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厌》柳下秋

4、江山月（3）

　　顾白走到冯若的卧榻前坐下，看着青年就算是睡着也紧锁的眉头，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想要去抚平这深愁的“八字”。

　　但那指尖在刚触到他的的眉头时，又收了回来。

　　他只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不敢惊扰他。

　　对方的容貌还似少年时那样，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忧郁，叫人心疼。

　　他心中叹息：你这般伤怀念着韩萧，倒是要让黄泉路上的人不忍离你而去吧。如果去的是我，也不知你是否还会为我落泪。

　　他越想，心里越是五味陈杂。

　　正想着，突然见冯若身子抖了一下，之后便一阵一阵轻微地打颤，眉头更是拧成结似的，似乎是做噩梦了。

　　顾白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自己的手钻进去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虽然不知道他听得到否，依旧轻哄地说着：

　　“别怕，有我在呢。”

　　冯若渐渐不抖了。

　　兴许是错觉吧——顾白觉得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只手，轻轻刮了下他的掌心。

　　***

　　冯若醒来的时候，觉得右手热得发烫，掀开被子角发现是顾白的手在握着——床边的青年垂着头，脑袋时不时点一下，鼻息扑出有些厚重，像是微微地打鼾，睡得正深。

　　他虽然想到对方定是为他劳累操心了许久，但看到他的样子却又忍不住地想要捉弄他一下，于是便慢慢地起身，以防被人察觉，然后左手从被子伸出来悄悄地捏住了他轻轻鼾着的鼻子。那鼾音顿时止住了。

　　“哼嗯！”

　　顾白重重地扑出一息，一下子醒了过来。

　　“你醒了？！”

　　他揉了揉鼻子，见身边的人醒着，惊喜地叫了声。又看对方盯着自己浅浅笑着，想起刚才鼻子的不适，就晓得是被戏弄了。

　　他也不气，相反还因为青年醒了而心情大好，也去捏他的鼻子。但对方不住地咳嗽把他给吓着了。

　　顾白这才想起面前这人还病着呢，忙问道：

　　“你怎样了，哪不舒服？”又后悔道，“都怪我，都怪我，忘了你还病着，不该逗你玩儿。”

　　冯若笑道：“没事，我好很多了，”又说，“身体应是没有大碍了。”

　　“医丞说了，你体质虚弱，需要好好调养，切忌饮酒无度，作息无律呢。”

　　冯若听完，想到自己如今这颓丧模样也是令自己厌弃的，便对顾白说：

　　“我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对方一听，笑着道“甚好，甚好，”又嘱咐道，“你以后可不能再让我这般担心了啊。”

　　他见冯若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冯若想到对方这次是强行从玉国出来的，便担忧地劝道：

　　“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要你的大臣们为你忧心。”

　　谁知玉王摇了摇头，看着他坚定地说：“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照顾你。”

　　“你说什么胡话？”冯若惊讶地看着他，“国不可一日无君，玉国的大臣们还等着你这君王回去主持大局呢。”

　　他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本来就无大碍，日后也会好好静养，不用你照顾了，你无需为我挂心。”

　　“不行，你现在身体还太虚弱了，我看你宫里的下人也照顾的不很周到，这样走了我不放心。”

　　顾白又说：“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想回去批阅什么奏章，什么大局啊，政务啊交给丞相去管便是了。我要留在这，直到你身体全好了再说。”

　　“胡闹！”

　　冯若转过身背对着青年，话里有些怒意。

　　他的语气很是强硬：“你定要回去，一定！”

　　顾白见他对自己不仅不挽留，反而极力催促自己回国，也生起气来。

　　“你是要赶我走吗？”

　　对方依旧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哼！好……好！”

　　顾白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很是愤怒。

　　“来人！”他叫来了一个太监。

　　“给我拿纸笔来！”

　　屋里一阵可怕的沉寂后，冯若转过身看着怒气冲冲的青年，正欲开口好言相劝，恰逢这时太监进来送了纸笔。

　　他看着玉王拿起笔飞快地写了一两行字，然后放下笔，把右手伸到了面前。

　　顾白伸出食指，本有些犹豫，但想着对方刚才说的话，便狠下心来用牙一下子把食指尖咬了个口子，忍着痛把冒血的指尖往信纸上按去。

　　“你干什么！”

　　冯若见状哪还板得住脸，忙过去把他的手抓住。他看到手指冒这么多血，吓得脸色大变，赶忙对一旁的太监吼道：“快去宣医丞来！”说完又把自己的衣服用力撕了一个角下来给流血的手指缠上。

　　“你莫要阻拦，我是定要留下来的，”顾白语气坚定，“方才我已向丞相书信一封，血印为证，他定会知我决心。你不必担忧我国政务，丞相举措我自是放心。只是我现下唯一不放心的——”

　　他看着冯若，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只你而已。”

