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影》浸灵子

2、破局

　　夜深人静，金秀儿躺在床上继续翻着《戏曲选》，老巴洗漱完，伺候好鸟笼里的几只小生灵，爬上床。
　　他平躺一会儿，听见金秀儿翻着书页，不时哼笑几声，这笑惹得他心猿意马起来，便侧过身来，伸手去胡乱摸她。
　　手被打掉，他笑嘻嘻地重新又抚上去。老牛想吃嫩草，回回都得多几分耐心，谁叫他娶了个如花娇妻？
　　金秀儿本来正看到情节精彩处，被老巴一打扰，立即起了怒火。她推了他几把不行，他越发喘着气到处乱啃，到最后没奈何，她干脆一脚揣过去。
　　老巴差点没被揣到床脚，他捂着被踢得生疼的腿，也有些恼火：“我说你是怎么了？翻脸就不认人？今儿是谁帮你说话来着？”
　　金秀儿咬唇。
　　“今天不是我在邢巧梅那里给你撑场面，能行吗？她能重视你吗？”老巴咧着嘴继续说，“你说说，你就是这种态度来报答的？”
　　“她就算重视我也是因为我条件好，能力强。”
　　“你条件又能有多好？团里比你强的人多得是！那邢巧梅今天说这么多夸你的话，还不是主要看我老巴的面子！你的意思是我没用了？咱俩结婚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觉得我最好！怎么，才进城几天呢，你就——”老巴本想说翅膀硬了想到处飞，又觉得很不吉利，硬生生住了嘴。
　　他见金秀儿合上书不说话了，心底一横，猛地翻身压住她。
　　“反正，我可是爱你呀！”
　　一阵暴风骤雨，房间里很快响起了老巴的呼噜声。金秀儿整理了一下自己，重新坐起身来。她睡不着，再拿起《戏曲选》，翻了几眼，方才看得起劲的情节被这样一打断，现在觉得索然无味。她瞥到石俊卿写在一旁的批注：真是无聊透了！
　　不知道为何，她突然觉得这世间再没有别的话比这句话更能贴合她现在的心情。
　　墙上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金秀儿听着，忽然走神起来：石俊卿在做什么呢？

　　石俊卿今早依旧不是被闹钟吵醒的，而是别的声音。
　　门外的敲门声缓慢有力，“噔、噔、噔！噔噔噔！”
　　他寄希望于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声音自然消失，却没想到它连绵不断，余味悠长。他翻了个身，拿枕头捂住耳朵。不行，不行。他扯着自己的汗衫抹了抹满额头的汗珠，呻吟了几声，才满怀愤懑地从床上坐起来。
　　本是睡个懒觉的好时候，石俊卿看了一眼闹钟，指针告诉他现在不过八点。
　　“大清早这是干什么这是——”
　　石俊卿话音落地，愣住了。金秀儿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饭盒，朝他一笑。
　　“石老师早！”
　　“是你啊？”石俊卿一下局促起来，他冲到门口时，只随意套了个大裤衩，一身臭汗再加没刷牙洗脸，他太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只是以前除了团里几个毛孩子，还真没人大早上来敲过他的房门。
　　金秀儿有点尴尬地往后退了退，顿了顿，又往前一步。“我去食堂吃饭，没看见你，就替你打了点过来。今天吃包子，去晚了就没了，所以——”
　　“但我早上一般不吃。”石俊卿刚说完，觉得有点不礼貌，改口道，“不过，还是谢谢你了！”他接过金秀儿递过来的饭盒。
　　金秀儿小心翼翼地道：“石老师，上午能来找你吗？”
　　“怎么？”
　　“不是说了，想请你教我戏……”
　　石俊卿哑然一笑。“倒也不用这么急。”他着实没想到这姑娘的干劲这么大。不过新人嘛，倒也难免。
　　“能来吗？”金秀儿没有收回话的意思。
　　石俊卿叹口气，点点头。“那，来吧。”

