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人【短篇】》野客

3、亡魂路

　　也不知道鬼魂受伤以后需不需要进食补充能量。

　　关蔺煮了两碗面条，往桌上一端，“出来吧。”

　　男鬼虚幻的身体出现在饭桌后面，他撑着脑袋，用小扇子在面条上扇了扇。

　　“啊，好香啊，大人，你的厨艺又精进了不少呢。”

　　伤好后，关蔺没了顾忌，给自己放了大勺辣椒和大勺醋。

　　嗯，更香了，真不愧是自己煮出来的。

　　“够不够？锅里还有。”关蔺问。

　　男鬼趴在碗上面闻了闻，算是吃完了，他给自己擦了擦嘴巴，“我吃饱了，大人请慢用。”

　　关蔺无所谓地点点头。

　　在男鬼离开的这两个月里，熬药和煮饭跟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自己上。

　　关蔺已经习惯了。

　　他本来就是一个人，男鬼的出现，只是个意外。

　　早晚都会离开的。

　　洗完碗出来，见男鬼虚化的身体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面放着自己之前看过的那档综艺节目。

　　关蔺走过去把窗帘拉上，晨曦里的太阳快出来了，鬼是晒不得太阳的。

　　关蔺坐下来的时候，男鬼问他：“大人，伞修好了吗？”

　　关蔺削苹果的手一顿，长长的苹果皮断了，他扔进垃圾桶里，继续削，“快了，再等半个月，我一定能修好它。”关蔺嗓音冷淡，语气笃定，既带着点安抚又带着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只有半个月了……

　　关蔺把苹果削完，用小刀分成两瓣，一辦给自己，一辦递给男鬼。

　　男鬼的身体凝实了些，他伸手接住。

　　电视机里面傻兮兮的笑声充实着整间屋子，关蔺吃完苹果，拿纸巾擦了擦手，用之前那把小刀割破自己的指腹。

　　浓郁的血腥味流出来，男鬼的眼睛眨了眨，下一秒，嘴里被塞进一根手指，带着淡淡的苹果味。

　　“多吸点，我血多。”关蔺一如既往的冷漠视线扫过来。

　　男鬼乖乖点头，含在嘴里又忍不住舔了舔。

　　下一秒，关蔺的手指果然毫不客气地在他嘴里戳了戳。

　　男鬼被戳得有些委屈，他温和清润的眼睛湿润了眼尾，眼巴巴地望向关蔺。

　　见关蔺没搭理他，男鬼用小扇子戳了戳关蔺的腰。

　　关蔺身体一颤，使劲绷住脸，忍住笑。

　　他怕痒。

　　男鬼吸完血后就消失了，按普通人的理解来说就是去“修炼”了。

　　捉鬼不是天天捉，在关蔺这半个月修伞的日子里，反正是没鬼可捉，所以关蔺老老实实在家修了半个月的伞。

　　关蔺对男鬼说的是半个月，但其实没有用到这么长的时间，半个月时间本来就是关蔺的估算，更何况这半个月里没鬼可捉，关蔺修伞的时间大把大把，提前修好也不足为怪。

　　天黑了，关蔺把修好的伞放在笨重的茶几上，他拉开窗帘，看着窗外，边嚼奶糖边望向夜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修伞仅用了八天，距离半个月时间还差七天。

　　关蔺提前七天就把伞修好了，但他没告诉男鬼。

　　……怎么会舍不得一只鬼呢？

　　关蔺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一边面无表情地想到。

　　“大人，你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男鬼不知不觉地出现在关蔺身后，玻璃窗上面并没有倒映出他的身影，依旧只有关蔺的。

　　关蔺微微垂眸，他从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瘦削的下颌，高挺的鼻子。

　　……看起来就像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但实际上他这辈子除了捉鬼还是捉鬼，没什么故事，倒是听不少鬼魂絮絮叨叨讲了不少。

　　冰凉的手从后面伸出来，轻轻捂住关蔺的眼睛，关蔺下意识闭上眼，眼皮上的触感分外真实，鬼魂的手没有体温，散发着死亡的阴冷寒意，然而他却觉得相接的地方有些烫，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关蔺感知到逐渐失律的心跳，耳边是男鬼说话的声音：

　　“大人，你这里太忧伤了……”

　　那一刻，关蔺心底有片刻悸动，他还来不及辨别是什么，就遵从最原始的渴望按住男鬼的手。

　　他问：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李姓，名瑜，字延和，镶南柳亭人也。”男鬼哼出一段小调，隐含笑意，带着古代世家公子般的清贵明朗。

　　如溪间石，山上松，夜下月。

　　阴间亡魂道打开的那天晚上，恰好是个阴雨绵绵的下雨天，关蔺去给坏掉的电灯修线路，因为之前狂风暴雨，把灯都给吓坏了。

　　七天时间啊，太短了，转瞬即逝。

　　关蔺撤开小板凳，按了按开关，电灯重新亮起来。

　　男鬼这几日修养的很好，鬼体差不多都凝实了。

　　黑伞摆在香案上，关蔺洗完手后拜了拜阎王爷，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大人，我这是要走了吗？”男鬼在他身后现身，不解地问。