　　***

　　医丞赶来的时候，顾白的指头冒血已没那么厉害，但伤口尚未经过仔细处理，仍叫人忧心。医丞给伤口消毒，换上新的纱布，青年咬牙忍着痛，没有出声。

　　冯若看在眼里，心中也自悔不该如此强硬对待他，引出人许多气来。

　　他想了一会，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要留下便留下罢，我不再阻你便是了。”

　　他见对方抬头看他，又说道：“只是你以后再不能拿身体发肤当作玩笑，不加珍惜。”

　　青年刚才还怨气冲天的脸上顿时化出了明媚的笑容，食指的疼痛也像立马消失了一样。

　　“你终于不赶我走了。”

　　“我叫下人帮你打理一下西边的殿室……”

　　“不用了，我住你旁边那屋便可。”

　　冯若听完，面露难色：“那是宫里下人住的……”

　　“无妨，我就住那罢。”

　　心机的顾玉王自然是想要住得离对方近些——若是可以的话，他倒想直接就住在对方的寝宫里。

　　“那……好吧，我这就吩咐下人去置办些物用，你有什么需要直管叫下人去办便是。”

　　顾白应答了一声，刚要说话，只见一个太监匆忙跑进来，对冯若鞠躬道：“启禀王上，丞相急事求见。”

　　冯若看了一眼一旁手指还缠着纱布的人，觉得丞相在这时候见到他定是有些唐突的，便对太监说：

　　“让丞相回府等候，我即刻前往丞相府便是。”

　　顾白在被布置的崭新的寝宫里走来走去，甚是自在。他碰碰这花，看看那画，来回转了好几圈才在一把藤椅上躺了下来。

　　藤椅缓缓摇着，悠哉悠哉。渐渐地，他躺在藤椅上睡着了。

　　近来冯若的事确实让他很是挂心，从玉国到青国，再到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

　　但好在一颗提着的心是终于落了下来。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冯若已经回来，想来自己应是睡了许久了。

　　“丞相究竟有何急事，以致如此匆忙地请谏于你？”他从藤椅上起来，一边拿起桌上的小白瓷茶杯仔细端详着杯上的雕花，一边奇疑地问道。

　　“玄邦要立国了。”

　　冯若沉思着说：“丞相接到信函便立刻前来禀报，是为派遣使节一事。”

　　他将和丞相所谈的事宜与顾白细细说着。

　　其实丞相除了玄邦立国一事之外，自然对身为玉国国君的顾世子也存有警惕，对自己主上也委婉劝谏了些许话——当然这些冯若是肯定不会告诉对方的，只将玄邦立国的事情详细谈来。

　　“玉国应该也收到了信函，不知对于出使玄邦的人选，你意下如何？”

　　“我向来是让丞相主办一切事情的，”顾白不怎么在意地说，“不过我猜，丞相应该会让我那个发小去吧。”

　　他说自己的发小虽然性格有点毛躁，但好在为人机灵，并且相貌堂堂，出使外邦绝不会失了国家的颜面。

　　冯若未曾听闻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发小，想来二人交情定是十分深厚，心底竟然不自觉地在意起来。他开口问对方那发小的事情，却听青年朗笑一声，反问他为什么这么在意。

　　“我哪有在意……”他声若蚊蝇地反辩道，脸颊泛起绯红。

　　顾白心里高兴坏了。

　　***

　　这天，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顾白房中的时候，他早已醒了过来。

　　这间房子自是不可与玉国的寝宫相提并论，硬卧亦不比软榻，他这几日睡得并不安稳，醒来也觉浑身僵硬，不甚舒服。

　　他叫来下人伺候自己洗漱，先穿上件素白色长裾，再外罩一件墨黑镶金的龙纹大氅，于铜镜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仪容。诸番整理得当后，便出去找冯若了。

　　他来到对方的寝宫前面，正欲进去，却从守门侍卫那得知人昨日去了书房，还不曾回过寝宫，便转头向书房方向走去。

　　书房在园林的最西边，他走在园林的小石桥上，四方相望，满目春景，不禁心旷神怡。

　　青国王宫内种了许多梨树。每逢春月，梨花缀满枝头，花瓣随风纷纷飘落，地面便像是铺上了一层素白的细雪，乍一看，还引人误认为是早冬季节。

　　顾白轻踏着这薄薄香雪往西面走去，走近了发现书房的门是半掩着的。

　　透过半开的门，他看到冯若坐在木椅上，正一只手撑在书案沿上，掌心托着腮，另一只手提着笔在奏折上时不时点一下。

　　他再走近点，才看到对方双眼闭着，已是昏昏欲睡。

　　玉王见青王身着素白色长衣，外套了件暗紫镶金龙纹锦袍，已是比常人穿的厚实些了，但肩上却还披了一张白狐皮，在三月回暖的时节中极力抵御寒气——他那份埋在心里多年的愧疚此刻又翻涌了上来。

　　冯若的畏寒其实是儿时落下的一个病根，而这其中的差错，却恰恰是他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