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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山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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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君勿复念,错把流年抛」。
“混账!”
王殿之内,一位俊朗英气的青年君主将手中信笺撕了个粉碎,又一下子把案上的墨宝统统摔了出去,吓得太监忙跪下连连磕头,门外待命的侍卫迅速跑了进来。
“滚!”
顾白怒不可遏,把这些人都斥了出去,一人在房中发着脾气。
“好,可真好,冯若啊冯若,你当真是弃了本王了!”
他气得胸口作痛,一下子瘫坐在榻前,不停捶着胸口,一抬头便看到了墙上的地图。
图上是整个天下的局势。天下四分五裂,战火焦灼。位于中心的皇都虽在中央,而国力早远不如从前,王室衰微,气数已尽。
他玉国地居西北,以玉山为天险,少有战事,他这个王上便安乐于时,未图称霸天下。
可惜其他诸侯国并未满足于现状,皆图大举,他国南边的青国便是如此。看到青国的版图,他又想到了那人,胸中火气旺盛,就起身走过去揭下地图,一把撕了扔进炭盆。
看着渐渐化作灰烬的纸张,他慢慢握紧了拳头。
“冯若啊冯若,你到底真心意绝,还是心怀无奈,本王定要探个究竟!”
***
青国朝堂之上,冯若一身紫衣华服端坐王位,而神色却于威严中含着几分憔悴。
底下大臣们商议国事,他竟也听得一半,漏了另一半,最后只说出一句:“一切全凭丞相定夺便是”。
说罢便要退朝。
“王上近来身子可有不适?”
丞相鞠躬关切而问,“微臣即召医臣前来……”
“无妨,退朝吧”。
冯若下了朝,斥走了跟随身边的太监侍卫,独自一人往王宫的地下室走去——那里埋着一位名叫韩萧的青年将军。
当他放下了在朝堂上作为王上的威仪的时候,怎么看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只是身体的疲惫越发令他不堪,内心的痛苦也时刻煎熬,脚步渐渐地沉重起来。
他最后像是拖着身体走到将军墓前的,早已丧了精神。
韩将军墓前摆着昨日上着的酒,地上倒着的酒罐子已难数清数目,王上借的酒泛滥不少,就是不知是否消了一丝忧愁。
“韩萧,本王又来看你了。”
冯若扣着酒坛,一下端起来浇了一口。
酒水猛地冲进喉咙,把他呛得不住地咳,咳着咳着又咳出泪来。
“是本王……本王害了你啊……”
他此生最为悔恨之事,便是让韩萧去刺杀皇都的那位帝王。明知此路凶多吉少,却因循了丞相提议,狠下心来将挚友置于死地。
如今皇都虽然衰颓,却赔上了韩萧的性命,实在令他痛恨自身,肝肠寸断。
对于挚友,他早已丧失颜面,本曾想舍了自身筋骨黄泉路上伴着对方,却未料韩萧死前仍望他君临天下,长享盛世。
痛省自身以后,冯若便将韩萧之愿时时系于心上,但仍深愁未解,妄图以酒平复。
“本王……本王自知不应如此……以后本王……定当勤勉政务……”
冯若已是一副醉容,颓坐在地上,手里的酒不停地往嘴里灌,和着泪吞进肚里,“定当勤……勤勉……玉国那人……玩世不恭……自是不再……与他往来。”
宫里的下人看见自家王上踉踉跄跄走回寝宫的时候,忙过去搀扶着,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
冯若被扶到床榻上睡下了,但没过一会又像受了惊吓似的醒来,满头大汗,身子颤得厉害。
“王上,您怎么了?”一旁的太监被吓得不轻,连忙问道。
“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冯若坐起身来,“给我倒杯水来,还有,伺候我更衣,我要去园林散散心。”
“是。”
太监忙给王上倒了杯水,冯若正喝着,只见外面匆忙来了个侍卫,鞠了躬向他禀报:
“王上,宫外来了个人,自称是玉国的王,说要立刻见您,您看属下是否将他……”
“啪—-”
手中的茶杯不经意掉落给摔了个粉碎,房中一下子静了。
片刻过后,王上的声音响了起来。
“让他进来。”
***
顾白被守门的侍卫拦在宫门外,心里又气又急,也怪自己这次是强行出宫,草率莽撞,以致身上竟没个证明身份的东西。
懊恼之余,但见宫里出来一侍卫,朝他鞠了一躬。
“王上在园林等您,请”。
他一下甩开其他侍卫还拦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冠,愤然对着几个侍卫说:“以后有你们好看的!”然后便入了宫门便快步向园林走去。
这青国的王宫他并不陌生,如果这几年没有较大的变化,他仍然可以凭着儿时的记忆找到每一处院落,而常常游玩的园林,是再熟悉不过的。
侍卫引路到通往园林的大道上便鞠躬离去了,顾白一人前行。
离园林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他走得脚下生风——他想立刻见到冯若,想把他写绝交信的事情问个明白。
可当离园林越走越近的时候,他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心绪越发的跌宕。
他害怕那人无视自己,害怕他亲口说出不再见他之类的决绝的话。
害怕确是毫无用处的。因为当他看到园林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时,脚步又变得匆匆。
冯若身着一袭浅紫色的衣袍,孤身站在荷花池边未动分毫,眼神直直地望向远处,直到听到有人走近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去。
顾白走到对方身边,看见了他那张憔悴的脸,生生怔住了。
才一月余不见,这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本来清瘦的身材变得更加消瘦。他的脸颊看不到一丝血色,苍白得像张薄纸,但眼眶却红得厉害,应是哭过许久才勉强止住的样子。
见他这样,顾白饶是有满腔怒火,此刻亦是消了一大半,只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顾白看见他的眼里氤氲起了水雾,嘴唇咬得紧紧的,片刻扭过头去,对自己说出一句倔强的话来:
“玉王近来可是未收到信笺?”
