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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白兔奶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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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长青市又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
街道两边行人稀少,几条街加起来都没几个,一个举着黑伞的高瘦男人顿住脚。
他把伞柄往上托了托,高挺的鼻子从伞边露出来,那双黝黑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的摩天轮,插在口袋里的手摸出一颗奶糖扔进嘴里。
浓浓的奶味在嘴里化开。
关蔺收回目光,朝游乐园的方向走去。
长青市这座游乐园在两年前发生过火灾,活活烧死了一对夫妻和一个八岁大的小女孩。
游乐园老板求爹爹告奶奶到处托人找关系摆平这件事,后来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游乐园恢复运转。
事情过去后,游乐园里的生意虽然不如之前好,但也还说得过去。还好没再整出什么幺蛾子,要不然游乐园老板哭都没地方哭去,铁定玩完。
被雨丝笼罩的游乐园看起来十分冷清,关蔺买了门票进去,在里面找了条长椅坐下来,椅子上全是水,关蔺坐下后衣服湿了大片。
他撑着伞,跟一块生了根的石雕一样,什么话也不说,一坐坐到天黑。
偶尔有路过的人看上几眼,那眼神要么是好奇,要么就是“这人怕是个傻雕”的疑惑。
天黑时,关蔺从椅子上站起来。
高瘦的身体走进雨幕里,走进黑色里,似乎在原地,又似乎已经远去。
渐渐消失了。
“妈妈,那个大叔叔怎么不见了?”刚舔上棒棒糖的小男孩扯了扯年轻妇女的衣服,指着不远处的长椅。
年轻妇人付完钱,转身看了眼小男孩指着的那个地方,那里除了灌木丛和椅子之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牵起小男孩的手,嘴里轻轻呵斥:“胡说什么,哪有什么大叔叔,我们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男孩争辩:“妈妈!我没有骗你!”
妇人皱起眉:“小孩子不能撒谎,再说,下次不给你买棒棒糖了!”
一如既往被“威胁”,小男孩瘪起嘴,不情不愿地息了声。
妇人牵着小男孩的手,两人很快离开。
浓浓的黑雾肆意弥漫,空中没有雨水坠落,光线明媚,仿佛一瞬间从晚上回到了白天,跟刚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关蔺收起黑伞,脚踩在干燥的土壤上,衣服湿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屁.股那儿湿了大片,是刚刚坐在长椅上弄湿的。
他往前走几步,拨开浓浓的黑雾,嘈杂的声音在耳边若隐若现,越往前走越明显。
黑雾渐渐消散,显出一座翻滚着浓雾的鬼屋,工作人员不小心打翻道具,鬼屋失火了。
“人群”争先恐后从鬼屋里面跑出来,带着惊慌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周围挤满看客,要么忧心忡忡地打电话报.警,要么抱手看热闹,一片喧嚷。
关蔺提着伞,径直穿过他们,这些“人”就跟透明的魂体一样,关蔺穿过他们时没有丝毫阻塞。
鬼屋的门被一脚踹开。
走进去,光线徒然变暗。
鬼屋里面路连着路,跟座小型迷宫似的,关蔺不停拐弯,火势越来越猛,全是呛人的浓烟。
一对父母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左右乱闯,大概是怕极了,所以有些不管不顾,换句话来说就是横冲直撞。
当他们三人从关蔺身边跑过去时,关蔺突然提起手中的黑伞横在小女孩父亲的腰间。
这个中年男人并没有像外面的鬼魂一样虚幻飘渺,此刻,他结结实实被关蔺拦下来。
他没办法再往前,漆黑的瞳孔往下挪了挪,沿着肚子上的伞尖看到关蔺的手,“先生,你挡到我们的路了。”
关蔺面无表情。
小女孩也扭动细白的脖子看过来,“叔叔,你挡到我们路了。”
关蔺迟迟没有让开,中年男人语气焦急:“你忍心让我们一家三口都烧死在这吗?”
