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春》云拨月

3、第3章

　　已是日中，江面仍被薄雾笼罩，若隐若现。

　　伴着鸣笛声，不时驶过一条条船只，每当船只驶过，江面上便泛起一层层细浪，很快又散去。而原本倒映在水上的倒影也逐渐恢复平静。

　　陆闻舟走到船头，隔着黄浦江往陆家嘴方向眺望，心念一动。

　　他曾经来过上海几次，虽然每次匆匆而过，但记忆深处，那座东方明珠塔高高屹立在那里，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他喜欢外滩，也计划过以后买一条狗，吃完晚饭就带着狗狗来外滩散步。

　　只是如今，纵使薄雾散去，一望无垠的江面上，哪里会有它的存在。

　　霍季恂见他站那一动不动，似魔怔般，不得不握拳轻咳两声，提醒他别误了正事。

　　陆闻舟回过神，眼尾余光投向站在人群之外的霍季恂，只见他脸色虽平静，眼神却异常锋利。

　　他低低嘁了一声，走到盛满货物的箱子面前，探头往里一看。

　　里面是整齐入盒的法郎景泰蓝钟表，大约有百来台，牡丹色鹅绒布里裹着一盒盒法国香粉和香皂盒。末尾二十个箱子装着印有吴德泰茶庄和信大茶庄字样的茶叶桶。

　　这些都是运往永安百货的，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陆闻舟看不出所以然，正准备叫霍季恂也过来核对货物是否有缺损时。

　　空气里一抹淡淡的气味，从他鼻翼前飘过。

　　尽管只是一瞬，陆闻舟却知道自己不会闻错。那气味对他而言太熟悉了，是火硝。

　　箱子底下有枪。

　　他收起方才的漫不经心，慢慢走到正面，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然后目光一一扫过箱子，细细看去，发现了原本装茶叶的木箱底下，有一段距离不等的木条，被人一分为二，不仔细看很少被人发现。

　　这其实是个非常危险的位置，藏匿的人显然也知道，但是他胆子异常的大，也敢赌。

　　透过缝隙，他眼尖的瞥到那黑压压一片重金属壳，数量之多，安静的躺在箱底。

　　没想到，陆家竟然敢走私军火。

　　难怪霍季恂今天的行为如此异常，感情是怕被人发现这些东西啊。

　　那么，李衡之让自己来检查又是什么目的。

　　陆闻舟回头，神色如常地冲李衡之说：“衡之，我看不出差错，要不你来看看？”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霍季恂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夹裹着冷风，带着实质性地压力。

　　呵，这就坐不住了。

　　陆闻舟被他的反应取悦到了。

　　李衡之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挥挥手，不在乎地道：
　　“又不是送给我的，我去看是什么道理。要是没问题，你家就赶紧让人卸货吧。搁这儿真是占地方。”

　　这事就尘埃落定了，陆闻舟嘴角扬扬，“衡之，谢谢你。”

　　李衡之知道陆闻舟长得好看，此时见他这么一笑，如春雪消融，他有些晕头转向，
　　“朋友之间要表达谢意，可是要请吃饭的。”

　　陆闻舟挑眉，觉得他这人倒是有趣，开的玩笑也是恰到好处。

　　只是李衡之今日新官上任，实在太忙，二人约定改日再一起聚聚。

　　接下来码头的事都是霍季恂在处理，陆闻舟看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先行一步回去了。

　　回到陆家时，就看到陆老爷子站在走廊下，正在招呼下人埋植新买回来的紫薇树。他眉目间带着笑意，似乎心情很好。

　　“回来了。”

　　陆闻舟点头，看到树丫上那一朵朵紫色小花，盛开的正鲜艳，他笑了起来，“这花开的挺好看的，爹怎么想起种紫薇来了。”

　　“前些日子，我不过念叨几句院子里怪冷清的。你师兄倒也有心，这次事情办完后，亲自去花市选了回来。”陆群先边指点下人怎么填土，边同小儿子分享自己的喜悦。

　　说完，他话锋一转，“海关那边怎么轻易就松口的？。”

　　这就是专程等他回来禀报事情的来龙去脉了，陆闻舟心领神会。除去他在船上发现的军火，只将李衡之让他验货的过程都事无巨细说了一遍。

　　陆群先听他说完，哈哈笑道，“这李公子人倒是不错，既然是你的至交，有机会便请人来家里做客吧。”