顾白听他语气如此疏远,退下去的火又顿时冒了上来,便一把扳正对方的肩,强迫着他对着自己。
他直视着他大声说:“就是收到才会过来,你怎能对我这般!”
“我自知玉青两国虽不如以前那样和睦交深,但却从未就此断了与你的情谊……”
“两月前微服你还欣然同我一聚,可恨如今竟这般冷漠!莫不是……莫不是……”
“韩萧死了。”
顾白蓦然一怔,见冯若看着自己的眼里噙着眼泪:
“韩萧他……是被我害死的……”
他一边哀痛地诉说,一边责怪自己的狠心。
顾白的面容浮现出深沉的哀痛,思绪慢慢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他记忆中的韩萧是韩老将军的嫡子,自幼习武,被安排在冯若的身边做侍卫。
童年的时候顾白常与冯若一起玩耍,也总是见得到他。
以前他总叫这个小侍卫一起游戏,但每次他都不予理睬,也不发一言,顾白碰了几次壁后也就作罢。
他一直都认为对方是一个固执死板到骨子里的人,除了冯若的命令便什么都听不进去。这点曾让他好些生气,但看他把冯若护得万分周全的样子,自己又打心底对他生出几分佩服。
顾白想起一个月前宫殿里传来皇都的帝王被刺杀的密报,和据说此刺客为了掩盖身份于青国自尽而亡一事。
他本不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这刺客便是韩萧。
想来也是如此,冯若的命令,对方断不会违抗,就算搭上性命,也不愿负其所望。
可冯若现在这副堕落模样,实在是令他心疼。
他再上前走近了一步,将青年半搂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说道:“韩将军为国捐躯,是死于大义,你断不能在此颓丧啼哭,叫他失望。”
他感觉到青年的肩似乎抖了一下,想是他清醒了些,却也不知他此刻心情如何,只接着说道:
“韩萧死得有无价值,全凭你今后打算了。”
听到这话,冯若脑中猛地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又想起韩将军死前对他所说之话,忙推开对方的手臂,一边就着自己的衣袖擦拭起脸颊,一边急急向顾白说道:
“我堂堂青国的王,怎会像个妇人般掉泪,刚才不过是酒劲未过,呛了喉咙罢了”。
顾白看着他,笑了起来:“那你也定不可饮酒过度,劳神伤心。”
“……”
对方没有说话。
两人就此静了一会,冯若突然开口:
“顾白,你回去吧,以后我们……不再往来。”
“你……”
“丞相说你为人……”
“说我如何?”
“说你荒废政道,玩世不恭,欲成大事,断不可与你相交,”青年蹙眉,把话说得纠结,“况且我已决心于乱世中有所作为,怕是与你道不相同了。”
他对着顾白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笑里含着不出于本意的无奈:
“今日一见,再不相见。”
“你说完了?”
顾白突然问道,见对方点头,立刻说:
“好,那你听我说,”他看着对方,目光灼灼,“你我相交甚久,对你品行个性,我绝不会错看。你一向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否则又怎会将韩将军一事皆归责自己,愧恨良久?”
“我想你纵是心下苦于有我这朋友不思进取,也未真心想过与我绝交吧。”
看到对方把头略微一转,他又接着说:
“退万步讲,倘若你是当真厌烦于我,我也不会放置心上,我顾白认定的人,便是一生一世不得绝交的。你今日所说之话我便全当是你伤心过度,加之丞相言辞有失偏颇所致之言。我向来注重你我情谊,以后你断不能再说此让我担心的胡话了。”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他也不知青年到底将它听进去与否,但见他怔怔看着自己,眼中渐渐有了生气。
冯若望着对方,发现玉王额角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淤青。他之前不甚留意,现在看见了,心里头担心得紧。
“你这里的伤,如何来的?”
“喔,这个呀,”顾白说道,“这次我出宫的时候,丞相几番劝阻,见我执意离宫,竟合着一众大臣在朝堂上齐齐下跪,说什么现今天下大乱啊,什么时局紧迫啊如此的一大通道理,听得我头都大了。”
他的脸色竟渐渐有些得意:
“那我没办法了,就只得威胁他们说——‘你们当真是要本王撞死在你们面前才罢休吧!’,然后我就往旁边柱子走,想着作势吓吓他们,本来真的只想做做样子,可结果真是太气人了!”
玉王此刻完全没有注意到青王表情的变化,仍自己说得酣畅:
“结果,我旁边那太监竟没拉得住我,让我直直撞柱子上了,假疼也都变成真疼了,”他有些愤然,“你看我回头准把那太监给收拾了,跟个废物似的,可气得我……”
突然地,他不说话了。
顾白先是觉得额头一点寒意,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冯若的手掌在他的额角轻轻地,慢慢地摩挲着。
那手有些冰凉,但手掌的力度柔柔弱弱的,有点安抚的意味,让他觉得很是舒服。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小时候对方也是像这样揉过他的额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