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厌》柳下秋

1、牡丹厌（1完）

　　溪春生怕人跪，更怕人磕头。

　　没由来的，在众人眼底，跟入了魔怔似的。

　　就见早朝之时，帝王一怒，众官皆跪。

　　溪春一见此情形，饶是浑身哆嗦，也犹犹豫豫地不肯跪地。

　　他紧咬牙关，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心里勉强说服自己，半晌终是跪了。

　　“范爱卿可有不适？”皇帝问他，眼神冷得叫人心惊胆战。

　　“回……回吾皇，并无……不适。”溪春吞吐答道，浑身颤抖。

　　让他不安生的除却帝王问话，更难忍的，便是膝盖的刺痛——仿佛地上有针似的。

　　众大臣见他失了常态，拿质疑的眼神看他，心下各生焦躁疑虑。

　　只有那反常的，不堪跪下的人自己知道，在跪下的情形里，他瞧见了李琼的影子。

　　溪春甚喜牡丹。

　　他不喜“四君子”的清淡，也不喜宁静致远，更不交想要与他高谈阔论，讲一通大道理，心系天下安危的朋友。

　　他喜欢钟于盛景，耽于繁华，心系自我的人。

　　但李琼是一个例外。

　　今生唯一的例外。

　　这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竟能画出盛世的牡丹。

　　“竟能将它画得这般传神。”他啧啧称奇，拍了拍穷书生的肩膀。

　　“李琼啊李琼，你是个人才。”

　　“我不喜牡丹，”穷书生看着面前这个满身五彩丝绣，头戴金玉的人，苦笑道，“我喜墨兰，但想必大人不喜。”

　　“你不喜它，怎将它画的这般好看？”溪春起了兴致，眉眼里匿着笑意，饶有趣意地追问道。

　　“因为大人喜欢，我便能画好。”

　　溪春听罢，笑意更深。他再摊开手中画卷，倚着水榭的栏杆，指尖抚着画里景色，细细地看。

　　李琼也安静地看。看的不是画，是这个华艳至极的人。

　　良久，溪春终于赏够，收起画卷，转身欲走。

　　“园中牡丹，允你自赏。”他拂了拂衣袖，轻叹道：

　　“你若是落榜，就入我府上画画罢。”

　　春末的时候，李琼再来拜访。夏初的时候，又来了一回。每一次来，都要画园中牡丹，盛开的也好，凋零的也罢，总不忍错过。之后，便不那么记得清时间了，好像只要他来，溪春总不会拒之门外。
　　只有那么一次，亦是平生唯一的一次。

　　那天很冷，刮着大风。

　　穷书生入府的时候，带了点奇异的东西来。

　　“大人伸手。”他故弄玄虚地说。

　　落入掌心的，是微小的，青黑的，带着光泽的一颗颗，一粒粒。

　　“这是兰籽，”穷书生解释道，“大人府上的牡丹虽然繁茂，但季节一过，便了无颜色，若是现在种下这些兰籽，不多时就会发芽，春初的时候，定能赶上花期。”

　　溪春盯着掌心之物，渐渐瞪大了眼睛。

　　他的脸色由惊奇转为费解，而后慢慢化作愤怒。

　　“你不知我，”他喃喃自语，“你不知我……”

　　他气得脚步不稳，喘着粗气，蹒跚走到窗边，重重推开面前这扇窗户。

　　他用力将捏在手中的兰籽掷出窗外，回过头来，红着眼眶，忿恨地指着对方骂道：

　　“李琼，你真该死……你该死！”

　　惊恐爬上了穷书生的脸颊。

　　他愣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

　　殿堂之上。

　　帝王余气未消，见溪春这般行为，更添气愤。

　　“既非不适，你方才不跪，现在扭捏作态，是何用意！”

　　溪春身躯直颤，却是良久不言。

　　但见天子盛怒难消，无以收场，殊不知是殿上哪位机慧的大人，身子朝前一倾，起势有几分浩大，双掌扑地，垂首一磕，便喊道：

　　“皇上息怒！”

　　百官效仿。

　　皇帝冷哼一声，咬牙斥道：

　　“溪春，你真该死……你该死！”

　　惊恐爬上了溪春的面颊。

　　这惶惶不绝的磕头的闷声，催魂一般地，如同暴雨下的惊雷，一声一声，要索他的命。

　　他转头去看，人人都成了李琼。

　　那个飞雪的寒日，李琼登府拜访，溪春不再开门。

　　对着紧闭的朱门，怅然的书生攥紧手中画卷，在府门前郑重跪下。

　　“范大人……对不住。”

　　口中呢喃着歉意，额头磕上覆雪的青石台阶。

　　“范大人，对不住；范大人，对不住……”

　　长跪不起。

　　不知跪了几多时辰，也不知磕了几多时辰，直待到晴光向晚，命也向晚。

　　青石台阶泣了血泪。

　　那血顺延着流下，染红阶前白雪，艳过世上万千牡丹。

　　李琼死了。

　　他成了溪春心头永远的梦魇。

　　面对皇帝的斥骂，溪春哆嗦着身子，眼底发红。

　　终究，但见他迟缓地垂下脖颈，磕头谢罪。

　　“吾皇息怒。”

　　“吾皇息怒。”

　　他磕得极重，没有休止。

　　周遭俱骇。

　　百官都道他疯了。

　　但磕头的人不管不顾，涕泗横流。

　　“吾皇息怒。”

　　好似再也不能休止。

　　最终，溪春活活磕死在大殿上。

　　他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断了气。

　　第二年春，官府奉命收没溪春的宅邸。府里的仆人婢女早被遣散，离开时还不忘刮一刮府上的“油水”。

　　这宅邸在那萧条的民不聊生的年月间华丽得过分，数不清的黎民血泪，浣洗出这份金碧辉煌。

　　御赐的金银，古老的书画，雕花的木件，真丝的锦绣……没有哪样不够那些仆婢们过半生荣华太平的。

　　只是个中有一位婢女，在主人房里翻出一卷画来，原以为是稀世珍宝，却不料摊开一瞧，登时掷了画卷，被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那婢女口中直念叨“冒犯”，仓皇逃出房间。

　　其实那画上，不过是一个笑靥如花，灵气逼人的范溪春。

　　岁月流转。

　　当后人翻阅野史之时，会发现那段年间的两件怪事，两个怪人：

　　一来是一名科举连中双元却无端放弃殿试的穷书生；

　　二来则是——

　　唐大夫范溪春，生怕人跪，更怕人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