

　　黑伞掉在地上，伞边沿着圆弧滚了滚。

　　藤蔓卷住伞柄正准备往回扯，却被突然上前的关蔺一脚踹开。

　　鬼面树疯狂摇曳起来，威势大涨，关蔺满口都是铁锈味，他忍着疼痛拽回伞柄，借力起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避开藤蔓，猛地从半空扑向鬼面树。

　　火势大涨。

　　女鬼凄厉地惨叫一声，魂魄从树干里面剥离出来，被关蔺关进黑伞里。

　　关蔺被落下来的粗壮藤蔓打中，喉咙里的腥甜没压住，顺着嘴角流下来。

　　藤蔓落在地上渐渐萎缩，那棵紫葡萄树在失去女鬼的魂魄后不复往日强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叶子不再饱满，变得干瘪。

　　在坐公交车回去的路上，关蔺抱着黑伞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许是因为身上那股血腥味太浓，周围座位全空，没人愿意靠近他。

　　关蔺低着脑袋，不断抬手去擦嘴边往外溢的血，黑色布料虽然看不大出来颜色，但也能看见湿了一片。

　　关蔺脚步虚浮地回到家，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弛，几乎是刚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倒下。

　　“啪嗒！”一声。

　　一缕黑气从暗处浮现，甩上门，关蔺瘦削的身体倒进一个突然出现的怀抱里。

　　男鬼在他身后显现，四肢渐渐凝实。

　　关蔺闭着眼，已然陷入昏迷，手里却还是死死抓着伞。

　　关蔺嘴里不断往外涌的黑血染红了男鬼胸前绣纹繁复的衣襟。

　　男鬼张开手臂，绕过关蔺的脖子和腿，几乎是不怎么用劲，就把人打横抱起来。

　　鬼面树最厉害的武器就是藤蔓，往寻常人身上甩一下，能甩去人半条性命。关蔺之前受的那一下，除了吐血之外，还有被打进五脏六腑的鬼气。

　　“大人，你又受伤了。”

　　男鬼的小扇子轻轻别在腰间，他把关蔺放到床上，随后揭开关蔺的衣服，把手伸进去。

　　关蔺闭着眼，神志不清，难受得弓起背，被男鬼一手按住。

　　男鬼冰冷的手贴在关蔺胸膛上，关蔺五脏六腑中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出体外，像是有生命一般，凝成细丝，争先恐后地钻入男鬼的掌心，被男鬼体内的鬼气同化。

　　“川芎6克、归尾6克、菖蒲3克、细辛3克、生地6克、苏木3克、乌药6克、泽兰3克、辰砂五分、木通3克……血凝胸者……加砂仁八分，加柴胡八分,枳壳3克……”

　　温和的嗓音慢吞吞地响起来。

　　男鬼在药材室里提着小秤砣抓药，宽大的袖袍起起落落，来回往复间，步履稳健。

　　或许是因为行走间步伐迈得比往日更大些的缘故，男鬼的脚从层层衣摆里露出来一些，光.裸着，没有穿鞋。

　　肤色苍白，没有丝毫温度。

　　关蔺这次伤的很严重，不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别想下地。

　　男鬼顺理成章成为关蔺的煎药小弟，担起每天替关蔺熬药的活儿。

　　关蔺因为自己常年受伤，抓药抓久了也有些普通药师的水平，却不想男鬼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这手――医药水平也不低。

　　都快赶过他了……

　　关蔺醒过来之后，一边喝着大瓷碗里黑漆漆的苦药，一边面无表情地想到。

　　这年头，连做鬼也这么硬核？

　　自从关蔺清醒以后，男鬼就开始每天做饭，凝实的身体似乎并没有其他鬼魂随时都会消散的忧虑。

　　关蔺被细心照料着，很快能下地走路。

　　喝粥的时候，关蔺忽然想起男鬼的请求，他瞄了眼不远处摆在香案上的黑伞，默默咽下一口粥，对男鬼说：

　　“这几天辛苦你了，我会尽快把通灵伞修好，到时候亲自送你去阴间。”