　　邢亚梅瞥见金秀儿慢吞吞地从石俊卿房里走出来，立即凑上前去。“怎么样啊？”
　　金秀儿正发愣，被她一问，半天才回过神。“嗯？亚梅姐，什么怎么样？”
　　“你真的拜石俊卿为师了？”
　　“当然。”
　　邢亚梅笑道：“有意思，没想到你真的这么积极！”
　　“我想早点把戏学好。”
　　“想唱戏呀？戏有什么好唱的？像我姐一样唱了半辈子，拿了梅花奖，也不过就是继续在这个小剧团里当上个团长。当了团长，还得成天东跑西跑到处开会，还得担心团里老老小小几十口子的饭钱。哎，没劲！”
　　金秀儿不解：“你不喜欢戏？那你留在剧团里干什么？”
　　“一方面是我姐逼的，另一方面是我原来当老师，当腻了，觉得还是剧团里自由一点，没戏排，没演出的时候，可以干好多事呢。”
　　“干什么事？”金秀儿忽然有些好奇。
　　邢亚梅只是抿嘴。

　　石俊卿吃了金秀儿送来的包子，洗干净饭盒，又赶紧收拾了一下房间。早上的起床气早就泄了个一干二净，他揉了揉头发，站在书架前发神，望着满满当当的书海纸山，踌躇起来。
　　昨天答应邢巧梅给金秀儿当老师，本以为大家怕都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这新来的小姑娘如此较真，也如此好学，竟然一大早就跑来找自己。
　　看来此事不得不认真起来，起码得撑过这姑娘还有十足干劲的这段时间。
　　与金秀儿约好了在十点开课，但该讲什么呢？她缺的是一套系统的、关于戏曲的教育，还是专门的、对她专业知识的加餐？
　　这几年，剧团的颓败一天胜过一天，除了一些单位上派来的演出任务以外，很少能接得到什么活，更别提排什么新戏。城里不再时兴看戏，什么迪斯科、霹雳舞、电子乐之类的才受欢迎。老式的戏曲还有几个观众？剧场里一眼望过去，只剩稀稀落落几颗白花花脑袋。谁还有兴致认真唱戏呢？剧团里还剩下的这些人，因循守旧，每天麻木地围着磨盘转圈，只等着哪天卸了磨，就算完蛋。他竟然很久都没有思考过艺术上的问题了。
　　“石老师，石老师？”
　　思绪飘渺而去，石俊卿扭头，看见金秀儿已经站在身侧。他忽然觉得指间剧痛，慌忙甩手。抽的烟已经燃到了底，贴着皮开始烤肉，他竟然毫无察觉。
　　金秀儿挥散房间里缭绕的烟雾，呛得咳嗽了好几下。她看见石俊卿咧嘴捂着手指，立即伸出手去扒拉他的手。“石老师，你怎么了？”
　　白嫩柔软的小手抚上来，大热天竟然带着一丝凉意，石俊卿触电一般，慌忙躲开。“没什么，有点烫，好在全是茧子，皮糙肉厚不碍事。”他吹了吹指间缝。
　　“我看见你门开着，就直接进来了。”
　　“哦！”石俊卿打开窗户，有点不好意思。“我爱抽烟，你别介意。”
　　“老巴倒是不抽烟，可他喜欢喂鸟，大早上就去公园遛鸟了，”金秀儿笑道，“我爹也不抽烟，可他爱喝酒，以前每顿饭都得喝几杯白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嘛。”石俊卿请金秀儿坐下，随意地问，“你呢？”
　　“我？我没想好。”
　　“你不是喜欢唱戏吗？”
　　“那是我的手艺呀！我以后要靠这个在城里扎根，我要唱成角儿。”
　　“你有这个潜力。”
　　“反正有了目标，做事才有力气呗。”金秀儿举起手里的笔记本，“太难得了，有机会再当一次学生。以前我倒是很喜欢读书，可惜家里太穷了没读得上，上初中时我可是班里头几名呢……”
　　石俊卿望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年轻女孩，轻声道：“那，咱们开课？”
　　金秀儿点点头说：“好！”