　　陆闻舟望着那一株株风中摇曳的紫薇树，含笑应是。

　　他不打算说自己的发现，也是存着不想牵涉其中的私心。毕竟他的本意，是做个闲散的有钱少爷，他不想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傍晚，永安郭老板派人送来请柬。

　　陆群先打开看完后，笑得更是和颜悦色。

　　陆闻舟站在一旁，自然也看到请柬里面的内容。大致意思是郭家对运来的这批货很满意，等这几日与陆家签完合约后就准备在百货公司上架对外出售。

　　另外，为了庆祝郭陆两家合作愉快，决定明晚在大华饭店设宴，希望届时陆老板能携二位公子赏脸赴宴。

　　字迹遒劲，可见其主人书法精通深奥。

　　陆群先心中感慨，忍不住对陆闻舟语重心长道：“这次能和永安合作，你师兄着实费了不少力。陆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多亏有他帮衬左右。”

　　这句话从字面上听着很正常，实则含义很深，陆家能在繁华的上海滩闯出一份天地，能在十里洋场分一杯羹，绝非依靠单纯的生意往来。

　　陆老爷子看似慈眉善目，却敢在上海走私军火。而霍季恂，就更不似普通商人那么简单了。毕竟哪个商人会近身搏击术，哪个商人会右勾拳外加十字锁喉手。

　　想到这，陆闻舟顿觉小腹那里隐隐作痛，他后槽牙又开始痒了。

　　很快到了赴宴这天的傍晚。

　　陆闻舟洗完澡，出来就听到管家在院子里让司机备车的声音。

　　他裸着上半身，只在腰臀处松松系了条浴巾，站在衣柜前挑选衣服，线条优美的腰身在水汽氤氲后呈现出好看的粉色。

　　此时上海的社会名流们多喜欢参加宴会，出入这些场合对着装要求极高。西装革履是标配，从里面衬衣到袜子需得熨的笔挺，不然会被人耻笑的。

　　陆闻舟是个完美主义者，去参加代表的也是陆家脸面，自然不会随意。

　　好在二少爷衣品不错，一件件价格不菲的Giorgio Armani熨烫整齐的挂在里面，内襟左胸袋上方单独绣着他名字，供他选择，这是一种身份象征。

　　有钱真好，他忍不住感叹。

　　他最终选了套白色西装，正好搭配怀表。换好衣服下楼的，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霍季恂，他显然好好捯饬过，头发往后梳去，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穿着深色条纹西装，越发显得矜贵。

　　“走吧。”霍季恂和他相视一笑。

　　抵达大华饭店时，时间刚好七点，灯火通明，人影窜动，热闹的很。

　　车刚停下，就有驻守的门童上前帮忙开车门，然后领着钥匙去泊车。旁边另有侍应生热情恭敬地迎上来，将贵客引进大厅。

　　陆闻舟跟着他们一起往里走去，他们路过美人雕像的草坪，喷泉细细的花坛，脚下是花纹锦簇的瓷砖，头顶上方是别具一格的圆形小穹顶。

　　光是舞厅，就能容下近千人在此狂欢。

　　这样的富丽堂皇，成为了上海最豪华的社交场所，不少名流富商都喜欢下榻在此。华丽的宴会，自然也少不了优雅的名媛。

　　音乐声起，舞会即将开始，霍季恂在陆老爷子的示意下，风度翩翩地邀请郭家千金共舞一曲。得到同意后，两人和陆群先郭老板打过招呼，款款滑入舞池。

　　郭老板见过霍季恂几回，对他印象深刻，此人斯文有礼，也颇有交际手腕。

　　至于陆家二公子嘛，倒是第一次见。他的目光落在一旁陆闻舟的脸上，见他年纪轻轻，亦是风姿绰约。不吝啬地向陆群先夸赞陆公子年少有为，陆老板真是好福气。

　　陆群先心里得意，嘴上却谦虚，亦是恭维回去，见笑见笑，哪及郭老板的公子千金，龙姿凤章。

　　明亮的水晶灯光下，一席人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随着音乐渐入佳境，舞池的氛围也越来越热。