　　关蔺说话的时候面色严肃，一本正经，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成分在里面，很能让人看到真诚。

　　“不着急的，大人。”男鬼坐在饭桌前面，捧着碗轻笑，“你先把伤养好。”

　　好看的鬼笑起来似乎更好看了。

　　听到男鬼真心实意的关心，关蔺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舒畅。

　　真是的，这年头，鬼也太会做人了……

　　关蔺淡淡瞥了眼男鬼，然后又淡淡地将视线收回来，默不作声地继续吃饭。

　　男鬼不能碰水，关蔺撑着身体洗完碗出来，顺手从柜子里抓了把奶糖，趁着难得的养伤时间坐在旧式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不是液晶，也不是大屏，就一个很普通的彩色小电视。

　　关蔺操控着遥控板调到综艺节目，剥开糖纸，往在嘴里扔了颗奶糖，一边看着电视里面主持人幽默搞笑，一边傻兮兮地傻笑。

　　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在笑时就努力压平嘴角，装作正经，然后又不自觉地上翘，然后又压平……

　　如此，周而复始。

　　男鬼在一旁看着觉得有趣，于是抽出小扇子在关蔺眼前晃了晃，“大人……”

　　关蔺一秒回神，马上变脸，挺直脊背，瞬间高冷起来。

　　“怎么了？”

　　他问男鬼，语气淡淡，眼神是一贯的漠然。

　　男鬼其实没什么事，当他看到香案上的黑伞时抿唇一笑，拿着小扇子指了指，语气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大人，你说过会早点修好的。”

　　关蔺瞬间觉得自己罪恶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看电视？

　　“拿过来吧。”关蔺随口说道，说完后猛地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果然，下一秒，男鬼更委屈的声音响起来：“大人，我已经是鬼了，不能碰它的。”

　　那是通灵伞，传克鬼物，男鬼碰一下是要受伤的。

　　真是……尴尬了。

　　关蔺抬手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子，他两只大长腿本来盘坐在沙发上，闻言，很高冷地站起来，趿上拖鞋，自己过去拿了伞。

　　关蔺一修伞就修到了大半晚上，他是一个专注度极高的人，修伞时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

　　男鬼是不需要睡觉的，他拢了拢自己的袖袍，趴在沙发上，一边看无聊的电视，一边看关蔺修伞，就这样一直陪关蔺熬到凌晨三点。

　　关蔺因为有伤在身，终究没熬成通宵，在床上睡了几个小时。

　　当他按生物钟爬起来后看了看表，发现才六点半。

　　这时候天才灰蒙蒙亮，除了学生，许多人都还没起来，但往往也是这时候，菜市场已经陆陆续续有小贩在摆摊了。

　　关蔺睡不着，出门买菜去了。

　　这几天躺在床上，冰箱都吃空了，再不买菜就只有吃土。

　　如果关蔺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说不定这会儿还有个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挽着他的手一起逛菜市场。

　　只可惜……

　　他不是。

　　关蔺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背负关家世代相传的责任和使命，也注定了必须放弃一部分普通人该有的东西。

　　关蔺买完菜回来，打开门往厨房瞧了瞧，往常这时候男鬼要么在厨房忙碌，要么就是趴在小药罐旁边熬药，今天却不见人影。

　　关蔺找了一圈没找到，稍微有些不适应，不过很快又释然。

　　比如天天在家闹腾的阿猫阿狗，如果有一天它们突然不闹腾了，主人也会不习惯的。

　　桌上有纸条。

　　关蔺拿起来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微微皱起眉。

　　看完后没多久，那张仿真纸条就在关蔺手里消散，关蔺这才反应过来是一团凝聚成形的鬼气，它只是被压缩成了纸的形状而已，并不是真正的纸。

　　啊……

　　那只鬼对力量的掌控真是到了变态的地步。

　　关蔺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想到。

　　男鬼留下来的纸条大致是说：我有事要外出一段时间，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没吃完的食物记得放进冰箱。