　　“嗯。”关蔺淡淡应了声，关掉电灯。

　　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男鬼不觉得难以适应，因为他本身就长居于黑暗。

　　直到身后传出布料摩擦的声响，男鬼微微侧头，看见高耸巍峨的鬼门缓缓打开。

　　一条幽暗的长路铺直出现，一眼望过去，仿佛没有尽头。

　　关蔺手中的黑伞大张，大鬼小鬼们争先恐后地从里面挤出来，拥挤着爬上这条寸草不生的路，还有些企图逃跑，就比如说游乐园的一家三口和鬼面树。

　　不远处有阴差走来，身上穿着长长的冥服，手里拿着一根大锁链，黑漆漆的样子。

　　鬼魂们一改先前纷乱无序的状态，乖乖地排起队来。

　　阴差遥遥走来时向关蔺点了点头，似乎与关蔺是旧识，关蔺同样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阴差也可称作鬼差，特别是亡魂道上的阴差，手里少不了锁链。

　　阴差此时将锁链一甩，打在欲逃跑的鬼魂身上，那鬼挣扎着，链子紧紧地缠住他的脖子。

　　尘缘已了，上路吧。

　　阴差拉扯着锁链，又勒住几只不听话的鬼。

　　鬼魂们相继而上，连成一路，走在亡魂道上，两边是幽谧深沉的河，有阵阵阴风吹去，刮得鬼生疼。

　　将去往地狱轮回之处了。

　　踏上亡魂路，不问身前事。

　　饮尽孟婆汤，不管前世缘。

　　“大人……”

　　男鬼是最后一个上路的，他走了几步，转过身，隔着鬼门和关蔺相望。

　　“嗯？”

　　关蔺看着他，手里撑着伞，依旧是一副黑衫长裤的样子，脸上无喜无悲。

　　“大人珍重。”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古代离别礼，男鬼抬起袖子，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

　　“知道了。”关蔺催促他，“快去吧。”

　　男鬼朝他笑了笑。

　　关蔺扯了扯嘴，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通灵伞打开鬼门的地方，就是阴阳交界之处。

　　关蔺站在大开的鬼门外面，静静凝视。

　　男鬼拜别后便不再回头了，跟着阴差在亡魂道上越走越远，两边阴风将男鬼身上的袍子吹起来，猎猎作响。

　　男鬼有一头很美的头发。

　　他头上的发簪被吹落，跌落在地上。

　　鬼门快关了。

　　关蔺猛地冲进去，脚踩在亡魂道上，几乎站不稳。

　　阴差遥遥扭头朝关蔺看了一眼，只见关蔺手里拿着一枚簪子，尤带阴气，想必应该是死人的东西。

　　哎，罢了，他想要什么就拿去吧，左右不过一支簪子而已，想必阎王爷是不会怪罪它的。

　　亡魂路漫漫，阴气渐重，鬼怪们的身影全都被浓黑的雾气淹没了。

　　关家历代阴阳人的轮回处不在阴间，而在阳世，阴差勾了魂直接送往转生。

　　他们是入不了地狱的。

　　“啪嗒”一声。

　　房间里的电灯重新亮起来，那条望不到尽头的长路仿佛泡沫般消散，又仿佛不曾出现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关蔺将黑伞收起来，面色有些苍白。

　　亡魂道本来就不是给活人走的，活人走上去，要亏损身子。

　　关蔺不可能不知道。

　　他将簪子塞进裤兜里，那里面放着他的奶糖，一大把，现在和簪子放在一起。

　　关蔺去卫生间洗了个冷水脸出来，一边走一边剥开糖纸，往自己嘴里塞了颗奶糖。

　　关蔺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男鬼的出现仿佛只是一场梦。

　　只是现在梦醒了。

　　关蔺依旧过着他的生活，每天早上起来拜拜阎王爷，再看看小铜盆，有鬼的话就拎着伞去捉，没鬼的话就到菜市场买菜做饭，晚上看电视吃水果。嗯，听男鬼的，少吃糖，对牙不好。

　　自从男鬼住进来以后，关蔺的屋子就再没被鬼怪侵扰过，这种情况持续到男鬼走后也是如此。

　　关蔺感到很诧异，小鬼就算了，那只大鬼如今也不折腾了，实在奇怪。

　　殊不知，某只千年大鬼已经被男鬼削了脑袋，那只大鬼与关家有世仇，本来打算弄死关蔺，没想到被男鬼捷足先登，反倒被男鬼给弄死了。

　　只不过为了弄死大鬼，男鬼也受了很重的伤。

　　“妈咪你快看，那个怪叔叔又不见了！”某个舔着棒棒糖的小男孩指着不远处的草坪。

　　那里曾经有个男人撑着黑伞，消失在昏黄的地平线上。

　　“那个叔叔，哪个叔叔啊？你再撒谎的话妈妈就不给你买棒棒糖了！”妇人揪起小男孩的软耳朵，一边教育一边威胁。

　　虽然她每次威胁乖儿子都是用同样的招数，但耐不住小孩子乖呀，听话呀――笨呀。

　　“哦……”

　　小男孩委屈巴巴地舔着棒棒糖，虽然有些小小的不甘心，但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

　　呜呜呜，为了他的棒棒糖，身为男子汉的尊严也是可以暂时抛弃的！

　　橱窗前面，某个高瘦的男人凝视镜面，忽然，他抬起手。

　　轻轻捂住自己的眼睛，曾经阴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这里。

　　“关家第一百二十八代阴阳人，告诉我，你的使命是什么……”

　　他轻笑着，告诫着，走进昏黄的霞光里。

　　慢慢远去了。

　　我身上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除了使命，我一无所有。

　　――《阴阳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