　　金秀儿哼着歌推开家门时，老巴已经做好了午饭，三菜一汤摆在桌面上冒着热气。老巴眯着眼，看着金秀儿先是把书和笔记本放到书桌上，又干脆直接坐到桌边，开始翻笔记本。
　　“秀儿，吃饭了。”他忍不住招呼，却见对方毫无反应，只是埋着头。“金秀儿！”
　　“我还不饿，你先吃吧。”
　　老巴觉得胸口堵了一团火，强忍着带笑道：“要不还是先过来吃饭？这书一时半会哪里看得完？”
　　金秀儿没回声，老巴一拳像是打在棉花上，他不死心：“你这十几天，天天都去找石俊卿？”
　　“你不是都知道吗？”
　　老巴尴尬一笑，迟疑着说：“我是说……这影响，是不是不太好？他石俊卿是个单身汉，你一个女的成天跑他屋里去，关着门一待就是半天，久了别人会说闲话的。”
　　“说什么呀？我不是和你结了婚吗？”
　　老巴道：“男女毕竟授受不亲，你们就不能换个地方上课？比如排练厅？练功房？那些地方人多。”
　　“石老师讲课要用到很多书，都在他书架上摆着呢，随时讲随时抽出来翻，这些怎么搬到别的地方去？就在他家里，才最方便。何况我都是大白天去，怕什么闲话？”金秀儿没好气的说，“谁这么无聊，吃饱了撑的成天盯着别人看？”
　　老巴忍不住站起来，绕着饭桌走了两圈，终于还是开口：“本来不想说，但是看来不得不说。他石俊卿之所以一直没结婚，你知道为什么吗？”
　　金秀儿合上书，迅捷地盯着老巴。“我之前就问过你，你不说。”
　　“他以前，因为偷看女人洗澡，进过学习班！”老巴清了清喉咙里的痰，啐了一声。“为此，他当时的相好和他吹了，团里的女的都绕着他走，他当然一直结不成婚。女的碰见他就倒霉，你啊，也离他远点！他有才，是有名的编剧，业务上能力强我不否认，可是他私德有亏啊，还是作风上的问题，这可真得小心，这一不小心，不小心可就……”
　　老巴的话越来越轻，金秀儿把视线往后移，愣愣地望向白墙。

　　石俊卿在书架里翻找刚才讲课提到的一个故事，他记得在一本小说选集里有全文，只是书架里密密麻麻的旧书很多，大多又都没有了封皮，侧面也没有标注书名，翻找起来一时之间有点困难。
　　“石老师，给！”金秀儿手里拿着一瓶可乐，跨步进来。她刚才到剧团门口的小卖部给石俊卿买饮料，来来回回，跑出一身汗。“天气太热了，你看你这一身汗！这是冰的！”
　　“哦！谢谢！”石俊卿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可乐？”
　　“我发现你书桌上老摆着可乐瓶，有时候一摆好几个，这也太好猜了。”
　　“可不是吗，哎，门口小卖部的老陈嘀咕说，他全靠我养活呢。”石俊卿边开玩笑，边拧开瓶盖，猛地咕咚两口。
　　金秀儿噗嗤笑出声道：“那以后，他也靠我养活了！不过，我本来以为你会喜欢喝茶呢。”
　　“为什么？”
　　“都说大作家们都爱喝茶，端着个大茶杯，叼着烟，坐在书桌前，唰唰唰，下笔如飞。”
　　“第一，我可不是什么大作家。”石俊卿被乐得差点呛到，他摇摇头，“第二，你说的场景，倒像是电视里那些领导开大会，每个人座位前摆个大水缸。”
　　金秀儿笑得更欢了：“哈哈，也许吧！反正都中老年人喜欢喝茶，年轻人都爱喝可乐和雪碧。”
　　“那我岂不是一个不合格的中老年人，试图靠着喝可乐混迹到年轻人的队伍里？”
　　“你算什么中老年人，你还很年轻呢。”金秀儿蹙眉道，“石老师，你可别把自己往老头子堆里靠。”
　　石俊卿咧嘴。“是吗？我还年轻吗？我倒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如果你都算老，那老巴不是得天天拄着拐棍？”金秀儿说，“但是在剧团里待着的人，都不会老。”
　　语出惊人。
　　石俊卿有些吃惊地问：“哦？为什么呢？”
　　“因为唱的故事永远都年轻。”金秀儿认真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