　　冰箱……

　　关蔺打开冰箱门，里面全是男鬼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准备的各种各样的食物，关蔺看了一眼，然后嘭的一声关上。

　　“不是不放，是冰箱太满了放不下。”

　　关蔺又给自己煮了碗面条，一边吸溜一边对空气解释道。

　　关蔺以为男鬼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男鬼这一去，再回来就是两个月以后。

　　这时候关蔺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活蹦乱跳不在话下，在此之前，关蔺还专门坐车到外省收了几只厉鬼。

　　黑伞里挤满了亡灵，每只鬼都在里面抢地盘，关蔺每天晚上修伞修到十二点，他估摸着还要半个月才能把伞修好。

　　男鬼的回归让人猝不及防，那时候关蔺刚洗完澡出来，他没有穿睡衣的习惯，身上穿的就是第二天准备要穿的衣服，款式都差不多的黑衫长裤，衣柜里一大推，就像是在批发市场里买回来的。

　　“大人。”两个月不见的男鬼坐在沙发上朝他浅笑，身形虚幻，半透明。

　　男鬼实力本就不俗，关蔺没想过他出去一趟能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

　　关蔺擦头发的手一顿，他大踏步走过去，浓黑的眉拧起来，男鬼几乎维持不住身形，关蔺罕见的有几分生气。

　　“你这两个月出去做什么了，连鬼体都差点被打散？”关蔺说着，咬破自己的手指，强硬地塞进男鬼嘴里。

　　男鬼顺从地含住，不吸也不咬，像是有些好奇，用舌头舔了舔。

　　关蔺身体一颤，指头发痒不舒服，他眉头一挑，当下用手指戳了戳男鬼的舌头。

　　男鬼老实了，他的鬼体凝实几分，黑气也不再继续往外溢散。

　　因为关蔺刚洗完澡，袖子习惯性地往上卷，男鬼看到关蔺露出来的那截手臂，上面有新添的伤疤。

　　关蔺的身体并不壮硕，属于精瘦那类型，衣服一穿，看上去高高瘦瘦的，很有气质。

　　“没事了吧？”关蔺把手抽出来。

　　男鬼舔了舔口腔里残留的铁锈味，约莫是不怎么明白关蔺的血为什么会对鬼魂产生滋补效果，所以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将这问题抛之脑后，低眉敛目，嗓音温和，一副世家公子的彬彬模样，道：“谢谢大人，我已经好多了。”

　　关蔺一边把袖子拉下来，一边看着男鬼，他倒是好奇知道男鬼出去干什么了，能落成现在这副样子。

　　不过男鬼显然没有多说的意思，男鬼打开雕花小扇子，轻轻掩住脸对关蔺说：

　　“我最近有些虚弱，不能时常现身，也不能给大人做饭吃了……”

　　关蔺愣了愣，止住好奇，皱眉对男鬼说：“做饭本来就不是你的事，别往自己身上揽，早点去休息吧。”

　　男鬼抿唇笑了笑，渐渐隐匿身形，从沙发上消失了。

　　显实形对鬼魂来说是一种非常消耗能量的做法，鬼魂游走在阳世外一般多采用游魂的形态，也就是说那种“看得见，摸不着”的形态。像男鬼之前那样天天凝实形、吃人饭的鬼，关蔺还真没见到几个。

　　人死后，魂不入地狱多成为孤魂野鬼，而鬼魂不同于人，他们更喜欢以游魂的形态存于世间，多吸食恶气。

　　第二天一早起来，关蔺照旧在阎王爷面前拜了拜，又拿小柳条去扫了扫铜盆里面的清水，里面什么也没显出来。

　　关蔺不紧不慢地往厨房里一钻，感慨今天也是清闲的一天呢，或许还可以在家晒晒太阳。

　　晒太阳……

　　哎，还是算了吧。

　　男鬼受伤了，多体谅体谅。免得晒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