　　见陆闻舟始终噙着得体的笑容陪着自己，陆老爷子想着这样热闹的场合，年轻人就该多动动，也让他去跳舞。

　　陆闻舟对跳舞这块没什么天赋，所以兴致缺缺。他倒是喜欢看人跳舞，尤其是好看的人，那真是赏心悦目了。

　　他选了个人少的角落里，品着洋酒饶有兴趣地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扫过，挑剔的目光慢慢停在了身形峻拔的男人身上。

　　他眯起眼眸，肆无忌惮地顺着男人的宽肩，窄臀，修长的腿一一掠过。
　　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

　　不得不承认，霍季恂这个人，真是个行走的衣架子。

　　这时，旁边的雕花大门突然被人缓缓推开了。

　　陆闻舟眼神一瞥，看到四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外面走进来。

　　他们一幅侍应生打扮，从进来后就神色谨慎地，沿着人群四周打量，似乎找到了目标，几人附耳交舌一番后，默契的端着盘子站立到舞池旁。

　　他不由多看了眼，只见他们低着头，鼻观眼眼观心。

　　陆闻舟心里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说不上来，是他敏感了么，总觉得这样热闹的场合下，隐隐透着一丝山雨欲来的诡异感。

　　一曲终了，霍季恂尽显绅士风度将郭家千金送回郭老板身边。

　　他离开舞厅的时候，原本守在舞池旁的几个人互相交换眼神，依次穿过人群，顺着霍季恂的方向追过去。

　　陆闻舟将这一切都纳入眼底，他沉吟片刻，放下酒杯，也跟了上去。
　　他是去看热闹的。

　　他远远地跟着，宴会大厅已经走过头了，越往后越寂静。正犹豫要不要折回去之际，一个沉闷地哼叫声从周围传入耳膜。

　　陆闻舟放轻呼吸，顺着声源方向继续往里走，直到来到男士洗手间门口。房门紧闭，里面安静异常。

　　他犹豫了下，单手推开洗手间的门。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地上躺着三个人，胸口都插着利器，已经没了呼吸。

　　他一眼认出他们的脸，正是刚才舞厅里跟踪霍季恂的那几个服务生。

　　而被跟踪的对象，此刻正背对着他，单臂掐着一个男人，将人抵在墙上。

　　看到有人进来，墙上的人涨红着脸，费力挣扎着想喊救命。

　　要他性命的人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五指用力收拢，只听“咔嚓”一声清脆的骨裂，那人脖子一歪，身子顺着墙壁，软趴趴地跌到地上，再没了半点生息。

　　霍季恂甩甩溅到手上的血，面无表情地转身。

　　陆闻舟看到他镜片里的那双眼，布满杀意。第一个念头就是，看吧，这才是此人原本的真面目。

　　“你怎么来了？”
　　霍季恂神色一凛，显然是对陆闻舟的出现感到意外，毕竟此时的他应该待在宴会厅。

　　他话音刚落，走廊外又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人数之多，距离这里越来越近。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陆闻舟啧了一声，真是麻烦啊。无论是谁，看到卫生间现在的情况，都会将他和霍季恂当做一伙。

　　他喜欢看热闹，不代表他喜欢给自己惹麻烦。

　　现在除了门口，只有墙壁上方那个小小的天窗可以通往外面，陆闻舟扫了一眼就知道以他的身形根本不可能钻过去。

　　想到此，他不再耽搁时间，掉头就往门外跑。

　　......

　　霍季恂挑眉，这小子逃得倒挺快。

　　可很快，陆闻舟又举着双手慢慢倒退回来，霍季恂看到一支冰冷的枪抵着他的额头。

　　门外，多了十来号黑色长衫的男人，顶着大甲藤帽，枪口齐齐对着陆闻舟。

　　只要他敢踏出一步，就会被当场射杀。

　　陆闻舟哆嗦着身体，看他一眼，按照来人要求，双手捧头抵靠在墙边，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为首的男人显然是这群人的头领，他冷眼打量陆闻舟，见他穿着不匪，此时面色惊惶红着眼圈，显然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富家子弟，不会构成任何威胁。

　　他将黑压压的枪口指向霍季恂，宽大的帽檐下露出胡须青渣的下巴，嗓音沙哑，
　　“霍季恂，识相点乖乖交出那批货，老子还能留你一命。”