关蔺毫不留情地戳穿:“你们已经死了。”
父亲就像被踩中尾巴一样,撕开假面,顿时阴沉起来:“胡说,你胡说,明明是你们不让我们出去的,如果不是你们,我们怎么可能被活活烧死!”
“我们只是摔倒了而已,明明都可以不用死的,为什么要从我们身上踩过去?!”
小女孩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眼里流下两行泪,参杂了几缕红血丝在里面。
她小声呜呜着,扎在头上的小红花跟着一颤一颤,“叔叔,你让我们出去吧,我好痛啊……妈妈都不给我吹吹了,她都不理我……”
被丈夫牵着的女人一直盯着关蔺的脸看,身上的连衣裙脏兮兮的,上面全是鞋印。
关蔺的手歪了歪,手里的黑伞稍微移开一些。
见状,中年男人不再破口大骂,脸上慢慢露出笑容。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连衣裙女人哀嚎一声,身体呈现畸形,胸腔和腰腹凹陷进去,以生前死状猛地向关蔺扑过去。
关蔺打开伞,一个照面,女鬼被收进伞里。
黑伞立马合上,女鬼在里面不停折腾,伞面一凸一凸的。
“妈妈、妈妈――!”小女孩的抽泣声越来越大,变得嘶哑难听起来,吵得关蔺脑袋疼。
男鬼嘶吼一声,抬起头,脸上显出被火烧过后的狰狞,腐烂的肉纠结在一起,他见女鬼被收,顿时愤怒起来,黑气翻涌。
小女孩的魔音入耳,刺得人头重脚轻。
关蔺面色发白,一脚踢开男鬼尖锐的爪子,抡起拳头砸过去。
男鬼弯腰闪躲,关蔺一时不慎被死死抓住手。
黑气凝成丝缠住关蔺的四肢,男鬼张开嘴,从关蔺胳膊上咬了块肉下来,连带着黑色布料一并吞进肚子里。
这里是鬼域,关蔺进入这里会变成和鬼一样的存在,鬼能够对他的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所以这一口下去,关蔺是实实在在少了块肉。
关蔺绷紧下颌,伤口被黑气腐蚀,隐隐可见白骨。
男鬼咬完胳膊,浑然不知黑伞已经在他身后打开。
“啊啊啊――!”男鬼凄厉地惨叫起来,转瞬就被收进伞里,缠着关蔺的黑气丝跟着断裂。
关蔺捂住胳膊,发黑的血液从指缝里流出来,他皱起眉,脸色更白了几分。
小鬼的哭泣声更大了,失去两只大鬼的支撑,整个鬼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起来,黑气疯狂弥漫,天崩地裂。
关蔺抓起小鬼,一把塞进伞里,猛地向外冲。
鬼域的大门在前方慢慢合拢,关蔺提着黑伞,一个剑步冲出去。
“轰隆隆――”
鬼域彻底坍塌了,关蔺跌坐在地上,他靠着游乐园的假山,黑伞放在大腿上,喘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
剥开包装纸,扔进嘴里,舌头顶着甜甜的奶味在干燥起皮的嘴唇上舔了舔。
关蔺抬起头,透过朦朦胧胧的雨丝,看见干净的夜晚。
十分漂亮。
吃完一颗糖,关蔺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他从容地打开伞,举着伞柄,走出游乐园的假山,渐渐融入夜色。
/
老式住宅三楼,关蔺爬楼梯上去,手指发抖地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深更半夜的,他进去后轻轻关上门。
这套房子看起来很老,许多家具都已经半旧。
带血的黑色长衫被脱下来,袖子那里破了一个大洞,关蔺坐在实木床边,上半身赤.裸着。
手臂上薄薄的肌肉勾勒出略微起伏十分流畅的线条,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上面少了一大块肉。
关蔺熟练地拿出医药箱,取出一瓶不同寻常的酒给自己消了毒,然后洒上一些杂七杂八的粉末,最后用牙齿咬着绷带缠上几圈。
做完这些,关蔺找了件款式差不多的黑色长袖给自己穿上,去厨房煮了两碗面。
嗯……
两碗?