　　“否则，你今日没命走出这里。”

　　他身后的那些人，也跟着调转枪头转移目标。

　　原来是刚才几人的同伙。

　　霍季恂自然知道他们说的那批货指的是什么，他冷笑道：
　　“给你倒是可以。只是，我怎么相信你们会真的放过我？”

　　眼见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霍季恂身上，陆闻舟看准机会，猛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夺门而逃。
　　他跑得太快，以至于并未听到霍季恂接下来的话。

　　“不管你们信不信，整个过程我只负责运送。而最主要的接手人，方才已经被你们吓跑了，真是可惜。”

　　霍季恂说完，语气里带着无奈和遗憾。

　　赵攀不太相信他的话，只是也不敢大意。眼下霍季恂孤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量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想到此，他转头吩咐几个手下，即刻去捉人。

　　这么短的时间内，刚才那人就算要逃，也跑不了多远。等抓着了人，审出想要的东西，他自会亲手送这两人下地狱。

　　眼见对手突然少了一半，霍季恂勾起唇，他慢慢地摘去眼镜，然后从腰间拔出配枪。
　　“砰——”

　　陆闻舟冲出饭店时，天正好下起濛濛细雨，街上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只是身后多了几道人影阴魂不散。

　　他被人跟上了。

　　这时候再回大厅，已经迟了，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慌乱。他沿着长街一路狂奔，只想尽快甩掉他们。

　　眼见长街快到尽头已经没有路了，陆闻舟一个折身，三两步跳上围墙，翻出墙外。

　　谁知僻巷尽头，也是条死路。

　　身后跟上来的几人堵死巷口，气喘吁吁地想骂人，这小子到底属什么的，是真他妈能跑啊。

　　“他跑不了了，快抓住他！”

　　“霍季恂说了这人和他有关联，记得留活口。”

　　陆闻舟这时听明白了，感情他被人追了整整三条街，都是被霍季恂给害的。

　　狗东西，他要扒了他的皮。

　　陆闻舟也同样在喘气，他试探地问对方，“如果我不想和你们回去会怎样？”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只觉得他们这伙人兜了这么大一圈都在被这小子给耍着玩。当下恶狠狠地道：“那你就死在这里吧！”

　　“这样啊......”反抗即死，陆闻舟点头，语气有点诡异。

　　见他瘦弱的站在那里喘气，想是没有更多力气再折腾只能束手就擒，来人大着胆子不断靠近。

　　陆闻舟站着未动，直到他们走到距离自己五步范围，他忽然发力，一拳重重轮向中间男子的面门，先发制人。

　　见状，其他几人迅速拔枪，对着陆闻舟扣动扳机扫射。

　　等的就是这一刻，陆闻舟眼底流露出奇异的光。他反手擒住一人抬脚狠狠踹他腹部，然后夺去他手里的枪，将人挡在自己身前。

　　枪弹无眼地落在同伴身上，瞬间被射成了筛子。电光火石间，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对面袭来的枪弹精准无误地射向他们的眉心骨。

　　浓浓的火硝味夹杂着血腥的味道，瞬时充斥在空气里。

　　杀了人，陆闻舟眼也不眨一下。他低头，目光缓缓地落在地上唯一一个幸存者身上，仿佛不在看活物。

　　“别杀我......别杀我......”

　　男人望着头顶那张秾丽漂亮的面孔，只觉得他此时比鬼魅还可怖。

　　他蜷在地上一点点往后缩，鼻血直流，此刻已经顾不得面上的疼痛，只想求对方能大发慈悲给条活路。

　　陆闻舟置若罔闻，他从不杀无冤无仇的人，但这些人却因为一个霍季恂，要置他于死地。

　　他向来惜命，自然是不能忍的。

　　他用还残留余热的枪口指向地上的人，正犹豫着是一枪爆头还是一枪穿胸才能给对方一个痛快。

　　一双手从他身后覆了上来，将他的手一送抵住猎物的额头，扣下扳机。

　　“别想着留活口。到这一步还心软的话，下一次死的人，就会是你。”

　　雨幕里，随着枪声响起，温热的液体溅了陆闻舟一脸，一切化为平静。

　　“霍季恂！”
　　他嘴唇动了动，咬牙切齿地吼道。