“您受伤严重吗?”
穿着古代长衫的男鬼突然出现,坐在饭桌旁边,他刚刚没有显出实形,所以不方便开口说话。
关蔺坐下来,给自己放了两勺醋进去,面对男鬼的担忧,他回道:“没事。”
男鬼就算显实形也不能跟正常人一样捏着筷子吃面条,他只是趴在那碗面上闻了闻,然后掩面擦擦嘴,这就算是吃完了。
宽大的袖子抬起来遮住男鬼的半边脸,露出一双温润的眼睛,他语带笑意:“我吃饱了,大人请慢用。”
关蔺的筷子顿了顿,纠正道:“都说过了,不用叫我大人。”
男鬼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回话,那双眼睛流露出淡淡的失望和委屈,在关蔺看过来的时候已经拉耸下眼皮了。
关蔺很快吃完面,他看了眼闷闷不乐的男鬼,收拾好桌上的碗筷,淡淡道:“随你,怎么叫都行,我只是听着有点别扭。”说完,洗碗去了。
男鬼放下袖子,轻轻弯眸,细长的头发挽在脑后,用簪子别住,很松散的样子,怎么看都有种无害感。
他的长相其实在大鬼小鬼里面有些过于温和,不知道这几个月是怎么镇住房子里的鬼的,尤其是那只大鬼,这让关蔺睡了好几个月的安稳觉,没被鬼折腾过。
男鬼是来找关蔺帮忙的,他想重新转世投胎。
不过不巧的是,在男鬼主动上门的前几天,关蔺的伞坏了,暂时还无法打开通往阴间的通道。
关蔺以为很快就能把伞修好,于是就答应了男鬼暂时住在自己家的请求,没想到这一修,修得都快有三个月了……
所以,男鬼每天都能蹭到一碗或两碗免费的面条吃。
关蔺不是法师,也不是道士,他只是个阴阳人,关家的第一百二十八代阴阳人,每代都是独苗。
这套房拢共有四间屋子,其中一间屋子里面专门放着药材,关蔺的很多伤口不能到普通医院去看,因为伤口上面往往趴伏着鬼气,一般而言,医生开出来的药方是救不了他的。
每次受伤之后,关蔺都会自己给自己抓药。
关蔺在药房里抓了十几味中药,扔进砂锅里熬,喝完药之后简单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倒在床上。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拉上被子刚准备睡觉,就感觉有人扯了扯自己的露在外面的头发。
嗯……
也有可能是鬼。
床边凹下去一块,关蔺拉开被子看了看,见男鬼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似乎有话想说。
“什么事?”关蔺问。
“大人,我想替你重新包扎伤口。”男鬼说话的时候,医药箱已经漂浮在半空中了。
瞧那箱子纹丝不动的样子,这鬼的实力不弱啊。
关蔺面无表情地想。
“不用,我困了。”关蔺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一颗奶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
“大人,晚上吃糖对牙不好哦……”
男鬼不知道从来掏出一把小扇子,是雕花木制,用它隔空点了点关蔺的额头:“起来吧,您的伤口太深了,需要好好包扎。”
关蔺躺着没动,医药箱稳稳落在被子上,就这样,稳如老狗的关蔺被一团黑气强制扶起来。
男鬼今晚的态度似乎格外强硬。
还有……他似乎,真的“有点”强。
关蔺再次面无表情地想到,用力嚼了嚼嘴里的大白兔奶糖。
袖子被挽起来,露出胳膊上草草缠好的绷带,已经渗出不少血。
男鬼放下他的小扇子,俯身低头,几缕细长的发丝散下来,滑过他单薄的肩头,落在繁复又素净的衣衫上。
拆下绷带,透过那些粉末,隐约可见里面的白骨。
男鬼凝实的手指捏着绵圈,沾了一点药酒,力道轻柔地替关蔺清理伤口。
男鬼的手很稳,一点也不抖。
关蔺侧着身,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以前受过不少伤,这对他来说不算很严重,当然,也不算特别疼。
清理完伤口,重新洒上药粉,男鬼的手动了动,轻轻从上面拂过,伤口周围缠绕的黑气瞬间散去,像被吸引了一样,追着男鬼的手指不放,最后和男鬼身上隐匿的黑气融为一体。
将干净整洁的绷带缠上关蔺胳膊,男鬼细心地包扎好伤口,最后学着人类的手法打了一个精致小巧的蝴蝶结。
嗯……
是只有品味的鬼。
关蔺瞥了眼,说了声谢谢,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攻势迅猛的睡意瞬间将他淹没。
看来是真的很困了。
医药箱回归原位,里面的物品已经整齐地摆放好了。
男鬼站起身,衣衫下摆缓缓滑过床沿,他的手指动了动,雕花小扇子重新飞回手上。
他微微躬身,笑了笑,退出房间,“晚安,大人。”
公寓客厅里面供奉着阎王爷,关蔺早上起来的时候拜了拜。
供桌上摆放着香炉和蜡竿,这是很常见的普通摆设,唯一不寻常的就是前面放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铜盆,里面盛着清水。
这只小铜盆是关家世代流传下来的,类似于传家宝的存在,至少得有上千年历史。
关蔺拜完后拿柳条扫了扫铜盆里的清水,看了看,发现水面没有什么异常,于是他把柳条插进塑料瓶里,转身去厨房做了点简单的吃食。
男鬼很少在白天现身,然而今天中午却出乎意料地现身在厨房里。
“你在干什么?”
关蔺从外面买完菜回来,一回来就在厨房门口看见男鬼的背影,于是他顿下脚步,淡声问道。
男鬼转过身,关蔺从他侧身的角度看见了他手里握着的菜刀,以及菜板上丝丝均匀的胡萝卜,盘子里大小匀称的肉丝,零零散散还有许多食材。
“大人,你回来了。”男鬼弯眸浅笑,“我在庖膳。”
也就是做饭的意思。
关蔺嗯了声,面无表情地走进去,将两袋子菜放在柜子里。
煤气灶上已经在熬药了,厨房里充斥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
男鬼宽大的袖袍几乎拖到了地上,上面全是些繁复的绣纹,他正从容不迫地用菜刀切胡萝卜丝。
“我来吧。”关蔺放好东西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掳起袖子。他从小到大都没吃过鬼做出来的食物,想想还是算了。
男鬼迟疑了两秒,然后温顺地把菜刀递给他。
关蔺伤在右臂,握刀的时候有些不方便,还没切两下,伤口就裂开了一些,隐隐发疼。
关蔺的厨艺一般,刀工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更别说受伤以后,刀工水平直线下降,切出来的胡萝卜丝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跟男鬼切出来的萝卜丝堆在一起,泾渭分明。
“大人,还是让我来吧。”
男鬼忽然从关蔺身后贴上来,手臂前伸,瘦长的手指落在关蔺握刀的手上,他腰间别着的小扇子轻轻抵着关蔺腰。
嗯……
这姿势有点不舒服。
关蔺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低头看了两秒自己切的胡萝卜丝,然后利落地松开手。
真丑。
“麻烦你了。”关蔺果断扔下菜刀,寻着间隙往自己嘴里扔了颗奶糖,然后蹲在垃圾桶旁边剥蒜子。
男鬼没有炒菜,只是煲了粥。
对于男鬼煲粥的手艺……
嗯……
关蔺一口气喝完了三碗。
真香。
关蔺面无表情地想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白兔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